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春
【光明书话】
从古代走来的端午节,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是一个认知度高、参与性强的节日。数千年的记忆积淀于此,过端午仿佛捧读一部大书,一页页内蕴厚重而令人荡气回肠。粽子、艾草、龙舟等无一不是常读常新的端午意象。而端午服饰,就更典型,更值得言说了。
端午服饰是基于实用的狂欢美饰
传统美饰源头往往是官方。五代花蕊夫人《宫词》写得鲜美轻盈:“端午生衣进御床,赭黄罗帕覆金箱。美人捧入南薰殿,玉腕斜封彩缕长。”生衣即鲜衣、夏衣,时尚的装饰。时尚者,追求永恒新颖也。自古文人墨客更多文字叙事,既是记录也是自述。如陆游《乙卯重五诗》:“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到了众多的平常人,更多的是口头叙事与穿着践行。岁岁年年,无论是龙舟竞渡者争先恐后的帅气扮装,或是破解恶月之邪而锣鼓喧天的驱傩奔腾,或是作为龙的子孙身着彩装的图腾扮演,或是纪念屈原伍子胥的荡舟寻觅……自古而今,千变万化,但色彩主体仍多祥瑞的红黄二色。
相对于表演类服饰,生活类依然千饰万扮,美不胜收。明代沈榜《宛署杂记》:“五月女儿节,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宛俗自五月初一至初五,饰小闺女,尽态极妍。”又说燕京“已出嫁之女,亦归宁簪以榴花,曰女儿节。”《清嘉录》:“妇女簪艾叶、榴花,号为端午景。”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妇女首簪榴花、艾虎于髻。”若再追溯,唐代端午更以簪石榴花为时髦……如同阳光照亮山川大地,香包馨香弥漫,石榴痴烈鲜靓,古今上中下都因美而悦目悦神,欣然共建这一服饰语境。端午节之所以又称为女儿节,就在于它着意刷新了生命个体的视觉形象,使之在升华中得到关注与欣赏,从而恒久地滋生超越性的美饰狂欢。
端午服饰是神话语境的形式积淀
如果说龙舟服饰着意于表现张扬的话,那么遍及九州的五毒衣则有着神秘的意蕴。或许五毒衣出现本身就有典型意味,成为发生学上端午“恶月说”的重要文例证。五毒图纹或刺绣于裹肚,或缀饰于背心……关键它能震慑五毒于掌控之中,因而成为男女老幼的护身符。更有不少地方直接将小孩扮饰为老虎意象:穿虎纹衣裳,戴虎头帽,穿虎头鞋,沾雄黄酒在小脑门画“王”字……总之要扮成小老虎。小孩形象一经刷新便平添许多意趣。再稍稍追究,个中意蕴深深深几许啊。
同时,艾蒿不仅插于门庭,且以佩饰融入服饰境界。《山堂肆考·宫集》卷十一:“端午以艾为虎形,或剪彩为虎,粘艾叶以戴之。”陈文靘《岁时广记》卷二十一:“王沂公《端午贴子》云:‘钗头艾虎辟群邪,晓驾祥云七宝车’”;《清嘉录》:“妇女簪艾叶”;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亦云:“妇女首簪榴花艾虎于髻;”《岁时杂记》说,宋端午男女艾蒿插头,且艾蒿上装“蜈蚣、蛇、草虫之类,及天师形相……”;《帝京景物略》记载明北京女子端午头上“簪五毒、五瑞花草”;吴曼云《江乡节物词小序》:“杭俗,妇女制乡带绝小,贮雄黄,系之衣上,可辟”……看来,这一系列贯通古今、覆盖官民的服饰意象是大有意味的。它颇似图腾同体的神圣行为而增益生命的自信与从容。从《诗经》“彼采艾兮”的唱叹,到艾叶入八宝图谱而为服饰图典,便知端午簪戴寓意祥瑞神秘、博大深邃。初看颇多童趣,生意盎然,然而它却是远古图腾与神话的现代遗痕。而饰艾为虎也值得追溯。我们从春节门神的传统神话中可知,虎原是灭绝一切妖魔邪恶的裁决性超级力量。它赫赫有威而成为佩饰,恰是取其避邪之意。且不说那虎与猴原本是古代十二章纹中尊彝的中心意象,也不说镇宅护生的神话传统,仅就蹲踞臂膀的服饰语境来看,仿佛如同那神奇的脊兽驻守在屋宇之上,给人们以蓝天晴阔、心地坦然的从容之感。
还有熟稔的五彩绳。因其青、红、白、黑、黄五色的丝线为环,系手脚之腕为饰,又称五彩缕、五色丝。五色齐备,聚为一束,这在中国文化格局中有着非常的意味。当传统的神话思维与五方崇拜结合起来时,五色与五方大帝、五兽等共时性相融;五色又与历史朝代历时性相吻,从而构筑成了一个意象纷繁的博大神秘世界。簪戴披挂在身,如云如雾互渗互融,融入了天地人神并在的世界。
端午服饰是令人心往神追的仪式建构
既然服饰不断滋生天然的“万有引力”,既然服饰积淀厚重而氛围神圣崇高,那么,古往今来不同向度的人物自然聚拢而来。权力便可化超自然力量,仪式性掌控了服饰,便掌控了资源与人心。唐太宗对长孙无忌、杨师道说:“五月旧俗,必用服玩相贺。今朕各赐君飞白扇二。”唐代便有了赏赐衣带习俗。《中华古今注》说唐贞观年间,赐文官黑玳瑁腰带,武官黑银腰带。《旧唐书·李元纮传》载传主曾于端午节受赐紫服金鱼。窦叔向《端午日恩赐百索》诗句:“仙宫长命缕,端午降殊私。”不只中原王朝,就是边远殿堂也仿此朝仪。《辽史·礼志》写辽金帝国也要看样学样。端午时节,皇帝维系长寿彩缕才能升座,臣僚们也以获赐寿缕为荣。
杜甫五律《端午日赐衣》便写出了在外界看来辉煌而神秘的殿堂内的节日服饰新景象:“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外湿,当暑着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是的,我们身临其境地想想,远在大唐宫禁之内,在一个充满期待的日子里,突然接收到扮饰仪态遮蔽身心的馈赠之物,这些接受御赐新衣的宫女们怎不漫卷衣袖喜欲狂呢。崭新的宫衣原本天子名牌,而又节日初穿,细葛精致,绫罗飘逸,合体不必说,暑热时披挂在身心舒泰清爽无比,况又是最高人物所颁所赐,那衣物的内蕴颇值品咂,终身感恩才对呢。
任何一种文化都是大传统与小传统的集合体。纵观古今,天子皇家自有供奉,朝臣宫女官吏自有赏赐,而平民百姓的衣裳穿戴都在两只手上。他们的节日服饰虽有向上看齐的模拟性,但也有着礼不下庶人的宽松和自由。于是端午节民间服饰便没了刚性的规定,更未坐实到具体款式、色彩、面料、图纹等,但每逢节日人们还是要穿戴一新的,还是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着装习惯的。否则,老舍《端午》一诗怎会有“端午偏逢风雨狂,村童仍着旧衣裳”的敏感与遗憾呢?再向前看,宋代谢逸怎会有“病臂懒缠长命缕,破衣羞带赤灵符”(《端午绝句二首》)一类意在言外的牢骚呢?
既然服饰有了仪式性积淀,既然官方可以赐衣,那么基层民众则无妨礼尚往来、平等互惠式的馈赠衣物,这是呼应。或丝织手镯,送纱罗衣裙,或府绸衣料,或香包肚兜,或夏衣手巾……不只自己制作穿戴,而且使之成为亲情与爱情的凝聚模式。神秘崇高的语境平添亲切意味,相沿成俗自古而今。都说仪式是行动着的神话,看来端午服饰在民间真的是动态演绎着的神话,是形象叙述中的仪式。
由此人们便知晓了端午服饰是怎样的一种语境。古今上下的呼应之时,彼此的你来我往间,服装饰物的传情达意中,节日的氛围就此烘托起来,人与人之间温馨的文化平台就此搭建起来。这是美美与共的互邀,这是亲情延续的凝聚。每一种款式,每一件饰物都无不指向了神圣与神秘,而材质、色彩、图纹等等的精美舒贴,又使其作为“恶月”的遗痕渐渐风化。服饰的语境辐射与渗透而来的,是相互间真诚的关心和祝福。年年如斯的节日氛围,不断滋生着新意与温馨,传承,积淀,而千古不磨。如此这般的民族文化生命的基因,沉浸其中者自不难感受到人类智慧的光芒。
(作者:张志春,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