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璋尊
从家里的阳台俯望下去,可以见到高大宽阔的防洪堤,堤外就是黄绿相间的鸳鸯江。
想想,这辈子跟江水真的有缘。大学毕业后,我因工作需要走遍广西各地,在不少江水流淌过的地方都短暂居住过,邕江流过的南宁、漓江流过的桂林、柳江流过的柳州、金城江流过的河池……直到上世纪70年代才定居梧州,在鸳鸯江畔一住就是半个世纪。我的心中一直记挂着两条江水,一条是家乡潮州的韩江,是我的血脉所系;一条是第二故乡梧州的鸳鸯江,是我日日相对的知音。
家乡潮州人有句话:出门一看韩江横。小时候,韩江就“横”在我家门前,它是我的玩伴,我常常跟小伙伴们在江里游泳玩耍。长大后,韩江是我的码头,我一次次坐船离开家乡又归来。韩江水浑厚,江风里总是混着微腥而亲切的气息。韩江在古代叫恶溪(鳄溪的谐音),因这条江里有很多巨鳄出没,伤害当地百姓,所以得名。一直到唐朝,韩愈在此治鳄,恶溪不再恶,人们为纪念他才改名韩江。我们这里的小孩几乎都会熟诵韩愈的《祭鳄鱼文》。韩愈这位大文豪与潮州的渊源虽然仅有短短的8个月,但他却给这个小城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尤以教育方面最突出,晴耕雨读成为这里人的传统观念。我儿时家境贫寒,不识字的母亲咬着牙也要供我读书,直到我考上大学。记忆中,我跟母亲在同一盏煤油灯下,她织布,我念书。见我贪玩不学习,母亲就用韩愈的故事教育我,故事都是她听来的,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些故事很多都是后人虚构在韩愈身上的。可能在母亲心里,韩愈就等于文化知识,如同韩愈就等于韩江。
梧州是我的第二故乡。梧州跟潮州很像,城市都是环山绕水。鸳鸯江是桂江与浔江的交汇之处,桂江水清,碧如翡翠;浔江水浊,黄似琥珀。一清一浊,泾渭分明却又难舍难分,因此得了“鸳鸯”这个美丽的名字。鸳鸯江水见证着我从青年到壮年再到老年,见证着我生活的奔波、失落和收获。每当遇到什么烦心事、难解事,我就会到鸳鸯江畔散步,一边走一边向江水倾诉,脚下的涛声哗啦哗啦,像是回应我内心的提问。
有一次,我得到一个升职机会,但要离开我热爱的报纸副刊编辑工作,这是一次重要的人生抉择。我热爱文学,每每看到好文章,心中就无比充实。在多年的编辑工作中,我对好稿子从不会“审美疲劳”。是继续“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是踏上仕途“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两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如同眼前这一清一浊的两条江水在推推搡搡。站在“鸳江春泛”的亭子凭栏远眺,想起上世纪80年代末,全国中学生文学社团在梧州举行会议,我牵线请来了几位大作家给孩子们做讲座,孩子们因文学而兴奋的表情让我充满幸福感。我一直没有忘记过那种幸福感。在经我编发的稿子获得读者共鸣的时候,在一些无名作者因频繁发表作品而逐渐被人所知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那种幸福感。追随这种幸福感,我在副刊编辑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了退休。
如果说韩江是在我的情感中流淌,那么鸳鸯江就是在我的现实中奔腾,江上的渔火,码头的人声,连同岸边大榕树下飘来的粤曲小调,都组成我最踏实的日常。韩江在我记忆的源头闪着波光,鸳鸯江在我现实的枕畔唱着夜歌。每到深夜,城市的灯光暗淡下来,两岸的景色都陷入了黑暗当中,只有江水在月光下沉默地流淌。真像啊,我竟分不清脚下的这条江水,到底是韩江还是鸳鸯江。我仿佛听见,看不见的远方,有另一条江的涛声正与之应和。
《 人民日报 》( 2025年10月20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