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作者：王非笑（王 和）
五女拜寿
一
高中数学老师赵守贵退休六年了，改革开放之初辽北城乡兴起了办寿热，不管是工人农民，还是干部群众，家有老人的都办寿宴，借以彰显孝心，更借以敛财。寿宴不在老人寿诞之日办，选在正月初六、初七、初八……初六办六十和六十六、初七办七十三、初八办八十、初九办九十、初十办百岁大寿……当然百岁老人无论城乡都是稀罕物儿，儿女也都七八十岁了，无职无权，操办不起，操办起也没啥油水儿了。
单说赵守贵没儿子，却有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是在他任教的高中毕业的。五女分别以梅兰丹菊莲命名，又都俊美如花，所以被师生赞美为五朵金花。五朵金花都在本高中选配了高才生，同时携手步入大学，毕业便成眷属，返回县城高就。这老泰山能不显赫吗！所以赵老师的六十六大寿在县城可就上讲究啦！
改革开放初期，五花八门的新鲜事儿层出不穷。娶媳妇儿设婚宴，发送老人设丧宴，上大学设升学宴……越是有头有脸儿的人，设宴档次越高，敛财也越多。这股风儿在社会上愈演愈烈，但却没有引起上边的注意。所以，从中央到地方还没有任何有关部门的领导讲话和文件制止官员设宴敛财。因为既不是贪腐，也不是行贿受贿。
赵守贵过六十六，五朵金花和她们的乘龙快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姐夫当县长给弄个楼；二姐夫借大姐夫光当交通局长，给弄个车；三姐夫登倒骑驴借二姐夫光逗个开车的票儿，给老丈人开车；四姐夫两口子师范学院毕业，分到高中教书，继承老泰山的事业，祝寿给买一部电脑笔记本，教会老爷子上网聊天，写回忆录，彰显书香门第文化氛围；老妹夫两口子医学院毕业应聘县医院，都是心脑血管儿专家医师，刚参加工作，没有什么积蓄，老泰山六十六大寿只给买根棍（手杖）。这根儿棍儿可有讲究，年前小两口领着老爷子到沈阳医大做体检，发现脑血栓前兆，拜寿买根棍，老寿星能拄杖坚持溜达，预防脑血栓可见奇效。所以老头子最得意的寿礼不是楼，也不是车，而是笔记本和拄棍儿。
一般老百姓办寿，不管有多少儿女，都是一笔账，一个大厅坐席，一个账桌收礼。这赵守贵的寿宴可是别开生面，五个女儿女婿好几个挡次。一挡是大姑爷儿县长夫妇，来祝寿的都是县里的头面人物，寿礼都是暗箱操作，有专门的秘书办理，县长夫妇只管陪客喝酒。二挡是二姑爷儿，局长夫妇，本系统的下属络绎不绝。三挡是三姑爷儿夫妇，登倒骑驴的也有一帮哥儿们儿，平时往来甚密，都知道他有俩一担挑儿了得，所以谁也不落过儿，说不定多咱有用着人家的时候。四挡是高中的老师们，不但在高中现职的四姑爷儿夫妇有人缘，赵守贵退休前的同事还有不少都来凑热闹。五挡是老姑爷儿夫妇，可就挂不上挡了，他们刚参加工作，没随过人家礼，当然也不能请人家来赴宴，这就无礼喽！办完寿大姐偷偷跟二姐说县里安排好几个有实权的局长。
二
赵氏五朵金花模样靓丽，身材婀娜，性情却各异。大姐赵玉梅开朗；二姐赵玉兰端庄；三姐赵玉丹活泼；四姐赵玉菊沉静；老妹赵玉莲妩媚。老爹过完六十六，大姐跟二姐说：“你说这四妹夫和老妹夫这大学是咋念的？还不如登倒骑驴的三妹夫会来事儿。”
“别看没上大学，三妹夫读完高中就在社会上混，能不会来事儿吗！”二姐说
“老妹夫咱不说，刚毕业。四妹夫若跟你大姐夫多走动走动，不当校长，也能当主任那！何必吃这么多年粉笔面子？”
“谁说不是。”
姐俩一台一夯，二姐就明白大姐的意思了，不过是让自己给四妹子过过话儿，劝劝四妹夫别那么死性，有大姐夫当县长，还愁在教育界混不出个人样儿来。要说一个县长提携一个高中普通教师不过小菜儿一碟儿，偏偏这四妹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二姐跟四妹子说了大姐让他们两口子找找大姐夫，实手亲戚，不用送什么礼，说点儿软乎话儿就行。你说这四丫头两口子是不是书呆子！人家上赶着帮他们，他们却不知道软乎话儿咋说？终于没说。
啥好事都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县长日理百机，提拉小辫儿让你出息，你都不想出息，人家也就不管他了。不管拉倒，压根儿没想让他管，两口子教书育人，我行我素，心安理得，都是毕业班的班主任，比赛着培养尖子生，高考升学率年年在市里名列前茅。清华北大东北大学都有他们的得意弟子，真的是桃李满天下。
这俩书呆子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大姐也就死心了。老妹子两口子在医院，成天和病人打交道有啥意思？不如把老妹夫提到卫生局弄个一官半职的。大姐这算盘又打错了，老妹子夫妇学医就想治病救人，没想过做人上人。老妹夫他爹是赤脚医生，一辈子救死扶伤，深受乡邻亲友爱戴，所以他自幼就励志子承父业，当一辈子好医生，让他当官儿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赶鸭子上架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县长才不干那傻事呢。
县长的官道，越走越亨通，老丈人过一把生日，敛财多少是未知数，完事儿提拔几个有实权的局长可是按礼数排队的，有几位礼金红包装十万的都没排上号，提拔得下一班车了。没等到下一班车，县长就提拔了。你说坑人不坑人？不过上十万礼提拔没排上号的，县长临别召集他们开个欢送会儿，告别宴上县长给这几位自己有负与他们的下属吃一颗定心丸，透露给他们自己到市里是管干部的……
三
老丈人没儿子，五个姑爷都是心头肉。他不问政治，不管谁官儿大官儿小，一视同仁。他对县长局长并不高看一眼，对安分守己敬业的四姑爷老姑爷并不小瞧。只是对不学无术的三姑爷不以为然。三丫头上高中自己相中了三姑爷，俩人玩儿恋圈了，连大学都没考上。但老人家有修养，绝不勉强自己的儿女都成龙凤。所以三姑爷选择登倒骑驴这行，也并不小瞧与他。五女拜寿三姑爷一毛不拔，选择给老泰山做义务司机，倒也成全了老人有车不能开的难事。所以，老丈人对四姑爷老姑爷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道。你三姐夫没钱有没钱的招儿。”连车都交给三姑爷保管，让他开出租，比登倒骑驴强多了，一步登天。老爷子每天拄杖溜达五六里地儿，还是老姑爷的寿礼拐棍实用。每天除了遛弯儿就是上网聊天，这电脑笔记本更实用。
若说二姐夫三姐夫会来事儿，大姐一点儿没说错。大姐夫高升到市里任要职，咋升上去的谁也没二姐夫清楚，因为二姐夫是实权派，大姐夫晋升，二姐夫功不可没。所以大姐夫前脚走，后脚二姐夫就当上了主管财经的副县长。连三姐夫的出租都不开了，调到县政府小车队，给书记县长开车，谁都知道这是个美差。三姐夫不给老丈人开车了，三姐求二姐夫给办个驾照，自己给老爹开车，实际上变成了三姐服装店的专用车。这两口子都会钻营，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星星跟着月亮走——借好人光儿了。
五朵金花除了当官儿的大姐二姐家，就属借了光儿的三姐家有钱。接人待物，日常生活都向上流社会看齐，贫苦一生的赵老先生及其夫人可就不适应这奢饰豪华的上流生活了。要说赵老先生清贫一生，一点儿不唻悬，他大学毕业没娶有学问有工作的媳妇，挑个最漂亮最贤惠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娶家来，侍奉爹娘。因为爹娘为供自己读书，都累得体弱多病，他是孝子，就选择了这条清贫的路。为爹娘养老送终后，他们的五朵金花就相继面世了，一个人挣死钱，养活七口之家，还要把女儿们打扮得花儿一样美丽，能不清贫吗！不过他们清贫得有骨气，女儿们都争气，终于苦尽甘来。退休了，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养老金，养活一个白吃饱儿老伴儿，两个人也活得很安逸。不过老伴儿没福，刚过几年好日子，她七十三岁就驾鹤西游归天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俗活咋这么灵验？老伴儿一走，赵老先生可就牛犊子叫街（GAI）——蒙门了。这辈子吃饭穿衣他都没动过手，老伴走了，他连哪件衣服放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不要说饭怎么做？菜怎么炒了？眼见老爹孤苦无依，女儿们谁也不能像妈妈那样经管爹爹，三个大女儿有钱，就想把老爹送到托老所去享福。这托老所是新生事物，是为有钱的孤寡老人预备的。进了托老所，老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比家人亲人伺候的还周到。然而两对儿小儿女投了反对票，因为教师和医生有真才实学，他们深谙老年人的生理卫生和心理卫生，亲情是健康长寿的第一要素。他们提出给老爹雇一位贴身保姆，在儿女身边照看老人，享受天伦之乐。三位大女儿也是知识女性，赞同了医生和教师提出的敬老方案。老先生谁的话也不信，就信医生的话，因为六十六医生祝寿给买的拐棍最得心应手，拄杖行走十年，血栓征兆消失，真的健康长寿了。所以，欣然同意雇保姆。谁也没想到雇个保姆竟煞费苦心，中介领来好几位应聘的，老先生都否决了。老闺女说：“我明白了，爸爸用妈妈的标准衡量保姆，哪儿找妈妈恁么漂亮的保姆去！”
老闺女一说，都醒腔了，中介领来的应聘保姆，一个个傻大黑粗，笨手笨脚，老爸见了会立即条件反射，与心灵手巧漂亮的老伴儿对比一番。老妹子一席话让四姐夫来了灵感：“有了！把我表姑妈请来，老爷子定能中意。”四姐说：“对呀！咱咋忘这茬儿了！”
四姐夫的表姑妈，农村人，没文化。长得特漂亮。特爱干净，几近洁癖。三十岁结婚，因先天不孕，四十离异，终身不嫁。没别的本事，为了生计，进城打工，选择了保姆这一行。因为长得好，手脚勤快，当保姆津津乐道。单身女人，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打工当保姆只为攒钱防老。因为长得好，身体好，性情好，当保姆啥事都遇到了，啥人都遇到了，经验也积累不少。当了二十年保姆，攒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六十岁了，自己给自己退休了，举目无亲，暂居表哥四姐夫他爹妈家，如何安排后事还指望唯一有亲缘的表侄儿四姐夫拿章程呢！表姑妈来过四姐夫家，五朵金花和赵老先生都见过。三姐开车拉着四姐和四姐夫，到家就把他表姑妈接来了。老爷子跟表姑妈一见如故，没啥说就定下来了。至于服务项目，工资标准，参照省城标准，孩子们只管出钱。
“亲家！孩们说老嫂子走了，你个人过，连饭都吃不到嘴儿，穿衣裳找不到袖子，请我来给你当保姆，咱可得小葱儿拌豆腐——一清二白。”表姑妈不管真的假的先表白一番。
“那还说了！跟保姆不清不白叫啥人？”赵老先生可是最认真的老知识分子，把保姆的话当作约法三章。
表姑妈当二十多年保姆，啥样的家主都遇到过，啥钱都挣过，在服务项目之外的任何业务，来而不拒，因为她是自由只身，因为她当保姆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像赵老先生这样有修养的寂寞老人，她也没少陪护过，业外服务的钱她也没少挣了。因为她长得好，有资本，但她从没对任何服务对象动心过。然而，陪护赵老先生三年，竟让这位甘当保姆的表姑妈动心了。三年多保姆昼夜陪护，没挣到老先生一分业外服务的钱，二人住在80平米两室一厅的楼，保姆每天把老先生换洗的衣服放好，铺好被褥，为老先生换上睡衣，便回自己的卧室各自安歇，从不陪睡。老先生的德行征服了保姆，表姑妈便向四姑娘和老姑娘表述了心机。两位老师和两位医生一合计，便形成了保姆转正的决议。
四
赵老先生八十大寿，不如六十六。六十六那年五女拜寿，五个女婿俩当官儿的，有权有势。两个有真才实学的，脚踏实地。一个会来事儿的，借光儿往上爬。十个儿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又是楼，又是车，又是电脑，又事拐棍……八方来客，办了好几十桌酒席，别提那生日过得多红火了！十五年后八十大寿，老伴儿走了，塌了半边天。大姑爷儿官运亨通，不知当了多大官儿，不知买官花了多少钱，也不知卖官敛了多少财，反正是中纪委打老虎够级了。被查的时候孩子们怕老爹知道上火，跟他说大姐夫出国了。殊不知老人家天天上网，大姑爷儿被中纪委查办，网上有名，老爹比儿女们先知道的。不久拍苍蝇二姑爷儿也进去了，又说是出差了，老爷子索性顺水推舟装聋作哑。他早就预料人作有祸，天作有雨，这两个不守本分的官儿迷，走张脚了就得身败名裂。打虎拍苍蝇都够线儿了，闹个人财两空，老爷子还真没上什么火。“出国”“出差”一个十年，一个三年，到时候回来也就知道怎么做人了。
倒是有真才实学，脚踏实地，却不会来事的四姑爷和老姑爷，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当。教书的一对儿都评上了高级知识分子，桃李满天下，比自己当年还受师生们爱戴和敬重。当医生的一对儿都成了权威专家，救死扶伤，誉满天下。更让老人欣慰的是老伴儿走后，四位懂科学的小儿女为自己请来一位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的勤劳善良的保姆，侍奉他的晚年生活，比老伴儿在世还周到，因为人家有二十年的保姆工作经验。
八十大寿老爷子自己不想操办了，五个女儿也没人牵头，没有为老爹操办大寿的举措。只是老闺女两口子将爹爹的80平米住室装修一新，四闺女两口子爱好诗词书画，请了好友在室内挂满祝寿的条幅、楹联和老人喜爱的山水花鸟……水墨丹青，满室书香氛围，令老寿星兴奋异常。大姐二姐三姐为老爸换上鲜亮的大红唐装寿服，一切就绪，三姐说：“爸！您八十大寿，某姐五个给您拜寿，什么也没买……”
“不用买，家里啥也不缺。”这些年老爸得意啥，五朵金花买啥，真的啥也不缺。
“某姐五个合计合计，给您请个拐棍儿……”三姐卖关子说。
“拐棍儿也有。过六十六你老妹夫给我买的拐棍儿用十五年了，没这顺手儿的了！”这十五年老人家的拐棍儿可起大作用了，天天棍儿不离手，拄杖出走一圈儿，脑血栓前兆都走没了。
“爸！这回我们给您请个活拐棍儿……”三姐继续卖关子。
“啥！拐棍儿还有活的？”老爸让女儿忽悠的，一头雾水。
“老四老五！爸的拐棍儿装扮好没有？”三姐冲保姆的卧室喊道。大姐二姐也有了笑模样。
“来喽！”四姐和老妹子搀着穿婚纱的表姑妈走出来，表姑妈本来就长得好，穿上婚纱可真像新娘子了。
“你们作啥妖儿？”老爸更蒙圈了，头都晕了。
“爸！表姑妈陪伴侍奉您六年了，今天您八十大寿，表姑妈六十六大寿，保姆转正，我们请个妈，往后永远给您当活拐棍儿……”老闺女喜气洋洋地说。
“啥！”老爸嘴都合不拢了。
大姐二姐搀着老爸，四姐老妹搀着表姑妈入席。三姐宣布：“爸！妈！五朵金花拜寿喽！”
五朵金花齐刷刷跪下三叩首：“祝老爸老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白首偕老！”
三姐夫点燃一挂鞭炮，正儿八经给老寿星举办了婚礼。四姐夫和老妹夫叫外卖送一桌上等酒席，祝寿贺喜。
“老妹儿！您同意？”赵老先生这才问身边穿着婚纱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挡了六年保姆的表姑妈。
“哥，不同意能托女儿们做媒，包办咱这婚事吗？”他们六年来一直哥儿妹儿地叫着，相敬如宾地陪伴着。
“您托的媒……”他到吃惊了。他何尝不想娶她？他不过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托媒，多咱是个头儿啦？”她可是想得开做得到的。
“爸！妈！您二老喝了交杯酒，往后咱家就大团圆了。”四姑爷儿老姑爷儿一人一杯红酒递到二老手上。
喝完交杯酒，老爷子梦幻般的地说：“好哇好哇！老爸有了活拐棍儿，再活十年。到时候把你大姐夫接回来，你们一起给我拜九十大寿！哈哈哈……”
“哈哈哈……”自从大姐夫二姐夫出事儿，赵家第一次又有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