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兰生
乡下的老宅,年轻时离开它的心情是那么急切,年迈后回归的脚步又是那么沉重。
我在乡下有两处老宅,一处是记忆模糊的出生之地,一处是梦寐萦怀的成长的家园。
我祖上一直生活在冀东南大平原的小村落里。村西第二个胡同北头是我家老宅,墙和栅栏门将其一分为二。北院坐落着三间北房、两间东房,全是土坯盖的;南院是座空院子,只存放柴草,饲养家畜,种植蔬菜。爷爷奶奶和叔婶一家住正房,我们一家住偏房。北房后有三棵大枣树,中秋前后,红彤彤的诱惑挂满枝头。再往北不远就是水沛鱼丰的大湾,每到夏秋时节,这里就成了村民们游泳逮鱼的乐园。这是我出生的祖传老宅留给我的最初的记忆。
上世纪70年代初,家里孩子多了,日子过得紧巴,爷爷奶奶分了家。父母主动要了空荡荡的南院,北院让给叔叔一家,爷爷奶奶和他们同住。一时盖不起新房,父母就省吃俭用东借西凑,咬牙花800元在本村买了一处空宅。
空宅在村子最西头,没有院墙围挡,三间土坯房孤零零的。这宅子并非一无是处,不仅离老宅近,院子比一般人家的大不少,而且院子的南边有两棵枣树,西边斜坡上有七八棵国槐,往外几米是水塘。
父母带我们几个孩子搬过来后,垒了院墙,安了大门,建了东房,修了厕所,砌了猪圈,搭了鸡窝,挖了地窖,还在西围墙外垫土种树……这里从此就成了我们的新家。
修房盖屋一直被百姓们所看重,父母自然也不例外。他们边完善新家,边盘算盖新房。没过几年,就用积攒的钱自己动手烧砖,在老宅南院盖起了四间大瓦房,让爷爷奶奶在有生之年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居。为了让爷爷奶奶清静,父母只让姐姐晚上去陪老人睡,直到爷爷奶奶去世,才带我们姊妹五个搬回南院。
时光荏苒,岁月不居。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儿时的新家早已变成记忆中的老宅。尽管因风雨侵蚀年久失修,当年父母买的老宅早已坍塌,二老也已驾鹤西去,但每次目睹老宅,废墟上繁盛的树木、在树木上做巢的喜鹊,都让我笃信,逝去的老宅依然活着。
那简陋的老宅,曾为我们一家遮风挡雨、驱寒送暖,是那么的可亲可爱。它见证了父母拉扯五个孩子长大成人的酸甜苦辣,留下了我从小学到大学的成长足迹,给予我诸多的快乐、梦想和力量。难忘小院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大枣通红、槐花飘香;难忘含辛茹苦的父母一年四季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发誓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难忘严冬酷暑里,我在煤油灯下苦读,以及贴满东墙的三好学生奖状……
当下,对于小康农家而言,盖几间瓦房不在话下,可在生活贫困的年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支撑着老少九口之家,几年之内又买旧房又盖新房,是何等的艰难和不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恐怕只有他们自己说得清。
不远的将来,随着空心村的改造治理,老宅所在的这片地或许楼房矗立,或许麦浪滚滚,或许树木成林,但不管如何变化,老宅终将作为故乡的化身,作为游子情感和精神的皈依,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光明日报》( 2023年03月03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