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连营,官兵们生龙活虎开始了新的一天训练。就像初升的朝阳,经过一夜的蛰伏,终于等来冲破天际喷薄而出的那一刻。
这是一座地处浪花深处的小岛,处在万山群岛中心,扼守着珠江口水上交通咽喉。自20世纪50年代,南部战区陆军某海防旅某连官兵就驻守于此。汹涌波涛中,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巡戍在海防线上,护卫着辽阔的海上国门。
如果抱着旅游的心态,置身于这碧海蓝天和茂密山林间,相信很多人会联想起一首诗:“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游人有游人的体悟,海防官兵的爱和浪漫却更加深沉,有一位军旅诗人这样写道——
“他们的脚印,是祖国版图上的一枚枚鲜红印章;他们的汗水,是标绘国界的浓重墨线;当他们闭上眼睛,浪涛的声音仿若祖国的心跳……”
成长——
礁石滩上,没有脚印,却有方向
迎着晨光,下士罗斌踏上巡逻路。
海风轻拂,朵朵浪花欢快地涌向小岛,又留下朵朵雪花般的水雾。礁石滩上,罗斌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最前头,像鹭鸟般轻盈地跃起、落下。
礁石滩上,没有脚印,却有方向。列兵黄国平第一次执行巡逻任务,罗斌不时回过头告诉他:黑色反光的礁石上有苔藓,容易打滑;近岸处找长了藤壶的地方下脚,踩得踏实;有些礁石间的缝隙,深不见底,要格外小心……
就像叮嘱第一次放学回家的孩子,罗斌一遍遍地叮嘱着。
“班长,你是不是在海边长大?”一趟巡逻路走下来,黄国平对自己的军士班长产生了好奇,更敬佩不已。
“当兵前,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在云南普洱一座四面环山的寨子里长大,罗斌当兵前从未迈出过大山。新兵下连时,越过山海来到岛上,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打开。
青春的选择,或许是一种夙愿得偿,又或许是为了体验和经历不同的人生模样。这个海岛,于是成了罗斌人生的“分水岭”——刚入伍时,他身体偏胖,体能较弱,单杠一个也拉不上,3公里跑了近25分钟……新鲜劲儿过了,罗斌开始打起“退堂鼓”。
那天夜里,罗斌低头看着月光下的一地清辉,鼓起勇气向他的新兵班长、二级上士宁立桂说出了心事。
“坚持一件事情,有时候不一定需要有结果,我们只需要坚信,这样做是对的!”宁立桂鼓励他先从“瘦身”开始“强能”。
宁立桂为罗斌量身定制了饮食和训练计划,又安排两个同年兵为他当“陪练”。新兵训练结束时,罗斌成功减去10多公斤体重,体能也达到全优标准。
如果没来部队,罗斌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这么拼。他始终记得宁立桂的一句话:“咱们每天沿着海岸巡逻、训练,没留下足迹,却留下了奋斗的记忆。”
从那以后,罗斌养成了制订“周目标、月计划”的习惯。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每周多做10个双杠臂屈伸”。如今,他已能一口气做上80多个。后来,上级组建百人突击队,组织群众性练兵比武活动,罗斌都报了名。
时间,为奋斗者催熟甘甜的果实。去年底,罗斌顺利转改军士,又被评为“四有”优秀士兵。今年罗斌休假回家,堂哥将他接回家,父亲从他身边径直走过,竟没有认出这个黝黑精壮的青年就是自己的儿子。
“连队生活和电视剧中演的真不一样。”同样经历着淬炼的,还有老兵李昌龙。
入伍时,李昌龙对军营生活的幻想都来自电视剧《我是特种兵》。新兵连时,李昌龙让所有老兵刮目相看:别人跑3公里,他非要跑5公里;别人休息,他把脚架在凳子上练俯卧撑……
他以为,只要训练成绩突出,就能被选到旅里的特战分队,成为一名特种兵。
然而时间久了,梦想与现实的差距,就像从码头到连队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李昌龙渐渐变得沉默,没事的时候不再自我加压训练,而是喜欢坐在山头远眺。依山而建的营区并不规整,射击训练场的靶壕和射击位置隔着一道山谷。“守防的日子,每天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军旅生活仿佛这道山谷,一眼就能望到头。”
连长王珏鸿把这一切都看到了眼里。这天,他把李昌龙叫到了房间,开门见山说道:“听说你想当特种兵,谁说守岛就当不了特种兵?”末了又说,上级马上要组织大项比武活动,加入集训队的名额有限,你行吗?
旅队“精武杯”群众性练兵比武赛场历经多年比拼、升级,“战况”已近白热化。爬绳上课目现场,李昌龙手指磨出血泡,脚踝肿成馒头,他已经听不到耳边的呐喊声,恍惚间记起的只有连长的那番话。
从被连长“激将”,到真正走上赛场,李昌龙花了足足3年时间。先是当了两年“预备队员”,第三年又因为受伤无缘比武。连队门口不足300米的跑道,他已记不清跑过多少个往返,好不容易等来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我一定要证明自己:我能行!”
“再来一趟。”李昌龙咬牙,迎着火辣的太阳向上攀登。那次比武,李昌龙拿了爬绳上课目第一名,随后他被抽组到旅里的百人突击队,带回一块“特战勇士”银牌。
主动或被动接受军营的修剪打磨,以未曾设想的方式奋斗,重新审视人生的价值。连队官兵来自全国14个省份,7个民族。“梦想到现实的距离,说远很远,说近又很近。”就像李昌龙说的一样,这群年轻人在懵懵懂懂中走进军营,在平凡与磨炼中面朝大海、向阳成长。
青春——
守得住寂寞,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第一次站夜岗,下士何好感觉“还不错”。
哨位一处空地,向远方眺望,海上的风车不知疲倦地转动。再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将天空染成淡淡的橘色。如此这般,何好直言:“百看不厌。”
“守得住寂寞,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那天下哨后,何好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感悟。
无数个夜岗串起何好的守防记忆:台风过境前,岛上空气闷热潮湿,但海天之间的夜空呈现出壮丽的暗红色;海边偶尔能见到“蓝眼泪”,那是一种会发光的藻类,当蓝色荧光随海浪波动,璀璨又梦幻……
最难忘的,还是中秋节的那次夜岗。时过午夜,银盘般的圆月照亮了哨位,也照见背后的坑道。坑道外,“胸怀祖国守南海,身居坑道望北京”的对联自20世纪60年代就凿刻在石头上。
眼前是万家灯火,身后礁石上的字句反射着月光,何好觉得每一个字都如此神圣。那一夜,月光成为他心头最皎洁的记忆。在何好看来,到军营接受磨砺,是一种必然的选择,父辈三代从军,从军报国早已融入血脉,成为一种传承。
“真正的光荣在平淡中孕育。”每当生活上遇到不适应、训练上难突破时,爷爷的话总在他耳畔回荡。爷爷告诉他,把每一件平凡事做好,就是不平凡。
走进海岛,是一种青春的选择。经历迷茫、困顿、“水土不服”,几乎是每名新兵上岛的“必修课”。但在日复一日的坚守中,战士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一想到八一军徽代表的使命与责任,想到我深爱的亲人,我就拥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坚持一件事,我找到了一种价值感,一种苦过之后的甘甜”“就好比平凡的一粒沙,进入蚌壳的内部,历尽打磨,终成熠熠生辉的珍珠”……
一名新战友曾问班长:能不能讲一讲这座海岛的历史?
班长告诉新兵:这片海域,见证着我国历史上两次鸦片战争的爆发;昔日解放万山群岛海战中,“桂山号”登陆舰中弹起火,在这座海岛登陆,战斗至最后一人……如今,这里扼守着进入珠三角的咽喉要道。
眼前,蔚蓝色的海烟波浩渺,国际航道轮船穿梭如织。举目四望,远方的繁华与多彩,不正是我们坚守在这里的意义吗?这名新兵陡然明白。
驻守海岛,连队官兵有共同的体悟,也有属于自己的“独家记忆”。二级上士黄威龙说,岛上的风就像军旅回忆的“航标”,牵扯着他的成长。
9年前,黄威龙第一次来到岛上。台风刚过境,连队的热水器被风刮坏了。老兵们用老房子里的土灶台烧水,台风和连队就这样给他留下了“第一印象”。
下连没多久,黄威龙见识了台风狂暴肆虐的一面:大海咆哮,数人合抱的大树飘摇不定,海岛犹如风浪里的一叶小舟。这时他才理解,为什么老兵们说,脚踩到大陆上才有真正的踏实感。
这是独属海防官兵的青春。狂风、暴雨、雷电、泥石流……在自然的暴怒面前,“我”显得微不足道,“我们”才有对抗的力量。艰苦的环境里,所有人紧紧凝聚在一起,自然生长出相依为命的战友情,每个人都有被需要、被信任的幸福感。
去年9月,黄威龙面临走留抉择。在人生十字路口,他毅然选择留下,理由简单而纯粹:“熟悉和热爱这里的一切。”
什么样的青春有奔头?面朝大海,官兵们经常会思考一些自己过去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人生答题。找寻答案的过程,催促他们不断发现自我,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选晋军士前两个月,何好就已经写好申请书。反复修改的申请书里有澎湃如海的情感,也藏着对人生答题的全新作答:“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
使命——
愿望在反复锤炼中,变得更加纯粹
夜深了,咸湿的海风掠过连队门口的大榕树,穿过窗台,掀起连长王珏鸿桌上的训练成绩单。
不久前,连队刚接受完上级考核。被阳光暴晒过的皮肤还隐隐发烫,但王珏鸿无暇顾及,他脑子里,满是考核的一幕幕。
这段时间,铆着劲训练,新兵的手上都起了老茧。但他们心里的弦还绷着——隔着植被茂密的山头,电台通联花费的时间有所增长;导调组下达命令后,指挥员理解意图不准、处置情况不够灵活……
把发现的问题一条条记下,王珏鸿眉头紧锁,又逐个列出下一步训练的重难点。
王珏鸿平日里不苟言笑。作为带兵人,自身过硬、以身作则就是最好的带兵方法。他是雷达专业出身,到连队半年后经历了一次实弹射击,就成了最精通连队装备射击原理的人;抓训练他也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很多专业骨干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来连队前,指导员郝亚明是机关的作训参谋。和郝亚明搭档后,王珏鸿颇有“知己相逢”之感。两人经常就一个问题来回“切磋”,彼此都受益匪浅。
王珏鸿是海岛土生土长的干部。2009年,他上岛当兵,考学、当排长、副连长、连长,他的军旅生涯始终围着一座座海岛打转。
“戍守海防,本领不过硬腰杆都挺不直。”这几年,连队先后两次换装,专业力量薄弱,人才梯队建设急需提速。“时间太紧了。”王珏鸿常感叹,想做的事情太多,脑子里就像有个时钟,一直嘀嗒作响,催促着前行的脚步。
海岛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但看看连队官兵急匆匆的脚步、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训练计划,记者似有感悟:时间,并没有在他们身上轻而易举地流逝。
中士黄启斌说,时间是最珍贵的资源。守在岛上的每一天,他都有一种“下一秒上考场”的紧迫感。
刚当班长时,适逢连队装备更新换代,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连长丢给他一本“天书”一般的装备操作手册,交代只给他一周的研究时间。
那几天,他睡觉都在梦里背记。有战友从教导队带回来几套战术计算题,他翻来覆去地做了几十遍,直到完全吃透。
在黄启斌看来,第一次实弹射击就是“交卷”的时刻。前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将流程“预演”了无数遍。凌晨3点,他打开手电筒,在被窝里把预想的特情和应对方法写在小纸条上,装进迷彩服兜里……这种紧张感,直到最后一发炮弹发射出膛、稳稳击中目标才消散。
如今在战友眼中,“忙打仗”已成为当了4年班长的黄启斌的常态:一到休息时间,他就泡在学习室里,不是在啃教材就是在参加远程教学。有人不理解,黄启斌的这股劲儿从何而来?
刚入党时,入党介绍人、二级上士蒋跃春这样说:“我是农家子弟,能替祖国守南大门,那是发自内心的自豪。你也要在这里扎下根,完成好上级赋予的任务。”黄启斌把这段话,写在了笔记本的扉页。
连队的战士都爱跑步。从连队出发,绕着环岛公路跑上一圈,能看到最美的风景。
海岛的石头会说话,这是一条“会说话的跑步道”:起点在连队,门口的石头柱子上,白底红漆写着“精武、强军、胜战”;爬过一个坡,就能看到写在连队山谷巨石上的“祖国在我心中”;绕过一个180度的弯,数人高的石壁上,是硕大的“忠诚”字样。
战士们说,沿着环岛公路奔跑,他们的愿望变得更加纯粹:凭海而立,愿化作一块块顽强的礁石,任凭风吹浪打岿然不动,守护着祖国的繁华与安宁。(陈典宏 曾梓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