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中国】
作者:沈念
船舫在水上悠然前行,船舷右侧的水面宽大,有一个墨绿的影子跟着在走,像是天空飞鸟的投影。但抬头看时,一碧如洗,天空与水面,像是两面对视的镜子。
水流清澈,是我从未见过的青绿。青绿,吸收了些天空的蔚蓝,糅成另一种碧绿。从肇庆这个“开始迎来吉庆的地方”出发,就是沿着这条水流和沿途的绿色抵达的,抵达之地是肇庆下辖的一个叫封开的县城。众人话语间,都说名字有趣,像是那个“八朝古都”河南开封失散多年的孪生同胞。
途中,有人哼唱粤语民歌,我一句也没听懂。同行的文旅局朋友说,封开这个两广门户之地,是粤语发源地。我已然明白,这个叫封开的地方,有渊源,有来历,是岭南文化发祥地,也是海陆丝绸之路的最早对接点。尤其没想到的是,公元前111年,汉武帝统一岭南,就是在这里设立广信县,意即“初开粤地,宜广布恩信”。多少年过去,这个最早的岭南地区首府,繁华已成往事,交通方式改变,政治中心迁移,这片土地隔山又隔水,沉寂又落寞,但反倒是这样保留在时光里的原生态显出了珍贵与异质,成了肇庆可待深挖的旅游宝藏。
出封开城,车行半小时,公路右前方在睫毛下突然开阔起来,这条叫贺江的水流,是珠江水系中干流西江的一脉。有水的地方,表情就会变得丰富起来。贺江两岸,峰峦藏卧,连绵拥翠,面孔里显然比别处多了些眼波流转、巧笑倩兮。因了地形的束缚,贺江少了“一条大河波浪宽”的勇往,而以湾多著称。路经封开境内长达115公里的贺江,沿线有28个半岛和南北两个江心岛。介绍者的语速,因半岛多而生出来的河湾、踅转,如水流般有了一种踟蹰。湾多,水就有了蜿蜒,也就多了灵动,如婀娜女子腰肢扭动,又如臂上水袖在舞台上画出弯道曲路。湾多,植被茂盛,贺江一下就有了一张清晰的面孔。
车到贺江第一个湾停下。扶栏瞻望,江湾水面宽百余米,回环150度,滟滟淼淼,从黛青色深处款款流来,又往东缓缓行去。第一个湾又名簕竹半岛,有四平方多公里,岛上绿色铺陈,远处有老居民的旧宅子掩映果林之中。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幕,寒来暑往,人们晴耕雨读,怡然自乐,犹如世外桃源。
有第一个,自然还有第二个以及更多。江口、竹洲、新田头、世和洲、百吉、足食、龙皇,我端详着指示牌上墨绿底色的地形图,这些可能很快会被我忘记名字的半岛相互咬合,如纤纤十指相扣,若是云中俯瞰,定然如发光的星宿在水陆间排兵布阵。这些半岛与水成趣也成景,让偏远的岭南有了旅游胜地的天生丽质。水运衰退后经济滞缓,然而在近些年的旅游开发中,当地老百姓品尝到了新的甜蜜果实。文旅局的朋友似乎怕我们不信,脱口一首民谚:“要想富,有门路,封开廊道搞民宿;要想牛,不用愁,封开廊道游一游。”
看着水风景,不知不觉就到了贺江碧道画廊景区,穿行一片竹林,顿觉身心凉爽,林中有一电子牌标识着林中负离子每立方厘米接近四万。恨不得多吸几口,让肺腑清澈、透亮。竹林成团拥簇,空地被利用起来种竹荪。被誉为“真菌皇后”的竹荪破土而出后,体态优美,像身着白蕾丝裙的舞精灵。头一回见识这样的种养方式,得了风景的利,赚了种养的钱,村民在家门口就有了好收益,自然更衷心爱着脚下的土地。移步参观村民新建的民宿群,独栋联排,开窗即景,景中添花;导游津津乐道贺江的鱼鲜和百香果、兰花,味美物丰,增收富民;大洲镇龙皇岛码头公园,古朴与现代相映成画,网红打卡新地远近闻名……有了这些,看似偏隅之地的贺江不是桃源却胜过桃源。
水为路,路为廊,登船漫游,顺流而下,全长25公里的贺江碧道串起了风光恬静的岛、林、湾,途经之地,旧式建筑风貌的民居,像是一笔笔勾画着时光深处的风韵;提供现代旅游体验的古码头、讲述流金岁月的博物馆连接成一条水岸艺术长廊;“乡村骑士”们追逐水流的脚步,骑行打卡,也把这条河流带到更远的地方。
下船的码头在大洲镇博物馆,广场旁长有一棵桃心形状的大树,高十余米。树分两枝,一枝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一枝已瘦寒清空、枝枯叶落。很少见到长在一棵树上的生和死,植物内部的生命循环让它成了一棵“异树”,竖立在水边有些年头了,呼应着不远处的廊道、白墙圆弧的村落建筑和悄然兴起的田园综合体,也守护着一条河流的记忆。在这个被称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的大洲镇,“封开山歌”“麒麟白马舞”“五马巡城舞”等非遗项目,古往今来,都是贺江的水传颂着它们的精彩,也是贺江的水为民间艺术开疆拓土、扬名立万。
每一条河流,都有它的前世今生。走进博物馆,贺江娓娓道来它的过往,以及它收藏在时间里的秘密。这也曾是一条诞生财富的茶船古道——宋元时期,依托藏身于广西贺州与湘南永州山野间的潇贺古道,茶、炭、米的贸易兴起,到明清时热销的茶叶主要借贺江水路,转运、远销粤港澳乃至海外。封开的内陆通道,与海上丝绸之路经由贺江连接,中原、岭南与海外的经济、文化,都因贺江而开始了交往流通。大洲年轻的镇长谙熟老旧的历史:“河流把隔壁广西的六堡茶送到了更远的地方。”镇长说,在晚清民国很长的时间里,茶叶远售南洋,市场主体是马来西亚的锡矿场,那里华工人数众多,收入尚可的华工有饮茶习惯,这也是他们解决维生素匮乏、传染病泛滥的药方。博物馆的史料中也标记着“茶故事”——矿主把六堡茶浸泡在大水缸中,华工晨起工作就排队接茶,“左手提粥右手提茶进矿山”。那些矿场老板招工时还要特别标注有茶供应的广告单,这样在急需人手时才能顺利找到矿工。站在博物馆的临江阳台,正看见两叶小舟渡水而行,像茶叶在水中浸开收拢的叶脉,如同年老者打开掌心,水面上的波澜就是岁月的掌纹,每一道掌纹发出淙淙不绝的水声流响。
贺江更多的时候是静水流深,像茶叶蜷缩身体,将往事沉在心底。那些闻讯而来的游客,多是恋着贺江的风景——山水林田、湖湾岛屿,色彩、状貌、变化,看在眼里又欢喜地带走。多少年来栖息水流旁的村庄,经年累月地守着这一隅自然风光,当人文、科技元素和现代生活融入并蓬勃绽放,千万绿色,万千嬗变,在这片振兴的土地上流光溢彩,谁又能真正带走它们?
美好的地方,总会被上天泼墨美丽的色彩。贺江,是肇庆的颜色代言,也是肇庆的颜值担当。离开肇庆,一张张面孔从眼前闪过,记住了端砚、七星岩、火烈鸟、丹顶鹤、鼎湖山、湖心亭,更记住了贺江的面孔。青山含黛、绿水绕村的贺江,梦想照进现实,梦想也接壤现实,从这里,人们回到过去,也去向未来。
《光明日报》( 2022年10月28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