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楠
早晨7点多,牛圈里“哞”的一声拉开了一天的序幕。逄子剑先沿着村民家屋后的养殖小区绕了一圈,再来到麦田里,正在等待收获的麦穗沉甸甸地垂着头。扯了一根麦穗,在掌心揉搓,剥出金黄的麦粒,扔进嘴里嚼了嚼,清甜的麦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对着手心剩下的麦粒拍了张照片,他用微信发给了母亲:“妈妈,又一年的麦子熟了,看这样子,今年又是个丰收年。”
在南疆乡镇基层工作了9年,逄子剑已经习惯了通过网络向几千公里之外的家人诉说工作中的收获,慰藉彼此的思念。
天刚刚亮,收割机还没进地,还有时间再坐会儿。坐在田埂上,倒了倒鞋里的土,逄子剑望着丰收的麦田,9年的点点滴滴清晰如昨。
一
2014年,新疆喀什地区在山东招聘一批毕业生到基层工作,正在找工作的逄子剑交了报名表。
“爸妈,我报名去新疆工作了。”
接到逄子剑的电话,父母足有一分钟没说话。
“你从出生到上大学,从没离开过烟台,咋想的跑恁远的地方去?”父亲不同意,“在家这边又不是找不到好工作。”
“不行,你3个姐姐都不在我们身边,你再跑那么远,我们一年能见几回?”母亲更是直接否定。
“我还年轻,我想到基层一线去接受锻炼,我一定会向你们证明我的选择没错!”逄子剑铁了心,面对父母的唉声叹气,一遍遍劝说。
拗不过儿子,只能点头同意。他们知道,儿子从小倔强,认准的事儿很少回头。
清晨的薄雾中,24岁的逄子剑背起行囊,踏上了远行的列车,从山东烟台,到新疆喀什,跨越5000多公里。这一路,走了两天两夜。
从海滨之城,到沙漠边缘,一路上,车窗外的景色从水天一色到草木稀疏,再到黄沙漫漫,而后看到沙漠边缘的点点绿洲——干燥、粗粝的热风吹到脸上,提醒他目的地喀什地区疏勒县巴仁乡到了。逄子剑的奋斗之路从这里开始。
2014年起,新疆从各级机关抽调20万名干部到村、社区开展为期三年的“访惠聚”活动。逄子剑在巴仁乡政府党建办工作了几个月后,报名参加“访惠聚”活动。
“既然要到基层,就干脆去最基层的地方。”2015年,逄子剑来到了疏勒县巴仁乡琼克其其村。
一次入户走访,逄子剑来到了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萨吉丹·买买提的家中。屋子里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满了汉字。萨吉丹站在黑板前,忽闪着大眼睛告诉逄子剑,这是爸爸教的。
“如果我来教你,你愿意跟我学吗?”逄子剑轻声问女孩。
“当然愿意,我还有几个好朋友,我们可以一起跟你学习吗?”萨吉丹找来另外5个同学组成了学习小组,逄子剑工作之余就教他们汉字,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
“他们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无论讲什么,对他们来说都很新鲜。我想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如今,这颗种子发芽、开花,萨吉丹已经读了大学,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在一次参加“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活动时,逄子剑住在村民阿不都外力·卡德尔家。正赶上种棉花的时节,阿不都外力家缺人手忙不过来,逄子剑就和他们一起下地种棉花。
棉花种完了,逄子剑收拾行李准备搬到下一户人家时,阿不都外力拉住他的手不愿松开:“光帮我们干活了,还没好好招待你,能不能在我家再住上几天?”
“我们来就是给乡亲们帮忙的嘛,我再去帮其他人家把棉花种完,等到出苗、锄草的时候,我还来!”逄子剑说。
给村里安装路灯、帮村民一起收割庄稼、为村里的孩子们募集棉衣棉鞋和玩具……看到村子和村民身上发生的变化,逄子剑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值得。
每年,喀什地区各个县都要选派两名干部到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挂职。2016年底,逄子剑来到了塔县塔合曼乡。在那里拍摄的一张照片,逄子剑保存至今:蓝天白云下,他和牧民一起席地而坐,啃着馕,手里端着搪瓷碗,碗里是刚刚烧融了的冰水。
看着照片,摩托车的“突突”声、马的嘶鸣声和自己的大口喘气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地处帕米尔高原的塔县紧挨着边境线,为了保障边境安全,逄子剑带着护边员们立柱子、拉围栏。
往边境线走,看着不远,走起来得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先骑摩托车,到了摩托车上不去的地方,马成了最亲密的伙伴,而到了马都上不去的地方,就只能徒步。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的粗喘声。
海拔超过4500米的地方常年结冰,而他们所在的地方海拔超过5000米,想喝水,只能把冰块煮化了喝。一只铁皮水壶、几个搪瓷碗跟着他们踏遍了和乡里接壤的边境线。
条件很苦,因为海拔高,逄子剑常常凌晨两点多才能睡着,4点多就醒了,心慌得不得了。但与乡亲们在一起,心里很欣慰。
经过几年的基层锻炼,逄子剑早已融入了当地,他离不开乡亲们,乡亲们也离不开他。
二
水龙头滴答滴答往下滴水,照这个速度,一天也接不满一桶水。2019年,逄子剑到莎车县城北街道任党工委书记。他来到新风路社区入户走访时,发现有些居民家里的水龙头一直在滴水。
“省水也不是这么个省法啊,这样敞着接水也不卫生。”
“逄书记你不知道,这水龙头可是开到最大了,水压不够,水上不来啊!”
上手一拧,果然。“这种情况多久了?怎么没人来修呢?”
一问,这个问题已经有十来年,居民们喝水就一滴一滴地接,而洗衣洗脸用水,大家习惯了拎着桶去绿化带里接绿化用水。
找自来水公司,说管线老化,还要换水泵,想解决这个问题,得花不少钱,没有这方面的资金。
找有关部门,说项目只能管到农村用水,而这里属于县城。
两边都有困难。
“300多户居民的饮水问题,拖了十几年,给群众的生活带来了极大不便。如果再不解决,就是我这个领导干部的失职!”逄子剑连夜调研、做方案。
夜已深,逄子剑敲开了还亮着灯的县委书记办公室,把调研的情况做了汇报。随后,县委书记叫上自来水公司和水利局的负责人,一起去现场察看。
用不上水的300多户居民紧挨着古勒巴格镇恰依哈纳村,县里最后决定将管线改造并入该村的水利项目,统一使用资金。
十来天后,施工方案确定了,施工车辆开进了小区,居民们隔三岔五就能看到逄子剑到现场盯施工进度。施工结束后,拧开水龙头,清甜的自来水哗啦啦流了出来。居民们烧了水、泡了茶,一定要让逄子剑喝上一口。
喝水问题解决后,棚户区改造,是逄子剑要解决的另一个难题。
1600多户棚户区居民的居住条件,让逄子剑揪心。
土木结构的房子,有的墙上已经裂开了缝。地下没有污水管网,居民便在门口挖个深坑当渗井,污水全往里倒,水渗入地下,地基泡得软塌塌。而头顶,电线满天挂。
先从希望社区的600户改起。
要改造,就得先拆迁,这可是个大难题。村民吐达西·吐尔洪不同意:“在这里住了几辈子,你说拆就拆?拆了我住哪?”
面对大家的质疑,逄子剑带着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宣传政策,讲住在这里的危险,讲改造的方案:先让评估公司给现有的房子估价,有条件的,拿了补偿款可以在统一规划下自建;不想建的,政府会在这里建置换房,可用补偿款置换楼房;如果现在的房子估价太低,还可以选择租住新建的公租房。
明白了政策,不少人心动了,在房屋补贴价格测算表上签字摁了手印。几个月后,大多数人家都选好了适合自家的改造方案,但吐达西·吐尔洪仍然犹豫着。逄子剑就一边建新房,一边继续做他的工作。
逄子剑不知往吐达西·吐尔洪家跑了多少趟,讲政策、讲感情,还带他去别人家的新房参观。“你说怕我骗你,现在看了人家的新房子,总该相信了吧?这不比你现在的房子舒服多了?”
吐达西·吐尔洪终于想通了,同意拆迁。逄子剑手机里还存着当天和吐达西·吐尔洪一家在旧房子前的合影。而如今,他们一家早已住进了自建的新房子,宽敞明亮。
三
“今天教大家分辨青贮饲料好坏,这可是养牛的必修课……”中午太阳正晒,200多头牛正在棚圈里悠闲地咀嚼着饲草料,养殖场负责人艾尼瓦尔·艾合买提在棚圈里直播。
艾尼瓦尔是莎车县巴格阿瓦提乡的养殖大户,也是直播平台上小有名气的“网红”——他至今发布了200多条关于养牛的视频,吸引了近14万人关注。“这多亏了逄书记嘛!养殖规模起来了,让我给村里的其他养殖户教技术,还教我开账号在网上讲。”
2021年,逄子剑又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农村,到莎车县巴格阿瓦提乡任乡党委书记,把工作重心放在了乡村振兴上。但企业引不进来,一没产品,二没市场,咋办?先打基础,搞养殖。
这个想法可不是凭空来的,当地有养殖的传统,但规模上不去,全乡仅有4500头牛的存栏量。艾尼瓦尔是团结村的养殖大户,家里养着100多头牛,逄子剑问他有啥想法。“地方太小,牛活动不开,想扩大规模,但是没有场地。”艾尼瓦尔回答。
“只要你有想法,乡里大力支持!”逄子剑答应。
村里有一些空置的简易房,如果能把这些房子协调下来,用来改造养殖场正合适。
逄子剑和村两委班子把这些空房子的主人和艾尼瓦尔召集到一起商量。听了逄子剑的建议,村民们和艾尼瓦尔谈妥了价格,没多久,这里就改造成了养殖场。
逄子剑请了专业技术人员来指导艾尼瓦尔这个“土专家”,教给他在牛不同的生长时期饲料应如何配比。地方宽敞了,技术跟上了,养殖场的牛存栏量翻了倍。
这里的村民家家户户屋后都有一片空地,但大多堆满了杂物。要是把这片地利用起来,养殖规模肯定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在逄子剑的组织下,连片居住的村民家都将杂物清理了,在空地上搭建起了棚圈。相邻的两家棚圈之间开了小门,从任何一家进去,都能互相连通,形成了一个养殖小区,村民可以随时参观别人家的养殖方式。
拜什艾日克村的养殖小区里,58岁的麦麦提吐尔孙·如孜正给自家的3头牛、10只羊添加饲草料。前不久,他刚卖掉了两只牛犊,赚了1万多元,心里高兴,伺候牛羊也更细心了,“一头牛3年生两只小牛,我喂几个月就能卖给养殖场。能挣这么多钱,日子美着呢!”
通过“合作社+小区+养殖户”模式,全乡已建起养殖小区28个,新增了500多户养殖户。目前,全乡牛存栏量达到1.4万余头、羊存栏量达到4万余只。乡里还建起了饲料厂、屠宰场,逐步推动良繁、育肥、屠宰和饲草料加工全产业链发展。
莎车县靠近塔克拉玛干沙漠,最近的地方离沙漠仅2公里,很多土地都是盐碱地。老百姓依靠传统耕作,辛辛苦苦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增收空间十分有限。
如何让农民增收,是逄子剑一直挂心的问题。
他和喀什地区农技推广中心对接,在巴格阿瓦提乡进行15个新品种的南疆冬小麦抗盐碱品种试验。经专家组现场实收测产,其中一个品种的高产试验地亩产接近700公斤,和以前的产量相比,足足翻了一番。
但是,推广新品种时碰到了钉子。喀拉坡塔村的布坚乃提·麦合木提有些犹豫:“就这个盐碱地,种啥都不好长,种了十几年老品种了,现在让种新品种,到底能不能长出来?”她说出了许多村民心中的疑问。
那就先种示范田!逄子剑动员部分村民尝试种了近千亩,布坚乃提也试着种了几亩地。没想到,不仅种出了麦子,麦子还长了“个子”。到了年底一算账,粮食多打了100多公斤不说,秸秆也多收了100公斤——做饲草料的秸秆,一公斤也能卖上两块钱。算下来,一亩地多挣400多元,手里多出来的钱让布坚乃提有了信心,今年家里的地都种上了新品种。“粮多草多牛羊多”,是村民对这个新品种的肯定,现在,大家都抢着种。
而麦田不远处,是逄子剑邀请中国农业科学院棉花研究所在巴格阿瓦提乡打造的棉花试验示范基地。眼下,一大片棉田绿油油的,到了秋天,收获的棉籽将会成为明年全乡的棉花种子,让棉花产量再上新台阶。
逄子剑和母亲约好,明年,用新收的棉花为家里做一床暖和的新被子。
现在,父母已经完全理解了逄子剑,支持他的工作。“中国青年五四奖章”就是对他的肯定。
“我的根在基层,我的心也离不开这里的老百姓。”像一棵胡杨一样,如今,逄子剑把根深深地扎在了南疆的土地里。
《 人民日报 》( 2023年06月24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