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然(作家、辞赋家)
作为晚唐的著名诗人,李商隐似乎缺少一个定位。有人称他为“朦胧诗鼻祖”,也有人将“情诗王”的称号封给他。细读李商隐的诗,发现这两顶帽子或许都并不合适。更适合他的定位应该是“无题诗人”。《无题》诗中有深意。
在我国诗歌史上几乎所有的著名诗人都有一个定位,比如,尹吉甫为诗祖,屈原为行吟诗人,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白居易为诗魔,苏轼为诗神,王维、李贺、王勃、岑参、贾岛、贺知章、陈子昂、孟郊为诗佛、诗鬼、诗杰、诗雄、诗奴、诗狂、诗骨、诗囚……
给诗人一个定位,是对诗人简捷而又准确的肯定,即使“诗奴”,“诗囚”,也不无深爱与敬意。然而,作为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却没有一个定位。
当然,也有人曾经给过李商隐“朦胧诗鼻祖”与“情诗王”的名号,但我以为这两个称号都与李商隐不符,有点云里雾里没来由。
让李商隐有一个准确定位,是我多年的一个夙愿。记得2016年盛夏,我不顾中原大地的暑热蒸腾,走进李商隐的故乡河南沁阳,我想去寻找李商隐的人生遗迹与诗的真源。在李商隐纪念馆瞻仰了诗人的塑像,站在诗人塑像旁拍照留念,浏览了诗人应有尽有亦新亦旧的文字和图像,但从纪念馆走出来的时候,依旧是一片茫然。我想去拜谒诗人的古冢,李商隐的墓地有三处,已经无从分辨哪一处是假,哪一处是真。好在我一直以为李商隐的灵魂并不沉睡在他的墓地里,他依然像他的诗,带着他的魂魄,游弋在中原大地,遥望着大西北他的第二故乡泾川,激荡大河,撩拨泾水。
初夏的大西北晚风长吹,汤汤泾水本应清澈见底,因为有雨,河水有点浑浊。我在稍显浑浊的泾水岸边,徘徊又徘徊。此时,我忽然想到了夜雨中的巴山。巴山是李商隐沉浸在雨夜里的一个梦,一梦千年,依然是一池秋水,是一场永远的巴山夜雨。
从河内到陇东,我似乎是追着李商隐若隐若现的一个影子。那是诗人的影子,是诗一样的影子。望着那孤鸿一样缥缈的影子,我始终在想,李商隐不应该是一个“朦胧诗鼻祖”,也不应该是一个“情诗王”。给诗人这样两顶帽子,既无助于理解李商隐,也无助于解析李商隐的诗。
谁是鼻祖
在中国诗歌那个柴扉半开的小院里,牵牛花正挺着触须兴致地攀爬,突然闯入了托名“朦胧诗”的不速之客,声言将为诗歌注入新的生命活力,给新时期文学带来一次意义深远的变革。朦胧诗宣示,它将带着叛逆精神,以现代意识思考人的本质,肯定人的自我价值和尊严,注重创作主体内心情感的抒发,在艺术上大量运用隐喻、暗示、通感等手法,丰富诗的内涵,增强诗歌的想象空间。依此定义考量,李商隐似乎称得上是一个“朦胧诗人”。但是,在中国历代符合朦胧诗定义的诗人,何止李商隐。熟悉中国诗歌史的人都应该知道,从《诗经》到《楚辞》,从古诗、乐府到唐、宋、元、明、清,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从“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从“诗言志”到“赋诗言志”到“诗言情”,从四言到五言、七言,从古风到律诗……历代诗家一方面在继承和发扬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一方面在不断推动诗歌的变革,诗人们无不在诗歌创作中“思考人的本质,肯定人的自我价值和尊严,注重创作主体内心情感的抒发”,抑或带着叛逆精神。这个理论和定义,我们似曾相识,它的要义无非是中国诗歌与生俱来的精神和品格。至于“在艺术上大量运用隐喻、暗示、通感等手法”,更是中国诗歌创作的古老技法,被我们的古人称之为“赋、比、兴”。“隐喻、暗示、通感”,只不过是以现代语言对古老的“赋、比、兴”的意译而已。考察古今中外诗歌,没有能够跳出“赋、比、兴”的铁律。《诗经》是,《楚辞》是,李白,杜甫、白居易是,李商隐是,爱伦·坡、济慈、华兹华斯、海涅无不是。
诗歌的隐晦与艰涩这种现象,并不限于李商隐。西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就有了“诗无达诂”的高论,说明西汉前就有了所谓的“朦胧诗”,所以不应该说李商隐是“朦胧诗鼻祖”。如果一定要在中国找一个“朦胧诗鼻祖”,除了《诗经》的作者和收集、整理、编纂者之一的尹吉甫,谁也没有资格。
情在别处
“情诗王”这顶帽子也不应该戴在李商隐头上。尽管“情”不仅指“爱情”“艳情”,但把李商隐说成“情诗王”,无论如何对李商隐都是一种伤害。凭李商隐的出身,以及他的社会生活环境和人生基调,他不会成为“情诗王”,他也没有写那么多“情诗”,足以撑起“情诗王”的那顶“桂冠”。
李商隐虽然出生于一个小官僚家庭,但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家道中落,成了瑟缩在黄河岸边蓬户瓮牖的穷苦人家。李商隐父亲去世早,作为家中长子,李商隐当时只有9岁,不管他肩膀有多嫩弱,他必须挑起养家的担子。9岁的李商隐不得不给人家抄书舂米,用自己的力气换钱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除了养家,李商隐肩上还有一副担子,即苦读诗书,力登仕途,重振家声。本来就是一个心性持重老实本分的孩子,黄河岸上“长子不立败家门”的严正乡间文化,必然会把他塑造成一位刚毅清正的中原汉子。“竹林七贤”主要活动地就在离他乡间不远的辉县、修武一带,“殷三仁”之一的箕子是安阳人,老子也出生河南这块土上,沐乡贤之光辉,心灵深处肯定会有一种无上的纯洁和高贵。
16岁的李商隐还是一个青涩少年,便带着诗文去“干谒”地方节度使令狐楚。令狐楚赏识李商隐的才华,当即聘他为幕府巡官,同时留他在府中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纶、令狐绪、令狐绹一起读书,亲授他“四六章奏”作法。令狐楚与李商隐情同父子,还告诫自己的儿子待李商隐要如同袍,并且资助钱粮,养活他的母亲和弟妹。
从16岁到24岁,受令狐楚八年恩养和调教,李商隐不敢有半点参差,他不敢为“情”所困,也不敢为“情”所迷。
李商隐25岁中了进士,但恩师令狐楚已经去世,没有恩师的庇佑,李商隐很难在朝中立足。在料理令狐楚的丧事之后,他应聘去了泾川,做了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书记。王茂元不但赏识李商隐才高,也相中了李商隐的品格好,所以将自己的小女儿七妹许他为妻。
这应该是李商隐人生又一风光时期,但他却懵懵懂懂一头撞进了晚唐40年“牛李党争”的夹缝中。牛李两党虽然都赏识李商隐的才华,却顽固地认为他是异党羽翮。他就这样在两党争斗的风雨中蹉跎了四十年,他不像杜牧多有风流韵事,也不像温庭筠放荡无行,他的一生是严谨且苦难的一生,是负重而屈辱的一生。在儒释道三条道上,他筚路蓝缕,到死都没有找到“蓬山”之路。《旧唐书》说他“坎壈终身”,他也说自己,“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他即使想摆脱牛李两党夹制中的尴尬,但他无法撇清与两党主要人物的关系。一个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牛党”主力令狐楚,一个是“李党”王茂元。如果说他心头还有一缕天光,那便是他贤妻七妹。与七妹相亲相爱十年,七妹贤淑,商隐清正,他不会另有情爱故事。
29岁母亲去世,39岁爱妻亡故,为寻找政治出路,李商隐心怀愁郁,在党争中如履薄冰,带着屈辱,带着病痛,怀抱着4岁失恃的稚儿颠扑在宦途中,李商隐不会有那么多情事,不会写那么多情诗,也决定了李商隐不会成为一个“情诗王”。
李商隐的确写过很多让人特别喜欢、特别欣赏的诗,最有名的如《锦瑟》《闺情》《过楚宫》以及16首《无题》诗,人们把这些诗说成是“情诗”。这些诗虽然情深意远,但我却并不认为李商隐写的是“情诗”,我则称其是“所谓的情诗”,也就是说,初看如情诗,仔细剖析,却“情”在别处。
何谓锦瑟
《锦瑟》是李商隐的脍炙人口之作,情意殷殷。对于《锦瑟》是不是“情诗”,历来众说纷纭。我在解读《锦瑟》的时候,总是有一个疑问在萦绕,李商隐的《锦瑟》因谁而作?情为谁而发?
按《唐诗纪事》:“令狐楚家青衣名锦瑟。”我们权且称其为“令狐锦瑟”吧。李商隐在令狐府中寄居十年,与令狐锦瑟应该相识,所以人们就说,李商隐写的就是令狐锦瑟。但在我以为,李商隐“追忆”的此“锦瑟”绝非彼“锦瑟”。令狐锦瑟毕竟是恩师令狐楚宰相的侍女,后来成为令狐楚的儿子宰相令狐绹的侍妾,李商隐怎么可能与令狐绹的侍妾有情爱瓜葛?如果是暗恋,他也应该避嫌,整首诗都不应该出现“锦瑟”二字,更不应该把“锦瑟”作诗的题目。难道他是要挑战令狐绹吗?如果他情不能抑,不顾一切写令狐锦瑟,也不是不可能,但以李商隐作诗一贯的工稳和严谨,不管令狐锦瑟有多么迷人,他都不会把“庄生晓梦”“望帝春心”“沧海月明”“蓝田日暖”等如此大美、炳耀的典故和词字冠给一个令狐侍妾。那典故的意蕴太沉重了,不用说一个令狐锦瑟,即使李商隐一生所遇到的女子全加在一起也未必担当得起那“四大”意象。
当然,不管诗中所指何人何事,“此情可待成追忆”是必然的,毕竟已为过往。过往的事儿不管事体大小,分量轻重,只要居心以仁以义,都会成为追忆的可能。但“惘然”却是有限的,应该有故事,有情节,有岁月磨灭不了的痕迹,有其合理性及其内在逻辑,否则“惘然”便没有着落,但我们在李商隐的诗里诗外很难找到“当时已惘然”的迹象。
有人说《锦瑟》是自悔华年,但考察李商隐勤奋谨严的一生,也无“惘然”之实。
我们不能因为诗中有“锦瑟”“华年”“月明”“春心”“此情”“追忆”等惯常抒写情爱的词和字,就认为《锦瑟》是追忆诗人曾经“惘然”的情事,进而意断《锦瑟》就是“情诗”,写的就是令狐锦瑟。
有人说,《锦瑟》用了首句诗的头两个字,也等于《无题》。其他的诗题可能是这样,但《锦瑟》不是。《锦瑟》很明确,《锦瑟》的对象,《锦瑟》的创意,就是锦瑟。以《史记·封禅书》言:“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李商隐的诗言“锦瑟无端五十弦”,是“情”在其中,是“悲”在其中。锦瑟有情,满含悲情。所以《锦瑟》应该是一首托物言情、以情寓慨的悼亡诗。这在中国近代古文学家、文学家、地理学家姚莹的《论诗绝句六十首》中也有“锦瑟分明是悼亡”之说,清代诗人钱良择在《唐音审体》中也说:“此悼亡诗也。”李商隐的诗在悼念何人?悼何事由?钱良择又说:“所悼者疑即王茂元之女。”而我以为李商隐悼念的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甚至不是某一个人。李商隐悼念的应该是一个时代。
锦瑟弦动,悲情弥天;华年所指,盈盈盛唐;庄生梦蝶,寓言了一个有梦的盛唐;滴泪成珠,是一个化育万物的盛唐;望帝托鹃,一个多情的盛唐;暖玉生烟,一个德被乾坤的盛唐。盛唐是唐太宗的“贞观之治”,盛唐是唐高宗的“永徽之治”,盛唐是武则天的“治宏贞观,政启开元”,盛唐是唐玄宗的“开元盛世”。含咀声、色、情、韵,盛唐是一帧浓彩重抹的盛唐水云图;包吞适、怨、清、和,盛唐是一袭清瑟遥夜的大唐风雨。宝贵而富赡,景焕而神越。太珍贵了!太应该珍惜了!然而,浸淫在暖风香雨中的盛唐人,却“惘然”消费着盛唐。以致“安史之乱”“甘露之变”,春水东逝,盛唐不再。晚唐也已经只是一个长长的影子,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虽然它的生命知觉也还在晃动,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晚唐时期的李商隐,看到的是盛唐的机运行将泯没,只能成为“追忆”的过往。《锦瑟》承载着李商隐一颗忧愤的心,承载的是李商隐的大痛苦,大悲伤。也如杜牧的《阿房宫赋》,只能是一种“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的大哀叹,大感慨。
李商隐的诗所以被称为“情诗”,是他太用“情”了,把一腔“情”物化成辞藻、情状、结构、篇章,作了他所要表达思想的“嫁妆”。
所谓“情诗”只是李商隐诗的一种独具风格的寓象。
李商隐应该是一个爱国诗人,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对祖国的忧患,不是“吏呼一何怒”(杜甫)的直呼,也不是“少苦老苦两如何”(白居易)的直陈,而是“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哀怨惋叹。
《无题》情诗
有人拿《无题》作证,说李商隐就是个“情诗王”。比如“昨夜星辰昨夜风”,是李商隐写他与妻子或情人的一场夜饮。“身无彩凤双飞翼”,是诗人自恨没有羽翼飞到妻子或情人身边去;“心有灵犀一点通”,是诗人与妻子或情人的心心相印。如此解读《无题》,是对这首《无题》的误读,只会与诗旨相去甚远。
其实要读懂“昨夜星辰昨夜风”,不必去搜寻训诂,只要读懂本诗,便可尽悉其中深意。“昨夜星辰昨夜风”,那是怎样一个夜晚?没有月色,有风,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没有街灯,没有松明,也没有灯笼。如果李商隐想给那个夜一点亮色,不是不可能,但他要的就是那样让人恐怖的效果。除了神秘的星辰,就是黑黢黢的街巷。在街巷深处,狗吠声声,魅影憧憧,蝙蝠在星空穿梭来去,突然会有一声两声夜枭惊心。在这样一个夜晚,谁会与妻子或情人夜游、夜饮、燕乐?
据说,这首《无题》作于唐武宗会昌六年(846),那一年,34岁的李商隐刚刚喜得贵子,他不可能带着月子中的妻子去吃酒。要知道,34岁,也算是老来得子,他更不可能放下月子中的妻子,不顾襁褓中的婴儿,去与情人宴饮。
“星辰”除了天象,还有另一种解释,即如《礼记·祭法》所说:“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诗起兴“星辰”,意指众人,也就是说,那一夜参加这一场酒会的是一群人,是“星辰以著众”的一群人。
还有诗的颈联:“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也说明了那是一群人。“隔座送钩”和“分曹射覆”都是酒令,不管两种酒令同时进行,还是交替行令,给人的感觉总是喧闹,总是乱哄哄的感觉。尤其是“分曹”,《楚辞》有注解:“分曹”是为了“并进”。《汉书·刘向传》说得更明白:“分曹为党,往往群朋”。东汉王逸也有“曹,偶。言分曹列偶,并进技巧”的说法。按现代汉语解释,“分曹”是为了比赛,或者竞技,把众人分成或一班,或一组。三个两个人是无法“分曹”的,据此说明“画楼西畔桂堂东”是一群人吃酒作乐的地方。
有这么个好场所,有这么个好机会,举杯可以浇愁,诉说可以解忧,长吁当哭,嗟叹当歌,整整喝了一夜,嗟叹了一夜,黎明时分,上朝的鼓声响了,尽管嗟叹不已,但还必须强打精神直奔“兰台”。“走马兰台类转蓬”,是黎明时分的一幅“转蓬图”。太形象了,太传神了。众人带着醉意,带着倦容,缩着脖子,躬着腰背,趴在马上,举鞭捶马,也许有人还在马背上吐酒呢。
如果你没有见过冬季的枯蓬被夜间的西北风卷飞在荒野上的情景,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类转蓬”的样子是多么仓皇,多么狼狈,多么可笑。“走马兰台类转蓬”,是这首诗“合”的关键,“合”得幽默,“合”得辛辣。整首诗没有一个情字,也无情可言。
诗读到这里,结论应该很明确了:《无题》不是“情诗”。
在我看来,《无题》是揭露和讽喻味道极其辛辣的晚唐官场现形图,是历史带着时代闪光的匕首,是风雨潇潇中的投枪。
《无题》诗人
有人说,李商隐所写的情诗都用的是《无题》,因为他不愿意明确情爱的本事。是不是这样呢?且看下边这首诗:
红露花房白蜜脾,
黄蜂紫蝶两参差。
春窗一觉风流梦,
却是同衾不得知。
初读李商隐的这首诗,应该感觉它是一首情诗,但李商隐为什么不用《无题》而用《闺情》?
当然,不管李商隐用《闺情》还是《无题》,都不能说明这首诗是一首情诗。写一对男女缱绻于“红露花房白蜜脾”中,极尽缠绵,却是同床异梦。如果单纯是一首情诗,不管字词多么婉丽,技巧多么纯熟,实在是格调低下,读起来也无聊至极。然而,这样一首貌似情诗而非情诗的诗,主题太大了。题在闺情,剑指国情。一旦剥去“情诗”的“画皮”,看到的便是一首品位极高的好诗,也会看到诗人极高的品格。此诗旨在讽喻“牛李两党”,一似“黄蜂”,一似“紫蝶”,双飞花间,却各自有梦,这就是盛唐走向衰败的晚唐的必然之由。
李商隐没用《无题》,而是用了《闺情》,由此看来,李商隐的情诗也好,“所谓的情诗”也好,并不都用《无题》,《无题》也不一定就是情诗。说李商隐的《无题》是情诗,是对李商隐的误读。说李商隐是“情诗王”,是对李商隐的误解,也如李白的《蜀道难》并非直指蜀道。“变幻奇谲,仙而不鬼,倏起倏落,忽虚忽实,烟水杳渺,可谓绝世奇文。它表面写蜀道艰险,实则写仕途坎坷,屡逢踬碍,怀才不遇。”(陈世旭语)这是读诗解诗的秘诀。
子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李商隐之所以给他的诗以《无题》,是为他要表达的事由蒙了一层“情爱”的面纱,是诗人另一种艺术风格,也无怪读者把《无题》当作了情诗。你不妨当情诗读,既愉悦,又享受。只是,别说李商隐是个“情诗王”。
但我们必须剥去李商隐诗的美丽的外壳,揭开他蒙在果仁上的层层柔软的奶膜,我们的追索便能够有所收获,即发现李商隐为何诗多《无题》?李商隐的诸多《无题》诗是写给谁的?比如“相见时难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其哀婉并不亚于“执手相看泪眼”;“春蚕到死丝方尽”,其坚贞有甚于“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所含之情,深如情海。
有人说,此诗是李商隐与妻子分别时写的。有学者考证此诗写于838年,此年李商隐刚刚迎娶七妹,未有新婚别。也有人考证这首诗写于851年,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七妹去世,李商隐只应该悼亡,不应该轻言离别。
其实,这首《无题》以及其他几首《无题》,都是写给令狐绹的,是向令狐绹陈情的诗。也有人曾经说过,如果再而三地“陈情”令狐绹,有损李商隐的人格。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李商隐自16岁起,几乎就是令狐家的一员,是令狐家的一个儿子,楚夫人总是“商隐儿,商隐儿”的呼唤。令狐楚死前交代儿子,对待李商隐要像亲兄弟。令狐楚去世周年忌日,李商隐写了一篇《奠相国令狐公文》,把令狐绹感动得哀痛涕零。若非恩重情深,何来泣血文字!李商隐称令狐绹为八哥,不是同胞,胜似同胞,兄弟之谊,何损之有?
不过,李商隐去见令狐绹,每次都抱着热切的希望,每次遭到的却是冷眼。冷眼又如何?毕竟是八哥啊!当然,这从道理上似乎可以讲得通,想想也容易释然。但在李商隐的内心深处却难免会像潮水般涌上来一波一波的屈辱。他没有机会将心里的憋屈当面说给八哥,他只能写诗告诉八哥,想见八哥太难了,不仅是时间和空间的难,更是心理的阻隔太难。不光见时难,分别时更难。相见时虽难,总还有希望在鼓舞自己;分别的时候,是茫然,是失望,是痛心,是兄弟情谊在滴血,在撕裂。用诗的语言说,是“东风无力百花残”。当然,这样的说法也还只是李商隐优柔和婉的性格,若换了贯休,定是“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态度了。
当然,八哥也非无情人,也不是铁石心肠,兄弟间隙关键还在于“党争”。八哥认为,李商隐背师恩,违父训,大逆不道,这是人格问题,是道德原则问题。在八哥心目中,李商隐就是个小人。《象传》曰:“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这就是令狐绹对待李商隐的态度。虽然这是令狐绹对李商隐的误会,却是李商隐无法排解的屈辱。李商隐深陷政治泥沼,他无法解脱。一边是恩义兄弟,一边是淑妻贤内,他不能割袍断义,也不能背恩休妻。两难的李商隐只能对八哥说,他们兄弟之间不是一般的感情,他对八哥与七妹的爱和忠诚都一样,都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岁月如流,人生易老,“晓镜多愁云鬓改”,八哥你就忍看商隐在岁月中蹉跎老去?吟诗也无不可,但商隐太穷苦了,“夜吟应觉月光寒”啊!商隐一心想到宫廷(蓬山)做事,尽显自己的才华,在仕途有所作为,对国家社稷也有所贡献,但“蓬山此去无多路”啊,他李商隐没有更多的门路和机会。八哥是朝廷重臣,是西王母身边的“青鸟”,你弹一弹指头,就可以让你的玉谿兄弟少些劫难。
当面陈情不得,李商隐便把心里话以诗的形式倾诉给八哥。只有诗,才能说得委婉,说得锥心,说得彻骨,才能说得令狐绹动心。诗当然也会流传后世,其中有他的情殇,有他的尴尬和自尊,也有令狐绹的冷漠与绝情,这些都会成为时代的记录和历史的见证。在他活着的时候,他还不想让世人看透事实的真相,他便像曹雪芹一样,把“真事隐起来”,用了《无题》这样一个朦胧的题目,把谜送给后来人。
绿衣黄裳,李商隐以《无题》给他的诗裹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让他的诗充满爱的情调,散漫而深隐在“情”的浓云淡烟中,是乞怜,是辛酸,是痛楚,也是鞭挞;是向乾坤说事,是向历史诉冤,更是向八哥令狐绹陈情。那一层薄薄的轻纱便是《无题》,那一团浓烟淡雾就是《无题》。“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是《无题》,“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是《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都是《无题》。
《无题》差不多都是写给令狐绹的所谓“情诗”,只有《无题》才可以担得此任。《无题》空间阔大,装得下天地乾坤,装得下江山社稷,装得下梦里化外,装得下人世间的辛酸,装得下李商隐那一颗悲苦的心。这就是李商隐为何用《无题》。
李商隐应该是“无题诗人”。
《光明日报》(2023年08月18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