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尹向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康定人,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鱼的声音》、长篇小说《风马》等,获多种文学奖项)
远方是绵延雪山,云层堆积在雪山巅上,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形状。罗布又抽口烟,转过头,在公路对面的山坡上寻找,很容易就发现了紧邻公路的坡地上那块黑色大理石墓碑。他走过公路,攀上山坡,站到墓碑前。墓碑上用金黄的颜料写着:布楚之墓。没有多余的东西。
1
一条宽敞的油沙路沿山体盘旋上升,在半山腰进入隧洞,从山的另一面出去。半山腰有一个村庄,叫拔桑村,十几幢错落有致的藏房建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这些藏房有数百年的时间,与周边的自然已融为一体。只是藏房没人住,虽然初建时的色彩很艳丽,人去楼空,也显出一些凋敝。
罗布将车停在即将进入隧洞的路边,那里有一个观景台。打开车门前,他先点了支烟,然后拿着相机下车。观景台一侧立着用水泥仿制的木栏,罗布站到木栏边,他抽一口烟,风吹动他的摄影背心,他摁了摁头上的博士帽,才将头支到护栏外看。护栏下是悬崖,有两百多米高。他将头抬起来,远方是绵延雪山,云层堆积在雪山巅上,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形状。罗布又抽口烟,转过头,在公路对面的山坡上寻找,很容易就发现了紧邻公路的坡地上那块黑色大理石墓碑。他走过公路,攀上山坡,站到墓碑前。墓碑上用金黄的颜料写着:布楚之墓。没有多余的东西。
2
县公路局办公室主任是个年轻人,三十出头,戴一副宽边眼镜,剪着小平头,脸圆圆的,整个身体也是圆滚滚的。他走路时,像一个圆球在滚动。他给罗布泡了一杯花茶,罗布把烟掏出来,他接了,两人抽着烟,罗布望向窗外。县城极小,从窗口望出去,能把大部分县城的建筑收入眼中。县城中也有数幢高楼,是单位、住宅和宾馆等,高楼外部以藏式风格装饰,让县城有了一种特别的风情,既现代又传统,既古朴又时尚。
办公室主任说:“我真的了解不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根本不知道。”
罗布收回目光问:“你见过布楚没有?”
“见过,我前任老主任要退休时,专程领我去过,交代每月都要把生活费给布楚带去,我第一次见他时,他都有八十多岁了。”
罗布看着胖乎乎的办公室主任,他的脸已被太阳晒得黝黑,细腻的皮肤与这黑色有些反差,像奶油抹在锅盔上。罗布说:“他长什么样?”
办公室主任扶扶眼镜,抽口烟,回忆了一会儿说:“他脸很瘦,一脸皱纹,也很黑,还有点脏,双眼通红,不时掉着眼泪,这是长期被风吹的结果。穿一套肮脏的藏装,满头白发,胡须留得有这么长,也全白了。那张脸,怎么说呢?像一颗被长期把玩的核桃。具体我也说不好他那样子,你应该见过一些漂泊的乞丐,他就是那样子,只是他年岁更大,是个老年的乞丐样。他总在公路上走来走去,扛着一个铁铲。你知道,这条路以前是柏油路,常会形成一些坑需要填补。现在的路是油沙路,类似于赛车跑道那种材质,就算路面受损,也得靠养路工人用专业的技术修补,所以布楚对于这条路来说,已经完全没有用了。但他仍然在路上走来走去,就像离开路就没办法再做其他的事。”
“他情绪怎样?”
“我来这上班时,这条油沙路已经铺好,我不知道他过去是怎样的状态,我见到的布楚,有点忧郁,像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罗布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说:“这是个苦差事,我接到这事,连他一张照片都没见着。当初参评身边好人时,报社有记者采访他,但他不接受采访,一直逃避记者。现在,他评上身边好人,却又去世了,单位让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得把他的事迹写出来。”
办公室主任说:“那时候老主任领我去见布楚,我还纳闷,这条路根本用不着他了,为啥每月还给他一些补助?老主任见我质疑,口气强硬地告诉我,当了这主任,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每月记得给布楚发补贴,说他在这条路上义务干了几十年。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主任也不清楚,只因总听来往的司机谈论布楚,说那是个大好人,公路局才知道布楚的存在,他在这条路上干了许多年。说到评奖,报奖项时,我去找过布楚,想了解些情况,我们好准备他的材料。但他不愿意谈,让我们报别人,他的态度很坚决,没一句多余的话,好在我们坚持上报了他。”
罗布说:“谈谈他去世的情况吧。”
办公室主任感慨起来。“你知道他们的村庄都搬空了,只剩布楚一人留在那里,我们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去给他发补贴,才知道他病了,我赶去时,他躺在床上动不了,要送他去医院,他又坚决不干,只提出一个要求,说死后就葬在公路边。当夜他就去世了,我们局长出面,给他立了个碑,也不知他生于哪年,碑上就只写了他的名字。”
3
罗布去过政府,也去过县公安局寻找布楚的线索,只是他们都不清楚拔桑村的人去了什么地方。这个村子十多年前就像一条溪流淌向山外,只剩布楚仍在坚守,如今,连他也去世了,拔桑村成为一段尘封的历史。
罗布住在一家小宾馆里,白天,他逢人就问:“你过去是不是拔桑村的人?你知道拔桑村的人在哪里吗?”
没人是拔桑村的。
罗布感觉自己在这个小县城里是一只无头苍蝇,嗡嗡嗡地飞了三天,没飞到拔桑村的天地中。第四天,太阳从东山巅升起,透过窗户把炽烈的阳光送进宾馆。罗布睁开眼,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暗想如果今天仍一无所获,他就必须回去了,布楚的事让他的笔无法生出花来,那就是个神经短路、非得去填几十年坑的人。想到这里,罗布自己笑起来,这事还能怎么办呢?
快十点时,罗布才走出宾馆,照例去旁边的小面馆吃早饭。吃过面,罗布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溜达,走着走着,不觉已到城边,看见一个小药材店,门面不大,里边的东西倒是齐备,各类本地特产,虫草、贝母、干蘑菇都有,还摆着藏式铁锅和铜瓢。一般这种店都开在城中热闹的地方,总有游客光顾,开到城边,能有什么生意呢?
罗布跨进店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坐在柜台边玩手机,见有客人进店,问:“叔叔,你需要点什么?”
罗布说:“随便看看。”
小伙子再次埋头看手机。
罗布四下看看,问:“店子开这里有生意吗?”
小伙子并不抬头,说:“七八月份时,旅游的人多,生意很好,现在是淡季,没什么生意。”
罗布听出小伙子是本地人口音,原本都要跨出店门去了,想想又扭头问:“你认识拔桑村的人不?”
小伙子这才抬起头来,说:“我们家就是从拔桑村迁到城里的,你找谁?”
罗布仿佛看见希望,急迫地问:“你知道布楚不?”
小伙子看着罗布说:“知道,前段时间死了。”
罗布继续问:“他是怎样一个人?”
小伙子回答很干脆,说:“一个疯子,整天在大马路上逛来逛去。”
这个回答让罗布有点意外,虽然早上在床上,他也想,不就是一个神经短路的人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
罗布抽口烟,问:“你记得清他的样子不?”
小伙子说:“我们迁出拔桑村有十年时间了,那时候我还小,印象中就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一头乱发,穿得又烂又脏,虽然他不打人,但我从小就怕他,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
罗布说:“你家里还有谁知道布楚不?”
小伙子说:“我阿爸大概知道,你下午三四点钟来吧,下午我阿爸会到店里来坐坐。”
回宾馆路上,罗布就已想好,下午请小伙子的阿爸去吃点东西。俗话说,獐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喝点酒,不愁没话说。
下午三点,罗布准时来到店上,店子里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中年人。
小伙子一见罗布,忙介绍说:“这就是我阿爸,叫阿松。阿爸,这是康定来的记者。”
阿松站了起来,双手伸到前面,说:“欢迎欢迎。”
罗布忙伸出双手握住,在基层,普通百姓总这样热情。
阿松说:“你想问布楚的事?”
罗布说:“这样吧,我们去附近找个馆子,边喝边聊。”
他们走出店子时,年轻人嘱咐:“阿爸,你少喝点,别又醉了。”
隔壁就是一家小餐馆,有面条、抄手,还卖一些简单的中餐。
罗布说:“就在这里吧。”
阿松忙摇头,说:“这馆子做的东西不好吃,还特别贵,你跟我走。”
他们走到另一条街上,在临河的地方,有一个烧烤店,他们找位置坐了,罗布点好菜,又拿了一瓶五粮春,倒上酒,罗布才有时间仔细地看看阿松。对方个头不高,偏胖,脸也很圆,看样子五十出头。罗布说:“聊聊布楚吧。”
阿松说:“其实他没什么可聊的,几十年来,一直在这条路上修修补补,我一直觉得他精神出了问题,我们村的人也都这么认为。”
罗布说:“他平时的生活怎样?”
阿松说:“很简单,有什么吃什么。”
罗布说:“没什么特别的吗?”
阿松想了想,说:“倒是有个特别的嗜好,喝酒,每天晚上都少不了,拔桑村谁家有红白事,他也参加,闷着头喝。”
罗布说:“他这样喝酒,一定经常醉。”
阿松笑起来,说:“这老头还真让人捉摸不透,每次喝得将醉未醉时,他就回家。”
罗布说:“喝了酒,话应该多,他都没说说自己的事?”
阿松说:“如果话多,他也不叫布楚了,喝再多酒,他也不和谁说更多的话,要问他什么时,他只简单地回答,没一点多余的话。村子里的人熟悉他的脾气,任他喝,不和他搭话。”
罗布叹口气,说:“唉,就连本村人,也不清楚他。”
阿松想了想,面有难色。
罗布看见,忙说:“阿松,在我这你放心,有什么都尽管说。”
阿松难堪地笑笑,说:“原本对记者,更不能说的,不过见你是个实诚人,说说也没什么。我们村里早有人猜测他这样干的目的,那年月,当公家人,也就是拿工资的,比农牧民轻松,估计布楚就是不愿再当农牧民,所以每天去修路,希望能去公路局。”
罗布说:“我当时也这样想过,但后来在公路局了解到,早些年,参加工作没现在这样麻烦,局里的确想把他招成养路工人,只是他自己不愿意。”
阿松有些惊讶,说:“他自己不愿意?这可让人想不到。那时候,我也有点怀疑,在我小时候,这条路是泥巴路,一场雨下来,路上就到处是坑,只要下雨,布楚必然立即往路上去,我那时想,他这样干,比农牧民还辛苦,图个什么啊。”
罗布再一次叹起气来,说:“他这一辈子,难道真没人清楚是为了什么?”
酒已微酣,罗布点上烟,没有再问什么。阿松也无话可说,不知在寻思什么。一支烟都快抽完,阿松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说:“我想起点什么了,那时候我才十岁左右,有一次阿爸阿妈在家喝酒,他们聊到了布楚,聊的什么,我没仔细听,好像他的事和四季村有关系。”
4
四季村离县城有七十多公里,罗布一早驱车前往。路上,他有点担心,四季村会不会像拔桑村一样人去楼空。当他看见四季村的路牌时,那点担心随之而去。村子就在路对岸,一条小河边上。罗布将车开过桥,他发现这个村子的路都是水泥路,铺到每家门前,那些传统藏房,修葺一新,门前挂着各种民居的招牌,他明白,这个村子开发旅游很成功,如是旺季,此刻村里一定有各色车辆和许多游客。
他在一家民居门前停下车,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院里忙碌,他从车窗里伸出头问:“大姐,请问你认不认识布楚?”
那女人停下手里的活,说:“哪个布楚?我们村没这人,我知道拔桑村有一个,不过前段时间已经去世了。”
听见这话,罗布下了车,站到院门前说:“我问的布楚就是拔桑村的,我听说他的事和四季村有点关系,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不?”
那女人说:“他不是和四季村有关系,而是和拥忠大娘家有点关系,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那是上一代人的事了。”
罗布启动车辆,不知为什么,他心跳得激烈。
河边有两幢楼,一新一旧,院子也特别大,院中央有烧篝火的痕迹,院门上悬着“听水民居”的招牌。罗布将车停到院中,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迎出门来,高声说:“欢迎来听水民居!”
罗布下了车,问:“拥忠大娘是不是住在这里?”
小伙子说:“是啊,她是我奶奶,有什么事吗?”
罗布说:“我是报社的记者,想采访一下她。”
小伙子一脸喜悦,说:“好啊,我领你去。”
他们进了老楼,攀到第二层。罗布看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坐在临窗的藏床上,太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照亮她微笑的脸庞。
小伙子说:“那就是我奶奶拥忠,阿奶,有记者采访你。”
拥忠摊开双手,说:“快请坐。”
罗布坐到拥忠对面,小伙子跑去拿了碗,倒上满满一碗酥油茶,挨罗布坐着。
罗布说:“拥忠大娘,今天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些布楚的事。”
拥忠说:“你说谁?”
罗布说:“布楚,拔桑村的布楚。”
拥忠说:“老布楚啊,他是我家的仇人。”
罗布心里一颤,见老人脸上仍然堆满笑容,而那小伙子,一听是为布楚的事来,失了兴趣,下楼忙别的事了。
罗布说:“拥忠大娘,虽然他是你家的仇人,我还是想听你说说他。”
拥忠说:“这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我听说老布楚也离开这世界了。”
罗布说:“是啊,前几月的事,可惜我没能见他一面。”
拥忠说:“你见他也没用,他不喜欢说话,好在你找到了我,别人都不清楚这事了。”
罗布说:“真是太好了,我在县城耽搁好几天,才找到大娘这来。”
拥忠短暂地陷入回忆,说:“这事说起来也简单,四十多年前,我们村还很穷,拔桑村各方面条件都好一些,媒人说亲,把我姐姐说给了布楚,我姐姐年轻时又能干又漂亮,布楚家一听求之不得,两家人就订了亲事。接亲那天,天不亮布楚就开着他们村唯一的手扶拖拉机来了,照我们的规矩,进门前他喝了三大碗青稞酒,才将我姐姐接上拖拉机,当时我哥哥和舅舅去送亲。那天正下大雨,在快到拔桑村的一个坡路上,拖拉机前轮辗进一个大坑里,车身一斜,就翻到悬崖下,他自己被甩到路上,一点事没有,我姐姐和舅舅当即摔死,哥哥摔成重伤,你说他是不是我们家仇人啊?”
罗布连声感叹,说:“原来这样,难怪他一辈子都在补路上的坑。”
拥忠说:“可不是,出事后,他就变了个人,整天在路上修修补补,几十年来,他一直这样做。见他这样,我们所有的恨也都化了,只是年轻人不明白这些事情,还当他是个神经病。”
驱车往康定赶的路上,罗布一直很激动。只是罗布仍不清楚该怎样写这些事,一个人因一场车祸,然后一辈子修路?这事太简单了,简单得像布楚的墓碑,除了名字,没一点多余的东西。
《光明日报》(2023年06月30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