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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天下水 发布时间:2023-11-26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熊育群(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逆汉水往西北方向,走钟祥、宜城、襄阳、谷城、老河口……庄稼的绿与湖水的蓝交织成平原,轮盘一样旋转。汉水的蓝比天空的蓝更深,江面波光粼粼,夏天猛烈的阳光穿透了江水,如此清亮的大江大河之水罕有。王维的“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在脑海萦绕,汉水依然清如许。这是数年前在长江采风的一幕,至今记忆犹新。

  家乡罗子国的先民数千年前就是沿着汉水进入长江,再入洞庭湖,上溯汨罗江的。汉水是一条遥远迁徙之路的起点。它的源头直抵秦岭山脉深处。屈原第一次流放也是沿着这条河流逆江而上,他涉过丹江口,一直走到了上游的郧县。屈原直抒内心煎熬的文字并不记叙沿途的风景与人事,后来者永远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段旅程。

  我探究楚地江湖的愿望并非一时兴起,仿佛自己的血脉中就埋伏着这样的江湖。长江庞大的水系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在水边生长的日日夜夜,面对浩渺中那一江窄窄的波涛——汨罗江,想象有如夏草般葳蕤。江湖变迁,历史兴替,都在沧海桑田里隐匿。

  那个炎炎夏日,先是汉水,然后从丹江口水库这个南水北调的水源地,经武当山,南下宜昌、三峡大坝。汛期就要来临了,三峡大坝开启,雷鸣般的水柱射向低低的江面,两岸山岭也变得低矮。从三峡大坝沿长江而下,走荆江、城陵矶,再回到汉水与长江交汇的汉口,回到崔颢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这一段江面,水势浩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调弦河,四条南下的河流将滚滚长江水汇入洞庭湖。

  屈原又一次被流放,沿长江而下,过含鄱口,到达陵阳。数年后,他回返,进入洞庭湖,逆沅水,从枉陼、辰阳到溆浦,再回到洞庭,最后落脚于汨罗江。他走过的地方都是浩大的水域,是楚文化的核心地区。我惊叹天地间的一帆一棹,在如此浩渺的水面上远行,那是多么渺茫又孤寂的行程,“路漫漫其修远兮”。

  屈原流放时,洞庭湖开始壮大,而云梦泽已经缩小,两个湖泊在长江的一南一北彼长此消。那时,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调弦河这些新的河流还没有出现。

  踏足江汉平原的荆州、江陵、公安、监利、仙桃,这个有千湖之称的地区就是云梦泽的中央,如今水波已成为天空中飘动的云影,云梦泽只能经由一个个小湖泊去想象了。古人曾发出“伤心云梦泽,岁岁作桑田”的慨叹,如今我也有了切肤的感受。

  洞庭湖由君山岛的水域扩张而成,君山岛古称洞庭山,洞庭湖的名字也许就来源于此。公元初年至西晋,洞庭湖区依然是河网切割的平原地貌,湖泊约260平方公里,与清代时6300平方公里的湖面相比,实在太小了。东晋、南朝时,长江水开始倒灌洞庭湖。荆江江陵河段北岸修固堤坝,汹涌咆哮的长江水奔向南岸,洪水穿越沉降中的华容地区,进入下沉中的洞庭湖区。北魏郦道元作《水经注》时,这片河网切割的平原景观已经改变,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出现了。湘、资、沅、澧注入洞庭。“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

  唐代,襄阳诗人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中写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那时,洞庭湖开始变得浩荡无垠,或许诗人是把它与昔时云梦泽相比,或许云梦泽与洞庭湖在古代曾被视为同一个湖。随后,由川入湘的诗人杜甫在《登岳阳楼》中写道:“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北宋名臣范仲淹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在他的想象里,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洞庭湖又在快速淤积,长江河床抬高,江汉平原地势已经低于长江。一个新的“云梦泽”在生成。

  在洞庭湖区,洲渚纷纷浮出水面,湖民围垦出一个个垸子。湖洲土质细腻、肥沃,撒下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新垦的洲土不仅可以收取田、土之获,还可得芦、渔之利。

  我的出生地屈原管理区是汨罗江尾闾围湖造田时建起的一个大垸——国营屈原农场。西大堤上,可以眺望从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调弦河流来的长江之水,大堤下烟波浩渺的湖叫作横岭湖,长江之水与湘江、资水、汨罗江在此汇合,向着下游城陵矶的长江口流去。在这里,滔天的波浪是夏天最恒常的景象。每年,太平洋裹挟巨量雨水的季候风吹到长江流域,阻滞于秦岭山脉,天空中降下豪雨,把每一年的夏季变为汛期。

  我生活的村庄连尔居,田地常因内涝而被淹没。有一年,村子被水包围,退水的时候,村里在沟渠设藩,白花花的鲫鱼、青鱼、草鱼、鲤鱼冲到竹席上,好几个人一起捡才捡得过来。那时,家家户户的坪上都晒满了鱼,村里四处弥漫着鱼腥味。这简直就是我们的节日。

  汨罗江古河道是孩子们的天堂。夏天,我们在江中玩水,波光在河床上荡漾,游鱼像浮在空中一样,潜水时我抓到过一条鳜鱼。晚上走夜路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口渴了就跑到江边,掬起江水就喝,水是那么清甜,沁人心脾。天气炎热的晚上,江风习习,江岸边摆放的竹床上都是乘凉的人。讲古的老人,弹月琴吟唱的盲人,江边洗衣的妇女,江上闪烁的月光……那是一幅诗意栖居的场景。

  然而,谁也不曾料想,江河会被污染,有一天会变得连手都不敢碰了!家家户户都打井,最后连井水也有异味。不过十多年的时间,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工业污水、养殖废水和生活废水直排江中。眼见江水的颜色一年不同一年,它由蓝转绿,有时候甚至泛黑、发臭。

  汨罗江终于变得寂寞了,再无人影。岳阳楼、城陵矶面对穿梭往来的大型船舶,湖岸露天堆积着砂石、铁矿石、煤炭,砖瓦厂、化工厂冒出黑烟,污水横流……这一切,让一湖碧水不再。

  污浊的江湖是人造成的,还江湖清澈也要由人来治理,只是治理比起污染要难得多!“守护好一江碧水”成为共同意志后,“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成为共识。洞庭湖畔、长江两岸,开始清理码头,对裸露土地进行生态修复,杜绝污水排放。数年的努力,让久已不见的候鸟飞回来了,大雁的鸣叫让天空不再寂寞,多年不见的江豚现身了,甚至麋鹿也出现在洞庭湖湿地……

  江河是大地的血脉,它们在山岭间、平原上奔流,孕育生命的故事。沧海桑田是大自然的演绎,人类只有遵从自然的规律,常怀江湖之忧,才能在大江大湖之上诗意地栖居,演绎人类自己的历史与文化。

  保护江湖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生命。

  《光明日报》(2023年11月24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