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王新梅(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小说集《夏天》《博格达峰下》,曾获天山文艺奖,现居乌鲁木齐)
人们渐渐从四面八方赶来,巴扎喧闹起来了。
热闹、嘈杂,凡是去过巴扎的人都知道的。英买力的巴扎也不例外。粗粗细细、忽高忽低的叫卖声、讨价声、牲畜的嘶鸣声合在一起向高空飘扬,远远听到,就知道那里有个巴扎。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邻乡邻镇都有了巴扎。今天是周六,照例又是英买力镇的“巴扎日”。整个县上做买卖的生意人都会带着货物来英买力巴扎。平日英买力有七十多个摊位,到了巴扎日,这个数字变成了三百多。英买力镇人多地少,各族群众从事商业活动由来已久,英买力巴扎是沙雅县最早自发形成的巴扎。巴扎事关百姓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英买力的老乡们都说:看病也没有赶巴扎重要。
早早地,村里赶巴扎的人们就做起了准备。卖东西的人昨夜就把能装上车的货物装好了,今早又清查了一遍。需要添补的物件瞅着车上有个缝儿塞进去。以前村民们是依靠驴马牛和摩托车,现在家家都用电动三轮车或者小汽车运输。买东西的也起了个大早,安顿好屋里的大人小孩后开始拾掇自己。鲜亮值钱点的衣物,闪闪发光的饰品,这时都有了出头露脸的机会。收拾利索,唤上早已约好的伙伴就出发了。远点的搭便车或骑自行车,近的三五人结伴而行,叽里喳啦,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人们渐渐从四面八方赶来,巴扎喧闹起来了。
热闹、嘈杂,凡是去过巴扎的人都知道的。英买力的巴扎也不例外。粗粗细细、忽高忽低的叫卖声、讨价声、牲畜的嘶鸣声合在一起向高空飘扬,远远听到,就知道那里有个巴扎。
天气不算晴朗,尘样的天空罩在头顶三四天了,这是因为一场雨正在酝酿。没有人喜欢这种雾沉沉的天气,像一个性子畏畏缩缩的男人,倒不如痛快地下场雨。但这巴扎冲淡了人们窝在心里几天的郁闷。鲜艳的物品让人瞅不够,热闹的叫声笑声听着就心里亮堂。
巴扎门口有做烤包子的,镇上杨书记说,这家的包子味道特别好。可惜我们都刚刚吃了一大盘子抓饭,按照新疆人的说法,太饱了,根本没留肚子。烤包子紧挨着的烤馕也是诱人。碗口大小,厚墩墩的,个个金黄,面包一样的光泽。新疆人对馕没有抵抗力。哪怕吃饱喝足的胖子也没有足够的毅力抵挡一个才烤出来的热馕。年轻时减肥,每次能抗住别的碳水化合物的诱惑,唯有热馕会让我破功。那刚出坑的馕具有魔力,让人放松警惕。
果真同伴禁不住诱惑买了一个,刚还说不吃不吃的几个人都不见外地掐一块。我们一边吃一边进入巴扎,对面正好过来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手里也举着馕在吃。新疆南北,无论什么民族、什么职业,只要你是新疆人,都有买了热馕当街就吃的习惯。
英买力镇的巴扎按物品功能有序排列。入口处,卖布匹衣服的摊位不少。布匹瀑布一样披在横杆上,衣服烤肉一样串在架子上。老人小孩的衣服居多。会玩手机的姑娘小伙都去某宝某音等电商平台买衣服了,站在布匹前仰着脖子的多是中年女人,都是来给家里老人孩子添置衣服的。一个“130”车旁围满了清一色的家庭主妇。五颜六色的秋衣、秋裤纠缠在一起,大妈大婶们挑拣着,抓住两件比较着——颜色、式样、长短,互相参谋着。一个耳朵上戴着大金耳圈的小媳妇终于挑好件玫红色的T恤,双手一折交叉抱在胸前,开始讨价还价。卖主却是个男子。“10块不卖,最低12块”,卖主坚决地说完再不理睬。受了冷落的大耳圈重又端详手里的衣物,犹豫着扫了摊主的二维码。刚走几步,大约想起自己的男人该换条秋裤了,又回过头,挤至车前重新翻拣。
由几根铁棒焊成的框架架上木板就是陈列台,上面摆满了色彩绚烂的化妆品,有人在试,有人在挑。摊主是个漂亮的维吾尔族女孩。我想看看眉笔,怕她听不懂,手在眉毛上比画着。还没比画完,她就指着一排眉笔说,这些都是。一口流利的汉语,耐心地给我讲哪个颜色好。她年轻的面庞上睫毛太长了,黑眉毛更是让我羡慕。
新疆得天独厚的日照和气候条件,有最甜的水果,自然也就有了最好的干货。新疆人把坚果和各类果干都叫做干货。干货在新疆消耗量很大,不单节假日摆在桌上招待客人,更是日常的食物。我维吾尔族同事的爷爷八十多岁了,常年保持每天吃核桃、红枣和葡萄干的习惯。而且必须是几样干货一起咀嚼,这样吃了才“亚克西”。还有,抓饭、点心和一些果茶里都会放点葡萄干、杏干、桑葚干等干货。所以,在每个巴扎上,干货的地盘无不是场地大、品种多。核桃、巴旦木、葡萄干、桃干、杏干、桑葚干、西梅干、无花果干……罗列起来十个手指头都不够用。干货有批发经营的,也有农民自家园子里种了吃不完一麻袋一麻袋装着卖的。如果你“大妈”“大叔”讨好地叫上几声,村人会耐不住磨缠塞给你一把又一把。
还有那各色的水果摊子,也是最甜蜜之处。甜瓜、西瓜,整个、半个、一牙一牙切好的,色泽饱满,蜜汁晶莹。几年前,鲜榨的石榴汁还只是南疆巴扎摊特有的鲜榨饮料,如今在北疆的市场上偶尔也会见到。我买了一瓶喝,甜、带点涩,还有一点酸,再加上冰块的清凉,果真是期待的味道。
在杨书记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巴扎上最好的蜂蜜。沙雅县央乡二大队的艾则子·吾斯曼家住在塔里木河边,附近长有南疆特有的奇花异草。他爷爷年轻时,跟着一个湖南来的养蜂师傅学习制作蜂蜜,酿造出最纯正的沙枣花、罗布麻花、油菜花、红柳花蜜。到艾则子这一代,他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养蜂大户。为了推销家乡的特产,艾则子还在抖音上开了店铺。好蜂蜜可遇而不可求,临走,我们贪婪地买光了他拿到巴扎上的所有蜂蜜。
正是农耕时节,冷清了一个冬天的农具区域,从立春后人就明显稠了。铁锨扫把坎土曼,耙子钩子和叉子,长短方圆,一应俱全。摊主也是手艺人,一边销售一边埋头俯身赶制新农具,专注度不亚于一个科学家严丝无缝做实验。一把坎土曼的木柄就要做好,正在装铁头。坎土曼是维吾尔族农民的主要农耕工具,维吾尔语称“凯特曼”。木柄长约一米,铁头的大小不等,大的长约三十厘米,宽约二十五厘米,铁头有的宽有的圆。吐鲁番、焉耆的坎土曼和阿克苏、喀什噶尔的,就略有不同。愈往南,坎土曼愈由方形渐变成圆形,而且由瘦小变得硕大,很像是铁锹最终衍变成坎土曼。这种有趣的变化,正好反映了地层土质由冻结而渐湿润的状况;就像随着温度逐渐升高,人们的衣着从棉袄、毛呢变成了夹克。这种农具特别受南疆农民喜欢,既可以锄地挖土,又可以修渠浇水,还可以从事其他日常劳动。在广阔田地,在果树林间,当维吾尔族农民用坎土曼挖地修渠时,你会感到一种富有力度和节奏感的美。
在喀什和田的老城里,最老的铺子是铁匠铺,而铁匠铺打制最多的就是坎土曼。据史料记载,中原人使用的锄头便是两千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时引进的技术成果之一。到了一千四五百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刃部呈弧形的宽体铁坎土曼取代了石锄,成为挖地、刨地、铲土和取土的万能工具。解放前,新疆南部还保存封建社会庄园制度的墨玉县等地区,农奴从贵族那儿领得“份地”时,也领取一把坎土曼,作为整年为贵族服劳役的象征。解放后,维吾尔农民翻身做主,他们用坎土曼创造幸福富裕的新生活。
艾力·阿那依提拉的摊位太大了,小到螺丝,大到电动播种机,此外还有各种装修用的工具,应有尽有,简直像个五金店。路过之人都会认真地瞅上两眼,希望借此想起家里还缺什么物件。
摊位上慈眉善目的老人也不少。人不多的时候,他们就撇下一堆货品三三两两聚到一起,聊聊孙子,说说家里的牛羊、就要开始的春耕。惬意和轻松愉悦写在脸上,老人们赶巴扎的一半快乐在于和老朋友的相聚。
我被一个摊子上五十厘米长的方形铲子吸引了,拿起来做着铲灰的姿势。正纳闷这材质做灰铲有点可惜了,结果被同伴纠正,这是老百姓炒大锅菜或者食堂专用的铲子。哈哈,我这就跟把麦子当韭菜一样可笑。同伴又拿起一个做得很漂亮的火钳。火钳生铁制造,粗细均匀,弧度合适,比我家小时候用粗铁丝拧的简直周正太多了。我们这群人都有在农村成长的经历,虽然早已是朝九晚五的城市人,但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农具,就像在人群中遇到了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时竟五味杂陈。万同学在内地长大,他熟练地举起一把叉子,满怀深情地看着。他眼前一定是小时候在麦场上帮父母扬场的情景吧!
要判断一个巴扎的火热程度,还可以看烤肉摊位的烟气是否稠密,或者能否远远闻到香喷喷的烤肉味。相比于城市里动辄五元十元甚至二十元的大串烤肉,英买力巴扎的烤肉串小,也很便宜,肉、肚子、板筋、肠子、腰子、肝子……一块或五毛钱不等。亚森家的烤肉干净,又嫩又香。摊位前,四个小孩一人一串烤肉,玩一堆泥巴,边吃边玩,很投入。那长睫毛的巴郎子和卖烤肉的爸爸一样,一高兴就扬起脖子大笑。
瓜果蔬菜、特色饮食、服装布匹、日用百货、畜牧产品、家电等等琳琅满目,可以说在英买力巴扎没有老百姓买不到的东西。这里还有英买力的特色烤肉“牛头烤肉”。二十多年前,从事屠宰生意的阿合尼亚孜将牛头肉做成烤肉,因为味道好名气传开了。顾名思义,其肉取自牛头,肉更筋道,但取材加工麻烦,烤制也需要技巧,目前只有英买力的巴扎上有几家。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南疆雨少,雨中巴扎很罕见,摄影家张老师好不兴奋,脚步欢快地去寻找镜头。
前面不远处一个怀抱母鸡的男人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不过是只平常的鸡,却被他毫不嫌弃地抱个满怀,还用衣服护着。他旁边的一个农民和他比比画画,看着鸡说着什么。他们在用古老的方式进行交易。看到我们饶有兴趣的目光,两个男人冲我们心无城府地憨笑。他们都像才在地里干完活,身上满是尘土,但笑脸干净热情。杨书记说,这只鸡的鸡苗还是镇里去年春天给买的。每个村里总有几个日子过在后头的,镇政府每年给买鸡苗、羊羔,让他们养大后或吃或卖,以改善生活。
也因为巴扎,快餐小吃的摊子骤然间多了起来,一锅锅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腾腾而上,烤包子、凉皮子、馄饨,还有大锅大锅煮得稀糊烂的杂碎汤和红红绿绿的丸子汤,最是勾人食欲。熟客居多,要多盛一些,即使是头回来的新客,卖主也像邻家的婶子大叔一样亲热而谦和。几个年轻媳妇拍拍袖子上的尘土坐在擦得锃亮的凳子上,接过主人倒好的热茶,“吁吁”地喝着。嘴里咕哝着什么,我猜大概是“不急不急,你先煮着,煮烂了才好吃”。
米力克的一锅抓饭就要煮好了。这个脸膛又黑又红的汉子,看上去三十来岁,一边熟络地和吃饭的人说话,一边手里丝毫不停。他双手在围裙上搌了搌,拾起炉钩捅捅火,烟囱呼地窜出一股烟,火着得更旺了。他喜欢听着音乐做饭,每次都带来一个大音箱。一边做抓饭,一边享受音乐,歌曲总是那几支,他百听不厌。他的抓饭人们也是百吃不厌。“抓饭那么香,是因为多了音乐吧!”人们这样开玩笑。一大份抓饭三十元,米不够了还可以再加。说着话翻着锅,香味和音乐一样在巴扎散开。沙雅土生土长的杨书记说,沙雅畜牧业发达,羊吃的是罗布麻、红柳、胡杨、甘草、骆驼刺、白杨的叶子,喝的是塔里木河、渭干河的天山冰雪融水。这里的羊每天要在戈壁滩上走十几公里才能吃饱,这种羊叫运动羊,肉质细腻,脂肪层薄而分布均匀。不夸张地说,这种肉做出来的抓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抓饭。临走时,杨书记笑着对米力克说:“你的主意对得很,每次一大锅抓饭,不多做,反而大家都惦记。”不知说到了啥,俩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吵嚷声。村人好凑热闹,好奇地围过去。原来两个壮年男子买牛卖牛讨价还价时发生了口角。买家说牛太瘦,腿又短。牛主人生气。谈不拢,两个牛脾气的人杠上了。周围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们急忙去劝架,三下五除二地将撕扯到一起的俩人拉开。弄清了原因,人们七嘴八舌地充当起法官,评判着俩人的是非,连哄带劝平息了一场纠纷。围观的村人评价着长短是非散开来。才过一会儿,其中一个面红耳赤的男子竟又满脸带笑走在巴扎上了。
返回时,我们看见那个刚才抱着鸡的男人,已经坐在烤包子摊前吃上他心爱的烤包子了。一口包子,一口可乐,脸上洋溢着孩子一样满足的笑容。
下午五点多,巴扎开始散了。归去的村人手里拎的、车上挂的,或菜或肉,或是些小孩喜欢吃的零食,包里背的是给老母或男人们买的衣服。刚刚买的牛驮了两袋春耕要用的种子。“有钱的人去巴扎买东西,没钱的人去巴扎看热闹”,有些人什么也没买,晃了大半天,气色竟比来时还精神。马路也又宽大空阔起来。只有地上撒落的各种商标、包装袋、蔬菜叶、炭灰、牲畜粪,证明这里方才热闹得很!
六点时,离巴扎不远的一个小广场响起了《阿娜尔罕巴拉》的音乐。正在举行婚礼,杨书记说,今天将有十八对新人的婚礼要举办。这么多!我们惊呼。杨书记说,这还不算多,最多的时候可以达到二十几对。
已经来了两对新人。两个维吾尔族新娘子均着白色婚纱,华丽如公主。男孩则都是纯色衬衣加藏蓝色西装,俊朗挺拔如绅士。其中一个新郎是汉族男孩。新郎新娘的好朋友围着圈拍手,间以简单的舞蹈动作。队伍里汉族和维吾尔族年轻人都有,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姣好身材、差不多的精致打扮,个个体面优雅,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他们谁比谁更漂亮更帅气。谁能想到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民。尤其是女孩们,不是纱裙就是小礼服,不畏雨天降温,小风嗖嗖,竟有几个还光着腿。我们理解她们,年轻时我们不也曾这样热烈浪漫过?热闹喜庆的气氛感染着,我们也加入转圈队伍,拍手为幸福歌唱,为新人祝福。我前面穿蓝裙子、头发染成黄色的时髦女孩很像电影明星。她飞快地旋转,长发像伞在空中打开,蓝色的绸缎长裙一起一伏间摇曳着珍珠的光泽,明亮的眼珠、娇艳的红唇、自信的微笑,她真美呀!漂亮的女孩,今天你会遇到心上人吧!祝福你!
从巴扎回来的人路过广场,也加入了进来。有人放下货物就载歌载舞起来。广场越发沸腾……
雨还在下,先是砂糖状淅淅沥沥,后来变成柳絮样轻轻落下,落在布满甜蜜的广场上,落在舞动的脚步下,落在英买力的每一寸土地中……南疆的雨是稀罕物,这是一场预示着吉祥美好之意的雨。沙雅再次创造了奇迹。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09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