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百味人生
当你在博物馆驻足流连,惊叹于文物的精美、古人的巧思时,可否想过,这份惊叹的背后,路有多长?从考古发掘到保护修复、再到挖掘研究,都是其中不可缺少的环节,更倾注了无数文物守护者的心血。
近日,中办国办印发《关于加强文物保护利用改革的若干意见》,为推进新时代文物工作提供了历史性机遇。文化版从今日起推出“关注文物保护与利用·修复师”系列报道,关注文物界不同领域的“专科医生”,看他们如何让一件件珍贵的文物“复活”,揭秘修复过程中的苦乐滋味。
——编 者
1995年,陈卉丽是大足石刻的讲解员,她带许多人去看过千手观音像,“不明白为什么叫它国宝中的国宝,就觉得金光灿灿,真漂亮。”
2008年,作为文物修复师,她就近勘测千手观音。“胎体风化严重,手指等多处细节残缺,必须抢救。”她心疼!
之后8年多,她就只做了这一件事: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抢救性保护。这也是全国石质文物保护的一号工程。
修复一座石像,有多难
一座石像,很难修吗?
“很难。”大足石刻研究院文物保护工程中心主任陈卉丽说:“一般人看千手观音,看到它表面的病害,我们就要去找深层的原因。比如风化,为什么会风化?是石头磨损,还是环境因素导致?是因为高温、高湿、光照,还是人的活动?”
找到了病因,还得对症下药。
团队尝试过使用敦煌石窟修复中使用过的牛皮胶。没想到,在敦煌大放异彩的牛皮胶在重庆“水土不服”。“重庆高温高湿,一到4月,牛皮胶就开始起毛、滋生生物霉菌,粘好的金箔迅速剥落。”陈卉丽说。
开凿于唐宋时期的大足石刻,历朝历代有过多次修复,材料都不一样。对此,陈卉丽必须带着团队一一分析。“我们要知道,这些材料起什么作用。一些有缺陷的修复方式,比如水泥,强度太大又含盐,具有腐蚀性。如果是承重结构,只能想办法把盐吸附出来,减少对文物的损伤,如果是非承重结构,就要想办法去掉。”陈卉丽说。
“我们面对的都是无价之宝,用出去的一刀一针,都是不能撤回的。”陈卉丽说:“必须慎之又慎、思之又思。文物为什么是文物?第一位就是它的历史价值。比如说观音食指连接处的黄泥劣化,需要去掉。但只要是沾有颜料的,就有历史信息,必须保留,得想其他办法。”
千手观音像,占崖面积88平方米,展开面积220平方米,高大壮观,与山体相连,材质多样。环境的复杂程度、修复所需的技艺难度,远远高于一般馆藏文物。所有的修复技艺和方案,都要先在实验室里试验,再去文物局部试验,全部成功以后,方能正式使用。每一轮试验,都得经受住四季干湿交替,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为了适应修复工作,我们有时站着,有时半蹲,一个姿势往往就是一整天。由于文物保护环境的限制,我们不能用空调,也不能用烤炉。”冻疮、蚊虫叮咬,或者化学试剂过敏对陈卉丽与同事来说都是常事,但他们能听到那些石头在“喊疼”,所以一刻也不舍得停下来。
历史上的多次修复,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这一次,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一路摸索和思考。陈卉丽说,这8年多,自己时时刻刻都在与古人对话。为何要开凿这些石刻?当时怎么完成这么大体量的工程?之前的一代代人是如何做好修复的?而古人的答案,自己必须要拂去一道道迷雾,在石像的一层层痕迹中仔细追寻。
从讲解员到修复师,有多远
修文物,既需要历史、考古、金石、化学等知识,还得学石刻、铸造、油漆、色彩等实用技术。对文物修复师而言,基本功得先练3年。
“数不清的培训,数不清的知识要补。”从讲解员到修复师,10多年的积累、不断的学习,让陈卉丽在接到修复千手观音的工作时,有底气。
通过高清摄影,将观音像分为99个区域探查、标记病害;穿着铅衣,对石像进行X光探伤;分体式脚手架的投用,开创了文物修复的先例;在石像修复中,形成多学科多部门协作的模式和案例……
2013年,陈卉丽前往意大利交流,她说:“对方很认可我们的工作,最近对舒成岩摩崖造像的保护修复工程,意大利威尼托文化遗产集群就找过来,希望能一起做。”
今年,陈卉丽登上央视《魅力中国城》节目,介绍大足石刻8年的修复过程,新旧对比的千手观音像震撼了场上的每个人。节目播出后,同事朋友纷纷打趣她上了央视,“红了”,陈卉丽摇头:“我上电视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通过这个节目,让更多人知道大足石刻,看到千手观音。让公众了解到文物修复的过程、文物保护的意义,从而自愿参与文物保护。”这些才是她“红”的真正意义。
在节目播出后的“十一”黄金周,慕名而来的游客便达到8.59万人。如她所愿,大足石刻在大家心中“红”起来了。
8年的时间,有多长
人生有几个8年?这个8年,给陈卉丽带来了更严重的颈椎病和腰椎病;无数个白天,可能只修复了石像的一根手指;回家后,没有精力和家人说话。但陈卉丽还是遗憾,时间太短了。
“对公众来说,千手观音修了8年,太长了。但我们很多研究还是意犹未尽,不仅要修复,更要研究和发掘,把石刻所蕴涵的文化写出来、传承下去。”陈卉丽说。
她确实太忙了。大足石刻的75处5万余尊造像,从唐宋年间传至如今,已经进入高速风化期,能上阵修复的,只有陈卉丽和10多名同事。重庆合川、四川安岳等多地的石刻保护部门,也在不断邀请他们前去协助保护。现在的每一天,他们依然处于超负荷的工作中。
也有遗憾。观音像的一处右手修复,就让陈卉丽耿耿于怀。
“一般来说,千手观音左右对称,可以参考另一侧未残缺的部分修复。但我们发现有一处的右手,手镯开口和左手相比有30度的偏差。这是当时的疏漏,还是有特别的讲究呢?”陈卉丽在佛教经典中,没有找到支持,在川渝地区文物形态里,也没找到可参照的例子。
“后来我们想,它会不会参照了前代作品,就去各地找唐代以前的石刻造像。没找到依据,我们又想,会不会有后世参照它的呢?又去找宋代以后的造像,还是没有线索。”陈卉丽很无奈,只能参照现有左手,打造一只可拆卸的手掌修补上去,把这个难题暂时留给后人。
这些年里,思念女儿的母亲常埋怨陈卉丽不着家。等到终于修复好了千手观音像,陈卉丽拍了照片给老家的母亲看,“我修好的。”
“真漂亮!”母亲说。
《 人民日报 》( 2018年10月24日 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