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酷爱骏马的唐人
作者:高建新(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在中国历史上,没有比唐人更喜欢马了,从皇帝到平民,从男子到妇女,唐太宗有“十骥”“昭陵六骏”,唐玄宗有“照夜白”“玉花骢”。五代赵喦《八达春游图》,描述八名衣冠华贵之士,骑着骏马出游,或回首召唤同伴,或挥鞭促马前行,人与马的神情、动作各有不同,八匹马马蹄轻快,均作奔跑状。园林中的草地、树木呈现新绿之色,表现出春游之愉悦气氛。赵喦去唐不远,其作品最能表现唐人骑马奔驰之风采。五代前蜀后蜀时期的词人毛文锡《甘州遍》(其一)可看作《八达春游图》的注解:“春光好,公子爱闲游,足风流。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缨锦襜出长楸。”锦襜( ),锦鞯,锦制的鞍鞯,指装饰华美之马匹。
五代后梁赵喦《八达春游图》(局部) 资料图片
由于受北方游牧民族生活、习俗的影响,深知马在边防及战争中的重要作用,唐人热烈地描写骏马、塑造骏马、赞颂骏马,从中寄寓自己高远的人生理想。张易之《出塞》诗说:“侠客重恩光,骏马饰金装。瞥闻传羽檄,驰突救边荒。”侠客最看重的就是荣誉,事先把自己的骏马配上最好的鞍蹬,一听说边境有紧急情况,立即骑马奔向前线。岑参《卫节度赤骠马歌》诗说:“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待君东去扫胡尘,为君一日行千里。”有理想的热血男儿,就该备好骏马,等待北风的吹起,一旦前去扫荡敌人,可以日行千里,迅速奔赴前线。岑参《虢州西亭陪端公宴集》诗中的“红亭出鸟外,骏马系云端”,描绘的高远图景也让人神往。马戴《边将》诗说:“玉榼酒频倾,论功笑李陵。红缰跑骏马,金镞掣秋鹰。”畅饮美酒,功盖李陵;松开缰绳让骏马奔跑,搭起弓箭射向秋鹰。“红缰”“金镞”色彩显豁,画面感十分鲜明。李贺《马诗二十三首》(其五)说:“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络脑,马络头。大漠如雪,明月如钩,什么时候才能披上威武的鞍具,在天高气爽的秋天驰骋疆场、建立功勋呢?唐无名氏《水调歌第二》诗说:“猛将关西意气多,能骑骏马弄雕戈。金鞍宝铰精神出,笛倚新翻水调歌。”关西,指函谷关以西的地方。关西的猛将充满了英雄气概,不仅能马上挥戈,亦能马上横笛,吹出动人的《水调歌》,尽显飒爽英姿,历史上就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之说。
李白不仅是唐诗的代表,也是唐人酷爱马的代表,任华《寄李白》诗说:“身骑天马多意气,目送飞鸿对豪贵。”说李白气概非凡,有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洒脱与悠然。天马,即汗血马,汉武帝曾为之作歌。李白诗中有大量关于马的描写:“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骏马迅疾如暴风,打响马鞭直出渭桥,将士们全副武装离开京城、奔赴边疆,奉命前去击破来犯的敌人:“雪满原野白,戎装出盘游。挥鞭布猎骑,四顾登高丘。兔起马足间,苍鹰下平畴。”描写出行围猎的情景,充满了动感和英雄气魄。李白诗中展示的纵马奔驰、狂放不羁的个性风采,无疑受到了北方游牧文化的深刻影响。
从李白的诗中可以看出,在诸多毛色的骏马中,李白偏爱白色的骏马:“醉骑白花马,西走邯郸城。”“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屈盘戏白马,大笑上青山。”“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由于白色的纯净、雅致,明度最高,白马更容易引起视觉上的美感,有更鲜明的画面感。不仅是李白,唐人喜欢白马的大有人在:王建“黄花盖野田,白马少年游”,高适“翩翩白马来,二月青草深”,刘长卿“白马翩翩春草细,郊原西去猎平原”,韦应物“朱衣乘白马,辉光照里闾”,史昂“山头一队欲凌云,白马红旗出众群”,许浑“诏选将军护北戎,身骑白马臂彤弓”。白马或与黄花、青草、春草相衬,或与朱衣、红旗、彤弓对比,画面明丽,引人遐思,既有形式美又有力量美。
唐代是一个推重英雄品格、激发英雄气概的时代,加之“丝绸之路”畅通带来的开放,“胡风”的浸染,不仅男人喜欢马,妇女同样喜欢马。《旧唐书·舆服志》说:“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绝不行用。俄又露髻驰骋,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帷帽,原属胡装,帽子四周有连檐,连檐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一般用黑纱制成,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隋唐时改短了四周的垂网,亦称“浅露”。帷帽及女子骑马戴帷帽情形,可见陕西昭陵博物馆藏唐墓壁画“燕妃墓捧帷帽侍女图”、洛阳博物馆藏“绿釉骑马帷帽女俑”、北京国家博物馆藏唐“彩绘陶戴帷帽女骑俑”,至今中国南方妇女依旧戴类似的遮阳帽,参加生产劳动。开元初年(713),随皇帝出行的宫女都骑马,一概戴着胡帽,打扮漂亮,容颜敞露,无需遮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放弃了遮挡容颜的传统帷帽,一时成为风尚。不久又露出发髻、骑马驰骋,甚者着男子服装、穿皮靴,没有内外尊卑之分。上海博物馆藏唐代“彩色釉骑马女俑”,骑白马女俑戴胡帽、着半袖无领低胸短衫、下身长裤而非长裙。花蕊夫人徐氏《宫词》(其二十一)描摹宫女初学骑马:“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情态逼真,让人忍俊不禁。鞚(),驾驭。鞍桥,马鞍,其拱起处形似桥,故称。无名氏《咏美人骑马》诗说:“骏马娇仍稳,春风灞岸晴。促来金镫短,扶上玉人轻。帽束云鬟乱,鞭笼翠袖明。不知从此去,何处更倾城。”飒爽英姿,非此莫属。“帽束云鬟乱”,正是“露髻驰骋”的生动写照。王建《宫词一百首》诗说:“药童食后送云浆,高殿无风扇少凉。每到日中重掠鬓,衩衣骑马绕宫廊。”专咏宫女骑马的英姿。衩衣,开叉的便袍,方便骑马。
盛唐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是唐代贵族女性喜欢马的形象展示,画为绢本设色,现藏于辽宁博物馆。此画描绘的是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的三姊虢国夫人及其眷从春天盛装出游的景象,她们不乘辇,而是选择乘马出行。全画共九人(包括一小女孩儿)骑着八匹马,毛色不同,各有姿态。画面上能看到五匹马的马尾打了结,为的是防止马在奔跑时马尾披散,对邻马造成妨碍。前导三骑与后卫三骑是侍从、侍女,中间并辔前行的是秦国夫人与虢国夫人,二人梳当时流行的发式——倭堕髻。虢国夫人居画面中部的左侧,身穿淡青色窄袖上襦,肩搭白色披帛,下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裙下露出绣鞋上面的红色绚履,服饰尽得唐人风致。秦国夫人居右上首,正面向虢国夫人诉说着什么。前面三骑略后有一个乘着四蹄雪白的黑色骏马的中年侍从随行,粉白色的圆领窄袖衫,与黑马形成鲜明的对比。后卫三骑居中的是老年侍姆,右手护着鞍前的幼女,神情显得小心谨慎。幼女左手把住鞍桥,态度十分安详。整个马队的人物表情从容,神态自若,乘骑步伐轻松自如,看得出他们驾驭马的技术十分娴熟。由于画家使用了几近于写实的手法,观者可以清晰地领略到唐马的风采:品种优良,训练有素,健壮丰腴,步态优雅,毛色漂亮,有汗血马的血统。
唐人对马的喜爱还体现在具体细微的观察及细节的表现上,仅是“马蹄”一项,就有多种生动的表现:杜甫“野店山桥送马蹄”,刘长卿“草色青青送马蹄”,王建“地足青苔染马蹄”,白居易“浅草才能没马蹄”,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杜光庭“马蹄踏破乱山青”,章碣“日照香尘逐马蹄”,韩偓“马蹄闲慢水溶溶”,李频“归心逐马蹄”,武元衡“乱云生马蹄”。欣赏各种自然环境、各种情境下的马蹄,实际上是在欣赏马的运动之美、矫健之美。至于沈佺期的“四蹄碧玉片,双眼黄金瞳”,李白的“紫骝行且嘶,双翻碧玉蹄”,薛涛的“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皆以碧玉形容马蹄,引发了人的美感,凸显了骏马的颜色之美及惊人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