【向人民学习 向生活学习·重温当代现实主义经典作家】
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经济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在网络高度发达、社会节奏越来越快的今天,作为“印刷时代”宠儿的文学逐渐边缘化。然而直到今天,当代已故著名作家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却一直在社会各界拥有广泛的读者,并引发了长久不衰的“路遥热”现象。
为何英年早逝的路遥仍然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民众的文学生活?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用生命所建构的文学世界,呈现了积极向上的时代精神,也照亮了无数人前行的路。
“作者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真正体现巴尔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
路遥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新时期之初,当许多作家还沉浸在“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之时,年轻的路遥却把目光投向变革中的现实生活,关注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情感与命运。他的中篇小说《人生》先后用3年时间、三易其稿,最终发表在《收获》杂志1982年第3期上。
这部小说是路遥由自己亲兄弟的人生际遇而生发到对整个中国农村有志有为青年人的关注,创作出的书写“城乡交叉地带”青年人命运的小说;也是他摆脱“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的创作模式,在新时期较早地开始回归现实生活,进行“对人的重新发现”的探索性小说。小说着力塑造的主人公高加林,是位既敢于抗争命运又自私自利的具有多重性格的“圆形人物”。这部小说在思考的前瞻性与深邃性上,在表现生活的深度和人物形象的复杂性上,均超过了同时期许多作家的作品,从而引起了社会强烈反响。《人生》发表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1983年荣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这次获奖,真正确立了路遥在新时期文坛的地位。
现实主义小说《人生》的巨大成功,给路遥带来荣耀,但他从成功的幸福中断然抽身,开始潜心创作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进行更加艰苦的文学远征。路遥最早给这部长篇小说取名为《走向大世界》,他决心要把这一礼物献给“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他设定了这部小说的基本框架是“三部、六卷、一百万字”,最初还分别给这三部曲取名为《黄土》《黑金》《大城市》。20世纪80年代初,正是我国改革与发展的黄金时期,许多人都有自己美好的人生梦想。路遥决定仍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以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等人的奋斗,串联起中国社会1975年初到1985年十年间中国城乡社会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书写普通劳动者的生存、奋斗、情感和梦想,讲好普通奋斗者的人生故事。
路遥为何要把这部长篇小说设计在1975年到1985年十年间中国城乡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呢?他后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这样回答:“这十年是中国社会的大转型时期,其间充满了密集的重大的历史事件;而这些事件又环环相扣,互为因果,这部企图用某种程度的编年史方式结构的作品不可能回避它们。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或者说条件)下人的生存与生活状态。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对某些特定历史背景下政治事件的态度,看似作者的态度,其实基本应该是那个历史条件下人物的态度,作者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真正体现巴尔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
路遥是在这个大转型期由中国最底层农村一步步奋斗到城市的作家,他在不断奋斗的过程中充分领略了这大转型期的主题与诗意,深刻感受到它所具有的史诗性的品格。《平凡的世界》中主人公孙少平的人物原型,就是路遥的弟弟王天乐,路遥在王天乐的人生奋斗中捕捉到文学的灵感。路遥曾说:“实际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等于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路遥熟悉这个时代的品性与气质,他有信心驾驭这个题材,用手中的笔绘制理想的史诗性画卷。
路遥先后用6年左右的时间,准备并撰写这部三部、六卷、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仅扎实而认真的准备工作就断断续续地用了3年时间。他潜心阅读了一百多部长篇小说,分析作品结构,玩味作家的匠心,确立自己的小说大纲;他阅读了大量政治、经济、历史、宗教、文化以及农业、工业、科技、商业等方面的书籍;他甚至还翻阅过这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延安报》。
现实主义作品的创作方式,要求路遥一丝不苟、全方位地占有资料,熟悉所书写时代的特征与气质。路遥也多次重返陕北故乡,深入到工矿企业、学校、集镇等地,进行生活的“重新到位”,加深对农村、城镇变革的感性体验。
应该说,路遥在动笔创作这部“宏大叙事”的作品前就做足了功课,他也有能力完成这部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
“我这部作品不是写给一些专家看的,而是写给广大的普通的读者看的……希望它能经得起历史的审视”
《平凡的世界》的正式创作时间花了3年。1985年秋到1986年初夏,路遥完成了第一部;1986年夏到1987年夏,完成了第二部;1987年秋到1988年初夏,完成了第三部。其间,路遥对每部书的创作均是两稿,手写一遍,再誊改一遍。
然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发表过程非常艰难,几乎是“一波三折”。1986年初夏,路遥完成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接连遭到两家出版单位的退稿,最后才在《花城》杂志1986年第6期刊发。与此同时,组回《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书稿的中国文联出版公司青年编辑李金玉,也承受了很大压力。领导得知这部书曾经的退稿情况后,也一度缺乏信心,甚至认为李金玉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也就是说,《平凡的世界》一开场就奠定了其悲剧性的命运基调。究其核心原因,就是中国文坛的风向发生变化了,路遥所坚持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已经被文学评论界认为是“过于陈旧”的创作方法。
有研究者认为路遥当年固守现实主义阵地,是由于不懂得现代主义文学,其实这个判断是简单的、幼稚的。路遥早在构思《平凡的世界》时,就注意到现代主义创作方法问题。他还反复阅读了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百年孤独》与现实主义作品《霍乱时期的爱情》,并认真比较了这两部小说的创作风格。路遥也曾在短篇小说《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中篇小说《你怎么也想不到》等一些作品中,娴熟地运用过现代主义的一些创作技法。
那么,路遥为何要执拗地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呢?按路遥自己的说法:“生活和题材决定了我应采用的表现手法。我不能拿这样规模的作品和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去做某种新潮文学和手法的实验,那是不负责任的冒险。也许在以后的另外一部作品中再去试验。再则,我这部作品不是写给一些专家看的,而是写给广大的普通的读者看的。作品发表后可能受到冷遇,但没有关系。红火一时的不一定能耐久,我希望它能经得起历史的审视。”他还说:“我不是想去抗阻什么,或者反驳什么,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也没有必要,我只是按照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自己的实际出发的。”
路遥读到苏联当代作家瓦连京·拉斯普京的理论文章,讲“珍惜的告别,还是无情的斩断”的主题时,对王天乐说:“我真想拥抱这位天才作家,他完全是咱的亲兄弟。”事实上,拉斯普京所提出的命题,也是路遥所反复思考的问题,即“当历史要求我们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时,我们对生活过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别还是无情地斩断?”
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作品出师不利的情况下,路遥必须严肃认真地思考自己创作的出路:是继续承接现实主义传统,还是像别人那样“唯洋是举”、彻底割裂传统?是像“历史书记官”那样真实地记录历史,还是进行“个人化写作”?是尊重大众阅读,还是追求所谓的新语言、新形式……路遥用“老土地”的形象比喻,思考自己的困惑与坚持。当然,回答还是坚持走自己的路。路遥进一步认为,“文学的‘先进’不是因为描写了‘先进’的生活,而是对特定历史进程中的人类活动作了准确而深刻的描绘。发达国家未必有发达的文学,而落后国家的文学未必就是落后的——拉丁美洲可以再次作证。”
想通了这些问题之后,路遥的心是坦然的,也是自信的。在新的文学潮流面前,路遥并没有选择迎合,而是坚定地固守传统。这样,在整个文坛都“反传统”的时候,路遥却坚持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当然,这也注定了路遥的创作只能是“逆风而战”,是“个人向群体挑战”。因为他明白,“在中国这种一贯的文学环境中,独立的文学品格自然要经受重大考验”,“在这种情况下,你之所以还能够坚持,是因为你的写作干脆不面对文学界,不面对批评界,而直接面对读者。只要读者不遗弃你,就证明你能够存在。其实,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读者永远是真正的上帝。”
就这样,路遥以极大的艺术自信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行,相继完成了第二部、第三部的创作。就在写完第二部的时候,路遥健壮如牛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后来回忆说:“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身体软弱得像一摊泥。最痛苦的是吸进一口气就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坐下,就会睡着了。”他当时甚至想到过放弃、想到过死亡。结果是他隐瞒了自己严重乙肝的病情,在简单的保守治疗后又开始第三部创作。
1988年5月25日,路遥终于为《平凡的世界》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他反复默念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在纪念席勒百年诞辰时所写的《沉重的时刻》中的一段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当然,《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部的发表更不容乐观。第二部没有在国内任何文学刊物上公开发表,第三部也只是在更为边缘的《黄河》杂志上刊发。
完成《平凡的世界》创作后,1988年12月30日,路遥给时任《文学评论》常务副主编的蔡葵的信中,再次明确地宣誓了自己现实主义的创作观:“当别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国这盘菜的时候,我并不为自己仍然拿筷子吃饭而害臊……”
《平凡的世界》尊重了大众并引导了大众、提升了大众,让无数读者在其间找到了精神寄寓
事实上,路遥用最在乎读者的创作方法为读者做出的这盘菜,果真赢得了大众的好评。
1988年3月27日中午12点半,《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续广播”节目中开始长达126天的播出。小说乘着广播的翅膀,飞到亿万听众的耳畔。这部完整地再现了社会转型时期纷繁多变的社会现象、真实地反映社会底层奋斗者悲欢离合和心灵世界的现实主义力作,一下子征服了广大听众,并产生了强烈共鸣。当年,这部小说的广播直接受众就达3亿之多,听众来信居20世纪80年代同类节目之最。
《平凡的世界》产生如此巨大的社会反响后,于1991年3月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其时的路遥仍保持着高度清醒的头脑,他强调要“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大境界、艺术大境界,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
1992年11月17日,路遥英年早逝。但他并没有远去,而是通过作品不断影响着社会各个阶层的读者。路遥病逝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续广播”节目应听众的强烈要求,又先后多次重播《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也成为新时期以来我国为数不多的“畅销书”和“常销书”,被读者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路遥的读者群自然也非常庞大,既有像马云、潘石屹、贾樟柯那样的成功人士,更有众多普通的青年学生、社会各个阶层的奋斗者。
新世纪以来,《平凡的世界》的影响更为广泛。2008年10月,新浪网做过“读者最喜爱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调查,《平凡的世界》以71.46%的比例高居榜首;2012年,山东大学文学院也做过“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读者接受调查,《平凡的世界》仍然以38.6%的比例高居榜首;在全国多个重点大学的抽样调查中,《平凡的世界》一直是大学生最喜爱的作品。
与此同时,新世纪以来我国文学评论界也开始认真思考“路遥现象”。复旦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郜元宝认为:“在路遥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那种立体、全景、即时地描写当下生活的史诗性巨著。”“斯人已逝,现在再向路遥致敬,可惜已经太迟,但诵读遗编,永远不晚。一部《平凡的世界》终将重绘中国当代文学的版图。”
那么,《平凡的世界》究竟具有怎样的穿透力,从而赢得了无数读者呢?这部小说是路遥长期“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力作。路遥是地道的陕北农民的儿子,陕北文化大气、包容、担当、进取、利他的特点给予其特殊的熏陶与滋养。他懂得自己艺术创作在本质上与父亲的劳动并无二致,并由此生发出许多至理名言:如“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只有白享的福,没有白受的苦。人可以亏人,土地不可以亏人”“有耕种才有收获;即使没有收获,也不为此而终生遗憾……”这些具有农民哲思的人生箴言,是路遥这位有着深刻农民情结与土地情结的作家人生体悟的真实流露,这也是他长期思考人生的出发点与落脚点。由此,他才有“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的响亮声音。这样,路遥在创作中表现令人钦佩的真诚和难以置信的生命能量,才是必然的逻辑。
事实上,《平凡的世界》一方面真实地记录那个大转型时期,真正承担了“历史书记官”的功能;另一方面,这部小说所传达出的精神价值,是对中华民族千百年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精神传统的继承,提供了鼓舞读者向上与向善的正能量。小说中的人物成为改革开放大潮下芸芸众生的缩影,人生充满挫折但自强不息,出身卑微但敢于追求爱情,它重构了中国社会的精神食粮,温暖了无数人心。也就是说,《平凡的世界》尊重了大众并引导了大众、提升了大众,让无数读者在其间找到了精神寄寓。
作品是作家生命的存在方式,也是作家最好的纪念碑。路遥虽然离开人世已经26年了,但他却一直活在作品中,活在读者心中。对于路遥这位最在乎读者的作家,读者又怎能忘却他呢?
作者:梁向阳(陕西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研究员、延安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