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舟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童年和故乡的记忆是伴随终生的。等到渐入老境,历尽世事风波,饱尝人间悲欢,对诸般事情都淡漠了,但儿时故乡生活的影像,仍然会萦回心头,甚至愈发鲜明。因此,苏轼写下过这样的诗句:“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
刘现辉的一套四册绘画作品《童年那些事儿》(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就是一次目光穿越时光阻隔,对童年和故乡的深情伫望。经由长久而专注的凝视,一缕缕游丝般轻淡的乡思,逐渐扩展汇聚成一种浓郁的故土深情,仿佛满天云锦,在灵魂的天空闪现着动人的光华。
甫一翻阅,我就被深深吸引住了,欲罢不能,用半天的时间,集中读完了其中的一册。画家描绘的正是我的冀中平原故乡的风光民俗,每一幅画面,都仿佛是自遥远的时光彼端发出的一封请柬,邀我回返五十年前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回到在故乡农村度过的童年,重新体验那种快乐无比的心境。
童年记忆中,大自然永远不可或缺,是每一幅画面的主角或背景。《扑蜻蜓》《打水漂》《麦秸垛》《树荫乘凉》《牛棚讲古》《向日葵杆做枪》……画册中,随手翻到的一页,那些游戏和故事,都是在故乡的河流和田野、树林和菜园、场院和牲口棚之间发生和展开的。那么多熟悉的场景,在眼前鲜活地浮现,挟带着彼时阳光、风和植物的气息。已经埋藏在岁月深处的许多记忆,也被它们唤醒和激活:春天,埋头走在绿油油的麦苗田垄间,寻找一棵纤细的杏树苗;夏夜,到村边大树下,将手指头伸进地面上的小洞里捉“知了爬爬”;秋天的田野一片金黄色,在一簇倒伏的谷穗旁边,发现了一窝鹌鹑蛋;冬天的屋檐上垂下串串冰凌,折断一截放进嘴里,瞬间一股冰凉穿透了脏腑……那些欢欣和惬意,仿佛就在昨天。
观赏这一套画作,好像打开了一整座童年生活的博物馆,馆藏格外丰富和详尽,玩耍、上学、家务、农事、年节,林林总总,堪称极大程度地再现了童年生活的样态形貌。不少画面还具有颇为鲜明的时代特征,像《派活儿》《灭蝗虫》《地震棚》《送新兵》《备战麦收》《出村看电影》等等,是一份那个年代农村社会生活的原生态写照,文献的价值寄寓在生动的画面中。
画册能够产生这样的效果,首先应归功于作者的诚笃和恒心。他找到了自己最为中意的题材目标,从此避开时尚的诱惑、市场的喧嚣,执拗地守望着心目中的那一片园圃。目光的长久凝注中,生长出了一种魔术般的力量,那么多生动的细节,从遗忘的深渊中被打捞出来,仿佛一棵被泥沙掩埋很久的珍珠,放在手掌心中,依然温润晶莹。
童年是一颗敏感的灵魂对世界的敞开,对存在的拥抱,最能够感受大自然的诗意和美。生活尽管贫穷艰难,但在天地之间奔跑嬉戏的孩子们,却都是不识愁滋味的。童年是漫长人生路途中预先支付的快乐,对后面遭逢的困顿苦难,能够起到稀释和抚慰的作用。我想到了苏联作家、《金蔷薇》的作者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一段有名的话:“对一切事物诗意的想象,是童年给予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那之后悠长残酷的岁月中没有遗失这个馈赠,他就是诗人或者艺术家。”
这套书的作者,就是这样的诗人艺术家行列中的一员。能够恒久地保持这样的感受,堪称是一种令人企慕的幸福。这些画作写实中略有变形,构图浑然,线条简约,充满了朴拙的趣味。在最初的兴奋后,我努力让自己慢下来,不要急于看完,而是每天读上几页,让沉浸更为细致深入,让愉悦感更加深长持久。
恰如这套书的另一个题目“民俗画乡愁系列”所昭示的,作品还指向了更为丰厚的价值和意味。
在童年、故乡和大自然作为背景的乡土朴实生活中,闪现着那个时代民间社会和平头百姓的情感风貌。《贴饼子》《羊羔跪乳》《慈母手中线》《热心肠》等大量的画面中,展现了父母养育之恩,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乡邻间的友爱互助等等。这些人情和人性之美,是贫瘠生活中的亮色,让人倍感温暖。以《过大年》为总题目的多篇作品,还把笔墨聚焦于节庆习俗,如供神、祭祖、守岁、上坟等等。这些乡村生活中古老而普遍的习俗中,积淀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元素,是悠久传统的形象体现,那些祭祀、敬畏和禁忌的背后,有着可以寻绎的线索。它们连接了农业文明孕育出的伦理道德训诫,有对公序良俗的倡导褒扬。如今,随着农村城市化进程驶入快车道,很多民俗连同其中的价值蕴涵已经渐趋式微。如何挽留住其中的美好,怎样才能让乡愁获得寄托安放,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时代命题。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既是一次寻根之旅,又蕴含了朝向未来的期待和呼唤。
《童年那些事儿》是一次打捞记忆的勤勉劳作,是对过往岁月的深情祭奠,表达了带有普遍性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因而也有充足的理由获得广泛的共鸣。仿佛一窖封存的老酒,时间越久味道越醇厚,童年和故乡,隔着岁月烟云望过去时,胸腔里会酝酿出一缕温馨的忧伤,令人低回不已。对这一种情怀,继北宋苏东坡之后,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南宋时期的陆游,也写下了千古传诵的名句:
“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15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