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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学忱:愿做深谷一幽兰 发布时间:2018-12-04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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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人小传

  戴学忱,1936年生于天津,祖籍江西婺源,中央民族乐团国家一级演员。幼承庭训,学习吟诵。1956年毕业于中央歌舞团演员班,而后跟随查阜西、吴景略、王迪、傅雪漪等先生学习琴歌与古曲,1957年在莫斯科第六届世界青年学生联欢节上领唱东北民歌《瞧情郎》获金质奖。1978年因日本吟诗团访华,有感于传统吟诵的式微,自此矢志不渝地投身于吟诵的传承与推广工作中。先后求教于夏承焘、陆宗达、萧璋、华钟彦、霍松林等先生。主要擅长传统民歌及民族唱法,家传吟诵调及传统吟诵修复,琴歌与古曲,李清照《易安词》研究与吟唱创作,少儿歌诗创作。2015年4月主编并吟唱的《中华吟诵读本:少儿歌诗30首(附光盘)》在中华书局出版。主要作品有民歌《瞧情郎》《对花迷》《剪窗花》等,古曲《长亭怨慢》《一剪梅》《忆王孙》《五瓣梅》《竹枝词》等。

  作者:刘剑

  提起戴学忱女士,多数人可能并不熟悉;但如果说,她会唱十余首不同地方的《茉莉花》,你可能就会好奇,她是谁?远去的岁月如风如云,倏忽而逝。从抗战期间的艰难成长,到年轻时为祖国勇夺金奖,再到晚年献身吟诵艺术,戴学忱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种子

  1936年,戴学忱出生在天津的一个传统文人家庭。少年的她主要生活在华北沦陷时期,也正因为这段经历,为戴学忱心中深埋下一颗爱国的种子。

  日本侵占天津以后,原本在银行工作、享受优厚待遇的父亲坚决不仕“伪朝”,因擅长中医,开始行医济世,养家糊口,生活日渐艰难。戴学忱的母亲谢氏一直教导子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关心他人、懂得感恩。谢氏在生活中体现出的坚韧品质也深深影响着子女。戴学忱回忆:“她总是把困难留给自己。”女儿至今记得母亲半夜偷偷背着父亲出门卖粽子的情景。

  父母的言传身教为戴学忱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小时候的经历让我明白祖国的重要性。没有祖国,寸步难行。我父亲常说,做人要有骨气,要坚守民族的文化,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文化,即便存在也是名存实亡,因为没有精神、没有灵魂了。所以后来,我对于吟诵和传统文化,是那么热爱。”

  戴、谢两家都爱好京剧、喜欢唱戏,家里经常唱堂会。戴学忱“遗传”了一副好嗓子,这也是她日后能走上音乐道路的原因之一。外祖母独居,就把戴家的孩子接过来陪伴,闲来教孩子吟诵。那时的戴学忱很淘气,觉得外祖母嗓子粗哑,吟诵起来很难听,所以对此并不上心。

  多年以后,戴学忱去拜访舅舅、梁启超的学生、历史学家谢国桢教授,请他帮忙介绍几位会吟诵的学者,谢国桢还不忘调侃:“小时候外婆逼你都不肯学吟诵,怎么现在又想学了?”

  在那段吃不饱、穿不暖的岁月中,戴学忱最难忘的是,有一次,她看到隔壁的日本人喂狗吃白米饭,那是当时普通中国人想都不敢想的美食!后来,她常常感慨:“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沦陷区的生活经历让戴学忱深感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也更加懂得珍惜。

  抗战胜利以后,一位经常来找戴学忱父亲看病的病人指着戴学忱说:“挺好一个孩子,让她上学去吧,我出钱。”于是,已经超龄的戴学忱当起了插班生。后来,天津解放,父亲去给解放军看病,并因此有机会观看了《白毛女》的演出。“父亲回来以后,就说‘共产党太好了’‘看完《白毛女》很感动’,说完自己就拉着胡琴唱了起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种氛围也深深感染了女儿,于是,戴学忱也在学校学着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解放区的天》,从此开始了与歌唱相伴的一生。

  争光

  高中毕业后,戴学忱考上了中央歌舞团演员班。在当时的传统观念看来,唱歌并不能作为一种职业,甚至被视作一种低贱的工作。戴家是传统文人家庭,可以接受戴学忱把唱歌当作一种兴趣,但并不能接受一个以唱歌为职业的女儿。

  幸好,戴学忱的哥哥对父母进行了劝导,“现在的文艺工作者都是灵魂的工程师”,家人这才勉强同意她进入演员班。直到后来戴学忱屡次获奖,父母才如释重负,觉得女儿“看起来是这块材料”,但又觉得她唱歌气太浮,就教她如何用气。

  从演员班开始,戴学忱一边学习民歌和音乐知识,一边继续学习文化知识,后来调入中央民族乐团。正是在这一时期,她陆续结识了王迪、傅雪漪等古琴家,开始接触琴歌和古曲。

  那时,合唱团去全国各地采风,和当地会民歌的农民吃住在一起,二人转、二人台、花鼓戏等,没有合唱团不能唱的。但有些民歌文辞鄙俗,需在文字和音乐上进行润饰。戴学忱的模仿能力很强,走到哪儿学到哪儿,各地不同方言、不同曲调的《茉莉花》《采花》等歌曲,她都是信手拈来。接待外宾、下乡慰问……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其实早在中学时代,由于嗓音出色,戴学忱就在天津青年宫常驻演出,《瞧情郎》是她的常演曲目。1957年,莫斯科第六届世界青年学生联欢节开幕在即,中央歌舞团代表中国参加,参演歌曲《瞧情郎》即由戴学忱领唱。

  中央歌舞团提前一个月就来到莫斯科,在那里熟悉环境,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练习。但预演时,《三十里铺》跑调了,大家十分难过。代表团负责同志赶忙安慰他们:“不要紧张,把你们选出来了,就说明你们的水平能够代表中国。”等到比赛真正开始时,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儿,发挥出色,评委们集体起立鼓掌,最终《三十里铺》《瞧情郎》均荣获了金质奖。

  1956年,因比赛需要,戴学忱跟随古琴家查阜西教授学习琴歌。因为声音温柔婉转,古琴家们有时也会打谱子让戴学忱演唱。管平湖、王迪、傅雪漪……他们译制的琴歌或古曲,戴学忱都演唱过。

  1969年,戴学忱与傅雪漪同迁到湖北。傅先生好酒,只要戴学忱家有一些好吃食,就会把傅先生请家中共享,许多在音乐和文化上不懂的事情,她会借机向先生请教。傅先生也将自己在音乐上的多年心得尽心尽力地传授。

  久而久之,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戴学忱却得到了傅先生的真传。姜夔的《长亭怨慢》《杏花天影》,蒋捷的《一剪梅》等,都是那段时期她跟随傅先生学的。

  1978年,日本吟诵团来华交流,戴学忱参与接待。日本人自信丰满的吟诗表演与国内少有人会吟诵的现实深深刺激了她:“明明是中国人的文化遗产,可是中国人却不会,反倒是日本人继承了!”

  吟诵文化之不传让戴学忱深感羞愧,她下定决心要承担起传承吟诵的重任。当时时兴“走穴”(演员为了捞外快而私自外出演出),戴学忱不喜欢这种“时髦”,转而一个人采录、学习和研究吟诵。

  愿做深谷一幽兰,不与群芳争娇妍。

  年年岁岁花开时,暗洒清香留人间。

  这是戴学忱当年为自己写的座右铭。她把自己比作一丛不爱热闹的幽兰,孜孜不倦地为吟诵文化的传承贡献一份“清香”。

  但是,采录工作并不顺利,在当时,吟诵还是“四旧”,像陆宗达、霍松林等许多老先生都不愿意吟诵。戴学忱只得多次登门拜访,有时就以自己的吟诵求教于他们。几首过后,老先生常常先是跟着低声附和,然后就放开了,吟诵起来。此时,戴学忱就提议能不能打开录音机录上一遍,许多老先生正在兴头之上,往往欣然应允。

  20世纪80年代以后,戴学忱先后组织和参加了“华夏之声”等交流活动和电视节目,也参与了《古诗文吟诵集粹》(1992)书籍音像材料的制作。这些采录和组织活动所有的花费大部分都是由她自理。

  1978年之后,日本吟诵团几乎每年都来华交流,因为不曾遇到对手,颇有些傲气。1987年,戴学忱再次来到人民大会堂,与日本岳枫社吟诵团展开“较量”。酒过三巡,日本友人就开始了吟诗表演。几首过后,戴学忱才站起来吟诵了一首《静夜思》,日本人一听就震动了。他们又吟诗一首,戴学忱复吟一首《春晓》……

  彼此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湖南话的,山东话的……戴学忱各种不同方言的吟诵折服了日本人,纷纷邀她一起合影,请教对吟诵的看法,而对戴学忱的称呼,也由最初的“戴小姐”,演变成“戴女士”,最后直称“戴先生”。日本友人木部圭志在听完戴学忱的吟诵后,亲手写下一首诗请戴学忱指教——

  重访燕京感更新,风翻柳絮鸟声频。

  迎吾朋友德望在,畅意欢谈情倍亲。

  九年的辛苦学习,让戴学忱觉得终于为国人争了一口气!这也让她更加坚定了传承吟诵的道路。随后,戴学忱到美国探访亲人,其间,她开始有了修复吟诵的想法。由于年龄和音质的原因,老先生们的吟诵一般不能被大众接受,但这并不代表吟诵就是难听的“老古董”。相反,戴学忱认为,只要对这些吟诵进行一些音乐的润饰,就能变得悦耳动听。

  一次圣诞节,亲戚家宾客满座,戴学忱即兴吟诵了《静夜思》《送元二使安西》等诗歌,在场无不感动,不久她就被请到匹兹堡大学讲课。但远隔重洋的她,并未忘记传承吟诵的重任。

  前行

  早在20世纪60年代,因为演唱过琴歌《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戴学忱以女人天生的敏感认为,李清照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苦。此后,她开始翻读并爱上了易安词。《声声慢》《武陵春》《如梦令》……戴学忱为这位南宋著名女词人的众多作品配上了乐调。

  晚年的戴学忱是孤独的,丈夫去世,没有儿女,也正因此,她对李清照有了属于自己的独到理解。但她也是幸福的,有众多学生陪伴,如今,年逾八十的她,仍然能放声歌唱、吟诵,为吟诵、琴歌与民歌培育人才。

  1989年回国后,戴学忱把在美国的积蓄都拿出来购买设备,采录吟诵或组织加相关活动,从未间断。她一直在不断尝试修复吟诵调,如华钟彦、霍松林的吟诵。但个人所能从事的范围和影响都有限,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带来的压力,多少让她有些力不从心,多年的疾病也使她行动不如以前便利。

  然而,这些不利条件都没能阻止戴学忱继续为吟诵奔走。她经常会去各类学校上课,参加一些社会培训。在讲课中,她会先从自己学习吟诵的经历谈起,鲜活生动,富有感染力,往往能提升学生学习吟诵的兴趣和积极性。多年来,她的足迹早已遍布北京,并且延伸向全国各地,可谓桃李满天下。

  戴学忱对待自己的学生,在业务上极其负责,在生活上无微不至,所以常常有学生不远千里万里赶来拜访。遇到经济上有困难的学生,她经常会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做客。“我母亲常教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虽然她自己的生活也并不富裕。

  “早年,我们圈里有些人就笑话我,说别人都去赚钱了,只有你埋起头来搞吟诵,把路越走越窄,不但不赚钱,还赔钱。但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老了以后,会有这么多学生来看我、陪我,愿意跟我学习吟诵,这在我们圈里恐怕都是极少见的。”每言及此,戴学忱总是难以掩饰内心的感动。她一辈子不顾家人的屡次反对,孤独地坚守吟诵,没承想到老年了,会遇上这么多陪伴自己的学生。

  1992年,北京语言大学王恩保教授编撰《古诗文吟诵集粹》,戴学忱曾与他有过合作。2011年,两人准备编撰一部20世纪吟诵佳作的合集,可惜因经费不足,书近半而搁置,随后与中华书局展开合作,编写《中华吟诵读本》小学版与初中版。也是在这一过程中,由于与北京的中小学和幼儿园长时期接触,戴学忱逐渐有了为孩子们编写一本“歌诗”选集的想法。

  “歌诗”一词由来已久,汉代乐府所作曲常称之为歌诗。基于琴歌、古曲和民歌等诸多素养,戴学忱经常会花上时间为诗词配曲,使之能入乐歌唱。由于她所配的曲,既符合吟诵中的一些简单规律,又不同于一般旋律固定的歌曲,可以根据感情抒发的需求作适当调整,所以她也把自己曲子叫作“歌诗”。

  2015年,戴学忱将自己创作的30首“歌诗”交付中华书局出版,甫一出版就广受好评,并成为当年寒假的推荐读物。她也收到了很多师生的反馈。许多老师表示,自从用“歌诗”教学生后,他们对古诗词的欣赏能力明显提高,记诵古诗词的能力也增强了,并且能开始欣赏一些比较好听的吟诵。不仅如此,大家还将一些简单的乐调套用到诗词中,增强了学习的兴趣和文化的熏陶。

  而学生的反馈显然是令戴学忱感到最为开心的事情。离开舞台多年的她,拥有了许多童稚的小“粉丝”。其中,有一个小朋友还跟她说:“戴奶奶,别人都是偶像的粉丝,不过我不是您的粉丝,我是您的‘钢丝’。”可见歌诗的受欢迎程度。

  如今的戴学忱,除了偶尔去学校授课,还在继续和出版社合作,整理她的歌诗与吟诵,甚至如果身体可以,她打算把自己会的琴歌、古曲、民歌都给录下来,传承下去。“爱一行干一行。工作没有贵贱高低。不管干什么,只要干得好,就会被人尊敬。”秉承着精益求精的理念,戴学忱在音乐与吟诵的传奇道路上还会继续前行,不断为我们带来更多精彩的作品。

  《光明日报》( 2018年12月03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