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广网鄂尔多斯8月30日消息(记者陈锐海)王文彪年近花甲,人生经历两个三十年。
前一个三十年底色昏黄——在他的记忆中,库布其沙漠腹地的风呜呜地叫,漫天黄沙打在人的脸上像针扎,眼睛睁不开,呼吸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王文彪困身于此,满脑子想的是如何逃离沙区。
后三十年成色渐新,绿意已出。逃离者成了归乡人,为求生存,他和左邻右舍开始植树造林,固土防沙。但毫无经验可借鉴,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柳树死了,就种杨树;在背风坡种不活,就换迎风坡种……摸爬滚打三十载,枯死的树苗有多少,谁也说不清。白了多少头发,皮肤黑了几个色号,王文彪恐怕无暇顾及。他的心思全花在绿色追寻上,欢呼雀跃的时刻往往出现在实验成功后——“太好了,就用这种方法。”
三十年,身后沙海现绿洲,他被联合国授予“全球治沙领导者”。如今在他看来,治沙必须有产业支撑,有经济动力,“不然就成了无源之水,人的问题解决不好,协调发展的问题就平衡不了。”
王文彪接受央广网记者专访。(央广网记者 陈锐海 摄)
困于风沙 逃离大漠
王文彪个儿高,有一米八几,或许是年轻时过于操劳的缘故,如今年近六十的他走起路来背有点弓,梳得有条不紊的头发依旧藏不住边上的银丝。作为知名生态修复企业亿利资源集团的一把手,他管理着8000多名员工,大多时候看起来神情严肃,不苟言笑。但一提到库布其沙漠的治理成果,他展现给聆听者的又是谈笑风生、自信昂扬的一面。
“你看现在的库布其,会觉得他是一个荒漠吗?”他引以为傲的这片土地是中国的第七大沙漠,位于黄河“几”字型内侧顶端,隶属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曾经因为严重荒漠化被称为飞鸟难越的死亡之海。
经过三十年的植树造林,1.86万平方公里的沙漠有三分之一的面积得到治理,绿化面积达到了3200多平方公里,成了人类历史上唯一一座被大规模成功治理的沙漠。驱车走在穿沙公路上,放眼望去,一片皆绿,甘草杨柳镶嵌其中,再往上看,天朗气清,沙尘天气不多见,已经从1988年的50次减少到2016年的1次。
引入黄河水后,库布其沙漠腹地水草丰茂(摄于7月24日)。(央广网记者 张凯航 摄)
如果把时间拉回半个世纪以前,同一片土地上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北方一片苍茫,大漠遥遥无边。风吹而过,席卷而来的黄沙可以埋了村民的屋子,掺入他们的饭碗,也能躲进黑夜的被窝。贫瘠的土地刨不出粮食,靠天吃饭的人成天饥肠辘辘。鲜有人相信甚至想过,这片荒漠能变好。王文彪和大家一样,从小想的都是如何逃离这片看不到希望的土地。
为了生存 必须治沙
在周围人眼中,他是幸运的,能凭借高考远离故土,再也不用熬着风吹沙打的日子。1984年,大学毕业的王文彪又被分配回家乡,成了杭锦旗的一名教师,后又被选调到旗人民政府当秘书。二十多岁的他虽然仍回到库布其沙漠,但那段时间至少不用再跟黄沙打交道,倒也没想到治理沙漠这回事。
“一开始,治沙都是被动的。”现在看来,一切就像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年要不是被逼急了,沙区的百姓恐怕还没意识到要拿起铁锹,扛起树苗,拉开一场人沙大战。
事情要追溯到198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鄂尔多斯高原,政府决定对供应内蒙古中西部几十万人食用盐、但处于亏损状态的杭锦旗盐厂进行改革。当时想历练自己的王文彪参与竞选,最后被选任为厂长,承包了盐厂。
但这绝不是一条好走的经营之路。18平方公里的盐湖四周被库布其沙漠死死围住,常年肆虐的沙尘暴一次次将沙子卷入湖中,就像野心勃勃、胃口颇大的妖怪,恨不得一口气吞噬盐湖。当时盐厂供应着沙区人民的就业岗位,对王文彪来说,逃离再也不是办法,面对现实并行动起来才有可能刨出一条生路。“你生长在沙漠,就应该对它负责,把它治理好,让老百姓不受风沙的威胁,不再饿肚子。”
生存危机激发出保护环境的意识,几乎是那个年代环境修复的起点。王文彪的个体故事和盐湖的命运轨迹,都烙下了时代的印记。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国开始进行“三北工程”防护林建设,号召人们向沙漠进军,造林治沙,应对干旱、风沙和水土流失带来的生存危机。到了80年代中期,土地严重荒漠化的伊克昭盟(鄂尔多斯旧称)也试图通过市场化手段推动生态建设,允许单位和个人到农村牧区承包五荒土地,搞开发性建设,后来更是明确要求立草为业,科学养畜,发展商品经济,走效益畜牧业的路子。
有了政府的鼓励性政策和沙区百姓的生存需求,“王文彪们”在库布其沙漠上的绿色追寻开始了。
逢山开路 遇水搭桥
王文彪打算在盐湖周围种树,防沙固土。没有钱买树苗,他抵押自己的摩托车,借来一点启动资金,后来又从卖出的每吨盐中抽出五块钱,用来种树植草。他亲自从盐厂中挑出27名靠谱的员工组成林工队,专职清理盐湖的沙子和植树造林。
条件恶劣,过程艰辛,栽下的树有不少“夭折”了——不是被晒死就是被吹倒,有时还会被附近牧民的羊连根刨起。柳树死了,他们就种杨树;在背风坡种不活,大家就换迎风坡种……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怎样才能提高树苗存活率,一切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地试验。为了调动林工队的积极性,王文彪组织起植树比赛,以此活跃气氛,鼓励大家坚持下去。
“任何事情如果不去做,永远是零。我们不能好高骛远,只要能凭着一双手种活一棵树,沙漠就多一点绿。”一边生产,一边植树,他们花了八年时间,终于在盐厂周围种了两万多棵树,护住了盐湖。后来王文彪惊讶地发现,凡是树活了的地方,高高的沙丘就不见了——树长高后,固定住了沙丘,它们无法移动,风一吹,高处的沙子落入低处,填平低坑,沙漠变平了。
1997年,为了把生产的盐更快运出沙漠,降低运输成本,王文彪决定在沙漠腹地修一条穿沙公路。几经波折,东挪西借,终于筹来7500万元,他带领13万沙区人民费时三年,在漫天黄沙中修出库布其沙漠第一条穿沙公路,全长115公里。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几乎可以用来形容林工队最初的十年。用王文彪的话来说,1988到2000年间的治理是被动的、完全靠输血的,从企业的利润中抽钱来治沙,“目的就是活下去。”到2000年底,伊克昭盟森林面积达到1587.96万亩,森林覆盖率达到12.16%。
产业化投入 研发新技术
有了90年代的积累和奠基,千禧年之后的沙漠治理进入了黄金发展期。
彼时,恰逢西部大开发战略逐步实施,生态环境建设取得新突破、努力实现西部地区经济又好又快发展成了重要的目标。在这个背景下,伊克昭盟的“五荒”建设也逐步由农牧民家庭为主转变为企业、公司大规模开发建设,先后有大中小100多家企业进入库布其沙漠和毛乌素沙漠进行开发建设。
这个时期,除了生态修复外,库布其沙漠的治理已经进入了“治沙、生态、经济、民生”四轮驱动的模式。深入其中的企业开始进行大规模的产业化投入,“十五”期间,鄂尔多斯全市生态建设总投资就达到了21.1亿元,是“九五”期间的23倍。
“过去我们认为沙漠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是我们的敌人,后来发现它很有潜能,很有价值,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跟脚下的沙漠打了三十年交道,王文彪不再无从下手,甚至深知彼此间的相处之道 。他想“把沙漠的阳光资源、广阔的土地、生物资源等利用好,形成沙产业,就能变‘沙害’为‘沙利’,让参与其中的老百姓绿了家乡的同时,也富了自己。”
他在沙区大面积种植甘草、肉苁蓉等既能防沙固土又具有较高经济价值的药材植物,形成健康产业,再带动农牧民进行市场化参与。植树造林的主力不再是27个人的林工队,而是200多个民工联队。王文彪的企业负责种苗供应、技术服务、订单收购“三到户”,农牧民负责提供沙漠土地和种植管护即可。
截止目前,该企业已经形成了生态修复、生态牧业、生态健康、生态旅游、生态光伏、生态工业“六位一体”的生态产业体系。据王文彪介绍,每年整个产业销售收入有100多亿,利润大概在8%到10%。而整个库布其沙漠所创造的生态财富达5000多亿人民币。
向沙要绿、向天要水、向光要电后,库布其沙漠产生了100多万人的就业机会。沙区农牧民不再像以往一样食不果腹,他们人均年收入由原来的不足400元增长到1.5万元,有10.2万贫困户脱掉贫困的帽子。
对王文彪来说,2000年至2010年这十年,是“输血+造血”的阶段。产业化投入后,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逐步体现。而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做出“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战略决策。这个时期,鄂尔多斯将生态文明建设作为最大的基础建设来抓,“库布其沙漠的治理也进入了良性循环,属于完全造血的时期。”
顺利“造血”的秘笈在于治沙技术的创新。不像一开始,树总种不活,30年间探索出的100多项新技术和培育出的1000多种耐寒耐旱的植物种子,使得十几秒就能栽下一棵树,树苗的存活率也达90%以上。整个库布其也逐步实现从分散治理到统一规划、从传统方法到工业化治理的转变。
如今,看到沙海逐渐泛起绿色的希望,很多曾因风沙远离故土的年轻人纷纷回乡,加入植树造林的队伍,走上治沙致富的道路。而曾经逃离后归来的王文彪,却开始走出去。他想把治理沙漠的经验推广给全球荒漠化的地区,“让荒漠越来越少,植被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