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人物志】
作者:舒晋瑜(中华读书报记者)
那年4月,热浪裹挟着漫天飞舞的杨柳絮扑面而来。赵本夫携彼时的新长篇《无土时代》从南京赶来。天气很热,可他却穿着红色立领毛衣,外面罩一件深色夹克,让人看了感觉更热了。不过,那种状态倒是与我们热烈的谈话氛围十分贴合。他一边抽烟,一边说话,说到土地话题,语气激昂,满怀忧思。
赵本夫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当年,他就把自己的一部短篇小说命名为“天下无贼”,寄托着一种美好理想。后来,小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无土时代》更强化了我对于他理想主义者的印象。
《无土时代》是赵本夫“地母三部曲”的第三部。第一部《黑蚂蚁蓝眼睛》写文明的断裂,第二部《天地月亮地》写文明的重建,第三部《无土时代》是对文明的追问。赵本夫最看重的是第三部《无土时代》。小说用“无土时代”命名,反映了在现代城市中生活的人们对土地的热爱和对自然的眷恋。正如《无土时代》卷首语所说:“花盆是城里人关于土地和祖先种植活动的残存记忆。”赵本夫关注城市文明的发展,同时也审视城市化的弊病,他想通过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对现代文明进行反思,为社会提供另一种思考。
关于“理想主义”的标签,赵本夫并不拒绝:“文学本身就是理想主义,因为社会和人生总会有一些缺失和不足,但文学能够给人带来精神慰藉,让人不迷乱不绝望,对理想和未来抱有希望。”
在作品中,赵本夫将象征、荒诞、夸张等诸多现代小说的技法糅为一体,让读者可以在既紧张又自然的状态下一气读完。在他看来,好的文学作品应该好看、耐看,同时应该有巨大的思想容量,不仅从世俗的角度看待问题,还从精神层面进行思考。
赵本夫一直追求这样一种写作状态:不准备提纲,兴之所至,提笔就写,跟着自己的感觉漫游行走。赵本夫说,一旦进入这样一种写作状态,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完全不能自已。他小说中的很多灵动的细节,包括人物设计和故事走向,都没有预设,而是写到某处自然流淌而出。
这种看似即兴发挥的创作,其实是厚积薄发的结果,绝非坐在书桌前拍拍脑袋就能发挥出来。
1981年,33岁的赵本夫因处女作《卖驴》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奖而一举成名。作家张光年(光未然)当时很是不解,问他:“你的结构能力很强,文字也相当老辣,怎么现在才写东西?”
心态从容,厚积薄发,恰是赵本夫的特点。在他看来,作家搞创作,是需要积累的,事实的积累、生活的积累、经验的积累、艺术手段的积累,缺一不可。当然,想写出好作品,还要有思想、精神、情怀的积累。走上文学之路前,赵本夫将《中国通史》读了三遍,把《外国通史》读了两遍,还接触了大量东西方文学经典。不过,他对经典从不盲目崇拜,“如果从一位作家的作品里发现一部经典作品的影子,那该作品就不算上乘之作,甚至是一次失败的写作”。
赵本夫的沉稳从容,还表现在至今仍保持着手写的习惯。他写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曾用了整整四瓶墨水。虽然速度慢些,但“手写感觉踏实”。赵本夫在写作上“慢”的背后,其实是对自己的高要求。在他看来,文章不能瞒人,不能欺世,不能玩花样,要有诚意,所以他总是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最高要求来写。他也不愿为迎合读者而写作,“写作是我自己的事情,作品传世不传世是后人的事情,不必操心”。
赵本夫一直在作品中呼唤“野性”,因为“野性”保存了生命的原始基因,人类社会唯有保持“野性”,才能让文明充满活力。在《荒漠里有一条鱼》中,处于黄河故道边上的村子鱼王庄,贫瘠、荒凉、落后,就像荒漠里的鱼一样,生存环境极其恶劣。但村民们身上,始终有一种原初的生命力。他们凭借顽强的毅力和不服输的干劲,在荒漠里种了几十万棵树,改变了那片土地的面貌。一条“鱼”在“荒漠”中生存了下来,足见其生命力之顽强,这是对中华民族生命韧性的一次寓言式书写。
赵本夫早期的很多作品都是写实的,而从《天漏邑》到《荒漠里有一条鱼》,都是寓言式的。有评论说,赵本夫是“老来俏”,搞起了后现代创作。其实,赵本夫创作时并未刻意考虑这些,他的作品都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文学的背后是哲学,而东方的哲学思想总体上是朦胧的、混沌的。所以,赵本夫的作品给人留下了很大的解读空间。
评论家何镇邦的评论耐人寻味:“和赵本夫同时代的很多作家都已见底,但赵本夫依然混沌。”赵本夫把这句话当作对自己的褒扬。他说,自己一直追求的就是作品内涵的丰富性和东方文化混沌朦胧的意境,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则不免失之浅薄。
赵本夫是一位地域特色鲜明的作家。在他内心深处,对故乡、对童年的记忆根深蒂固。每次行走在已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的马路上,他仍感觉自己是个精神漂泊者,没有归属感。因此,在作品中,他用文字表达对田园牧歌的向往;在生活中,他用实际行动挽留泥土的芬芳——在南京郊区家里的阳台上,他养了200多盆“花”,到了秋天,“花”会结出果来——100多根黄瓜和大量辣椒。他吃着那些黄瓜和辣椒,想从中咀嚼出苏北老家农村的味道。
现在很多领域都有“圈子”,文学界亦然。对此,赵本夫说:“对作家来说,生活中可以有很多朋友,但在文学之路上,不应结伙成群,只能孑然独行,也许前程一片苍茫,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写作之外,赵本夫喜欢旅行。年轻时,他就曾沿着黄河故道“壮游”,最多一天步行走了100多里地。中国各地,他最爱去西部。那片广袤土地上的荒凉和宁静,叫他深深着迷。2005年至2006年,他前后三次独身奔赴西北采风,回来时已胡子拉碴,像个野人,但“感到了时光的悠长和心灵的净化”。随后,他创作出《西部流浪记》。除了国内各地,他的足迹还遍布20多个国家,对东西方文化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作为一个作家,赵本夫的眼中并非只有文学。他关心天下大事,关注时事热点,经常去大学交流,跟青年人做朋友,到监狱演讲,鼓励犯人不要放弃自己。这些似乎跟文学无关,但赵本夫说:“文学从来不是文学本身。”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26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