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子美
立秋风爽,陕北大地开始变得丰饶而斑斓。
清晨,白雾从山谷里升起,悄悄地蒸腾在梁峁之间,一团团地漫溢,犹如数不清的羊肚子手巾,绾在树的头上、山的头上、村庄的头上。白得温润,纯得悦目,像是上天抖开的圣洁的衣裳。
坐在硷畔上看缭绕的白雾,吃着玉米棒、甜南瓜、白洋芋、毛豆豆,秋的滋味便蔓延开来。栅栏上的牵牛花儿吹起了紫色小喇叭,飞来的蜜蜂一朵又一朵地仔细检阅;菜园里的黄瓜、白菜、茄子、辣子、西红柿挂着露水,以新鲜的模样等待阳光抚摸;黑猫无声地走来,咪咪叫着卧在了小凳旁;红的鸡、白的鸡,聚到草丛里咕咕地觅食;椋鸟在栅栏上翘起黄尾巴,叫出一串串花腔。
日头升起几竿子高,雾气渐渐遁去了踪影,山上山下变得碧汪汪、亮晃晃的。田野上淡黄和深绿参差。糜子顶着卷发,谷穗儿低垂,玉米林站成了一个又一个方阵。鹞子飞起飞落,宽宽的翅膀把天空擦得异常清澈。
走在馨风荡漾的山里,犹如踩在了花海之上。那黄格灿灿、蓝格英英、白格生生、紫格楚楚的花儿,铺在路边,绽在地畔,挂在塄上,一片片一簇簇一堆堆地妖娆,绊着裤脚,挂着衣袖,拦着眼睛,牵着心魂,让人舍不得,离不开。举目远望,一坡又一坡粉红粉红的荞麦花儿,明艳在山峁之上,美如锦缎。
山里长满了树,秋风卷起哗哗声响。结满小红灯笼的是苹果树,绿玉般压弯枝头的是梨树,红唇点点的是桃树,碎玛瑙般一串串的是枣树。看着眼馋,走到树下,揪几颗吃。转头之间,便有提了篮子的妇女走来,笑盈盈地说:“山里瓜果梨枣多,您尽管吃呀,不吃就烂在了地里。”
相逢就是缘,上门便是客。无论是否相识,赶上饭点儿,山里人都会热情挽留。跟她绕过山坡,只见院子外的硷畔上灿烂着一大片格桑花。她踢开跑来的狗儿,赶走树下的鸡娃,把饭桌支在阴凉儿里,端上瓜果,泡上茶水,唤来丈夫聊天作陪。窑洞里做饭的刀杖声响起,不一会儿就端上酸汤剁荞面。酸汤浮了油花花儿,飘出野葱野蒜特有的香;剁出的荞面条儿细长若芒,入口即化。天上白云飘动,坡上林草葳蕤,院里花卉竞放,淳朴的民风,宁静的旷野,恍若身在世外桃源。我继续赶路,夫妻俩直把我送上山梁,目送我远去。
黄昏来了,炊烟扶摇在村庄上空,牛儿羊儿从山道上成群结队地归来,夜色逐渐朦胧。我坐在土院子里,和山里人谈农桑光景,享清风吹拂。不知不觉间,银河已挂在空中,无名鸟儿时远时近地啼啭,四周溅起了虫儿们的低吟浅唱,在窗口边、门脚下、窑背上、院子外。
睡在土窑洞里,有种安逸和踏实。靠着玻璃窗,看月儿一寸寸地爬上东山,看银辉泻在土炕上,给院子抹上霜白。蜘蛛在窑檐上编出了白丝大床,葡萄架上的蝈蝈还在嘶鸣,静谧里似有笛声穿梭,心思绵延,忽然就有信天游的歌声隐约传来:
三更子月儿树梢儿上动,
花棱儿窗子呀格外明,
小妹妹念想那心上人,
双手手点亮一盏平安灯……
《光明日报》( 2022年10月21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