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老老爷子
赵广信和赵卫国这赵家两代人的两位老老爷子,不做中国
梦,却都在做他们自己的作家梦。刘鎏想把亲家赵广义引领到
他们的文学艺术殿堂,可惜蝲蝲蛄嗑箭杆瓤——他不是这里的
虫儿。
元宝屯晚辈人对上辈人的称呼自成一折,儿媳妇儿对公婆当面叫爹妈,背后叫老爷子老太太。公婆哥儿们儿多的叔公婶婆们叫二老爷子二老太太,三老爷子三老太太……直到最后一位叔公婶婆不以数字开头,不管他在叔伯兄弟中排到老几了,一律叫老老爷子。因为小时候叫老疙瘩,总不能叫疙瘩爷子,便简称为老老爷子。元宝屯赵家的老爷子们,是一辈一辈往下排的,每一辈儿都有大老爷子二老爷子……老老爷子。比如赵广义他爷爷是老大,老哥儿七个,妈妈做媳妇儿就管爷爷叫老爷子,管叔公婶婆们叫二老爷子二老太太,三老爷子三老太太……老老爷子老老太太。后来娶的叔婶们都随妈妈这样叫。赵广义他爹赵忠是他们这辈儿的老大,大嫂张氏做媳妇儿就管公婆叫老爷子老太太,十多个叔伯叔公婶婆,张氏就叫二老爷子,三老爷子……老老爷子。头辈儿老老爷子是赵忠的老叔,二辈儿老老爷子是上辈五老爷子的老儿子赵云,赵云比赵广仁和张氏小七八岁,也得尊称他为老老爷子。
赵家一爷公孙大排行按岁数排顺序,下一辈儿就按自己的爷爷排顺序了。赵忠就哥儿一个,他的五个儿子就不与其他叔叔们的哥兄弟排顺序了。尕秃子娶媳妇儿便自家排行,仁义礼智信自称大老爷子,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广信是老疙瘩,就被侄儿媳妇儿们叫做老老爷子。
尕秃子这辈儿一爷公孙二十一个,尕秃子是老大,往下排赵抗战是老二,赵解放是老三……赵卫国是老疙瘩。尕秃子的龙虎彪豹四个儿子都比赵卫国这个老叔大的多,四个侄儿媳妇儿都得管这小叔公叫老老爷子。
娶了重孙子大胖儿媳妇儿,赵广仁是老辈子大老爷子,尕秃子是少辈子大老爷子。赵广信是老辈子老老爷子,赵卫国是少辈子老老爷子。
这两位赵家的老老爷子,可是赵家的佼佼者。赵广信是赵家第一个读书人,当了多半辈子右派,但毕竟还是教书先生。嫂子们原来管他叫老疙瘩,从打教中学上班,学生门叫老师,嫂子们可就叫他老先生了。
尕秃子媳妇结婚就管老公公叫老爷子,管老婆婆叫老太太,叔公婶婆就是二老爷子二老太太……赵广信自然就是老老爷子了。因为尕秃子自幼谁也不服,就听他老叔赵广信的,所以他这老老爷子自我感觉良好,在文盲侄儿媳妇儿面前也端着一份自尊。
而赵卫国在尕秃子龙虎彪豹四位侄儿媳妇儿跟前这老老爷子可就自惭形秽 了。论资排辈尕秃子是大老爷子,抗战是二老爷子,解放是三老爷子。这时候抗战和解放大学毕业,当了专家和大老板,方方面面都有资格当这帮文盲侄儿媳妇儿的老爷子。而赵卫国刚上小学,侄儿媳妇儿们就管他叫老老爷子,怎么也接受不了,所以,见着侄儿媳妇儿们总是绕弯儿走,免得碰上人家叫他老老爷子。
大老老爷子赵广信就得意小老老爷子赵卫国。赵卫国和赵广信的小儿子同岁,小哥儿俩好的像一个人儿似的,所以卫国小时候总在老叔家蹭吃蹭喝儿。老叔老婶都得意他,总给小哥儿俩弄好吃的。卫国蹭吃喝儿不是目的,蹭老叔那些藏书看才是良苦用心。上中学以后老叔有些藏书学校图书馆都没有,后来老叔调职高任教,全家都搬到了县城,把卫国闪一下,主要是老叔搬走把藏书都搬走了。老叔见他喜读文学著作,早就鼓吹他长大当作家。他也知道老叔破灭了的文学梦。三嫂把他转到县城的实验中学,又跟老叔家的小哥哥儿混到一起来了,这小哥哥羡慕二大爷家的二哥二嫂学理工科,能当大老板,他根本就不想当作家。哥儿俩在学科上分道扬镳,年龄渐大,感情也逐渐疏远了。不久,赵卫国被同班的富二代崔茗发现了他的才华,主动接近了他,二人一见钟情,除了二人学习都拔尖儿,崔茗还传了电脑知识给他。二人上网研究网络文学,这俩人的智商都是奇才,赵卫国又有在老叔指导下打下的文学基础,一接触网文,那进步可就不是循序渐进而是突飞猛进了。他俩合作构思习作的网络小说《花花公子》竟被网站采用发表了。他们的家庭都不懂网文,在学习方面都在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给他们施加压力。由于他们智商超常,上网并没影响学习,家里也就没有发现他们早恋。网络使他们情窦初开,他们的网络小说一上网,随着网文的激情他们偷食了禁果,二人就更加如鱼得水了。二人把自己的地下活动跟妈妈亮剣了,得到了妈妈的暗许。他们可不能让妈妈失望,在高中课程学习和网络创作方面齐头并进,两个人的感情也如胶似漆,比明媒正娶的新婚燕尔还甜蜜千百倍。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奋斗目标。
赵卫国和崔茗知道他老叔的作家梦又复活了,在县里联合一帮老家伙稿个诗词学会,同时与他们退休的副校长潘晓鸣在联合策划一项创作工程,就是要通过爹爹的救命恩人王老党的遗孀,挖掘志愿军的生活素材,创作一部反映志愿军生活的长篇小说。赵卫国本来也想写写爹爹的英雄事迹,但这素材不宜网文,他便把在网上搜集的志愿军故事都提供给老叔赵广信。赵广信在跟自己的小儿子学上网,已经会打字了,尽管打得很慢,但他毕竟是语文老师,又是文学爱好者,拼音和语法知识基础牢固,所以,他们的创作网上行文,也比爬格子简捷多了。赵卫国把他搜集的志愿军战斗生活素材转让给老叔,又把自己的网络小说点击给老叔看了。赵广信看了他们的网络小说惊得目瞪口呆,赵家不是出了个神童吗!看了他搜集网络素材的手法,简直不相信这是一个中学生干的工作。不过这些素材真的更加充实了他们的创作宝库。他本来是赵卫国的引路人,可是,在这条路上就像跑马拉松,赵卫国跑到第一方队了,在领跑,不拿金牌也有得奖牌的希望。自己不过是大邦儿长跑爱好者中的一员,能不能跑到终点?自己信心都不足。因为看了侄儿的网络小说,自己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无论是构思的角度还是行文的脉络,都已经落伍了。自己与潘校长的思路跟这些小崽子们的思路一对比,难怪有恁么多网民热衷于网文,看了他们的网络小说,谁还看自己写那些贴切生活的原始创作呀!
为了取悦于未来的婆婆,崔茗听赵卫国说妈妈不但武功了得,年轻时还喜读唱本(奶奶管过去的说唱文学叫唱本),便买一部电脑,并把网上能找到的古典艳情武侠小说和新兴的网络小说都装入电脑空间,让不懂电脑业务的老妈妈开机就能随便点击阅读自己喜欢的小说。让赵卫国周六回元宝屯给妈妈安装好,教会妈妈开机,点阅,翻篇……妈妈的智商掌握这几个操作要领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因为只有妈妈一个人知道赵卫国和崔茗的事儿,连爹爹都不知道他们同居共进。崔茗的爹妈和老师都不知道。赵卫国和他老叔赵广信的文学方面的联系,也是个别沟通。崔茗在网上搜集那些抗美援朝的生活素材,也纳入赵卫国名下赠送给赵广信的。只是在网上小说的署名落的二人合作,赵卫国的网名是老茄子,崔茗的网名是嫩黄瓜。他们的网络小说名是《花花公子》,日更新一千字,每月必保三万字上网,点击率直线上升,老茄子嫩黄瓜的名气越来越大,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两个高中在校生。
赵卫国到家,把给爷爷奶奶买的糕点送到爷爷奶奶手上,向爷爷奶奶汇报了自己的学习成绩,全校统考进入八强。老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儿,爷爷说:“咱家都这品种,最后一个也上大学,老祖宗都放心喽!哈哈哈……”赵卫国见爷爷奶奶高兴,就跟妈妈回到爹妈的屋儿里,为她安装电脑。
“妈,崔茗孝敬您的电脑,花三千多块呢!”赵卫国在沟通未来的婆媳关系。
“买那玩儿意儿干啥?妈又不会用。”小花儿说。
“崔茗听说您爱看小说,这电脑上网聊天,网上购物,功能可全了。您不会用往后慢慢学,现得利儿的是崔茗给您装了好几百部您喜欢看的小说,您过去看那《响马传》《包公案》《大八义》《小八义》《三侠五义》啥都有。四大名著,历代禁毁小说像《金瓶梅》啥的都有。您想看啥一点就出来,还有现在流行的网络小说。”赵卫国介绍说。
“就是你们写哪网上小说也有?”小花真想看看儿子写的啥。
“网络小说给您装好几十部呢,都是别人写的。我和崔茗写的,每天更新一千字,每月发表三万,现在已经发表二十多万字了,崔茗也给您装电脑里了。您愿意看,先看着,等我们写完都给您装上,手指头一点就能从头到尾看。”说话工夫赵卫国已经把电脑安装在妈妈的写字台上了,这写字台原本是为保家和卫国在家读书时学习用的,他们都走了,变闲置起来了,这回派上了用场。接着卫国很快教会妈妈怎样开机,怎样关机,怎样点击节目。就这么几个操作要领,妈妈很快就掌握了。妈妈年轻时喜欢看的《金瓶梅》一点就出来了,又教她怎样翻篇往下看,怎样撤换节目。最后才教她怎样点击自己和崔茗合作的《花花公子》。
妈妈看了作者的署名说:“这作者是老茄子、嫩黄瓜,也不是您俩写的呀!”
“网文都属网名,老茄子是我的网名,嫩黄瓜是崔茗的网名。”赵卫国告诉妈妈。
“死孩子!咋不起个花儿呀草儿呀好听的网名?整个老茄子,嫩黄瓜……”
“花儿草儿啥的容易重名,黄瓜茄子最普通了,一般不会起这网名。”
“那书名也不说起个雅一点儿的,谁看了谁膈应……”小花儿年轻时就看不上花花公子。
“若不是书名出奇制胜,我们的作品能在网上点击率恁么高吗!”
“看的人还挺多?”
“哪天都有千八百人点阅。”赵卫国没敢说日点击过万。
赵卫国安装完,教会妈妈操作,就让妈妈坐在桌前演练,哪儿不对及时指点,给妈妈当老师了。妈妈接触新事物兴趣盎然,竟忘了做午饭。爹爹放牛回来做饭不赶趟儿了,告诉卫国:“去,到板儿厂让你四嫂给咱送晌饭来。”
赵卫国跟爹爹打个招呼就往板儿厂蹽。赵广义放牛回来见老儿子回来也非常高兴,小花儿乐得连午饭都没做,不知得啥宝贝了……小花儿赶紧拉他坐在旁边,给他演示电脑上的小说。赵广义看小花儿已经能点击出来她要看的小说,才问儿子买电脑的情况。小花儿可没敢说是老儿子女朋友给买的电脑,只说是赵卫国在没耽误学习的前提下写网文小说得的稿费给妈妈买的看小说的电脑。以前妈妈跟爹爹说过卫国写网络小说已经在网站发表的事,大学毕业的都没这水平。赵广义心中也在想,这个老儿子不是上天恩赐给赵家的神童吗!当作家,跟他老叔整一个裤腿儿去了……
说话工夫抗美媳妇儿领俩工人抬着大馒头和汤菜送来了,这是板儿厂工人中午吃的大锅饭菜。卫国让俩哥哥留在食堂吃了。四嫂说下晚儿再来做一桌,好好招待招待老兄弟。
晚上工人下班后,孙氏姐妹真的整了一桌好嚼榖,做了八个硬菜,搬一箱啤酒,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喝一顿。吃完饭妈妈连碗都没刷,让俩儿媳妇儿收拾的。她一扑心儿在网上看起小说来了,抗美和援朝俩木匠从来不看书,也坐在妈妈身边凑热闹。妈妈见儿子旁观,就点击了她常给儿子们讲的《响马传》隋唐英雄故事。她可不想让这俩没素质的儿子知道老妈喜欢看《金瓶梅》。
赵卫国可就跟爹爹坐在爷爷奶奶的炕头儿上彻夜长谈了。
“卫国呀!一心不可二用。你妈说你长能耐了,一边儿念书,一边儿写书……你可别闹个一枪俩眼儿,作家当不成,大学考不上!”爹爹听了妈妈向他报喜,说老儿子是神童,将来能有大作为,他心里就犯合计,能行吗?可要讲培养孩子念书,小花儿可比自己强多了,几个升大学的就是妻子归拢出来的。这个老儿子他只知道这小子在学习上好高骛远,还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同居早恋,要知道妻子放任儿子自由发展,他会更担心。
“爹,您就放心吧。儿子上网写作与课堂学习不矛盾。网文每天更新一千字,像玩儿似的就拿下了。课堂上注意听讲,事半功倍,比课后复习效率高,儿子统考已经进前八了。”卫国向爹爹汇报。
赵广义陪读,主要是陪妻子。老六赵保家高中的学习都是妈妈经管的,怎么学习?怎么休息?怎么加强锻炼?怎么增加营养?妻子让他买啥就买啥,让他做啥就做啥。那些学问方面的事儿他听起来一知半解,什么网文写作,什么课堂听讲,下课复习,他整不明白,也无心过问,妻子说老儿子行,八成真行。不过当作家是干什么?他可听老兄弟赵广信说过,广信要不叫想当作家也不能当多半辈子右派!当然,广信说他要不叫自己有写作水平,也交不上管教队长那朋友,也不能判两年减一年,赶上大跃进缺老师,混到一个铁饭碗。不过最近又听广信和潘校长说现在最不挣钱的行业就是作家,老儿子咋还选上这行儿了?
“你老叔和潘校长说这时候干啥都发财,就当作家发不了大财。有个大作家全世界都有名了,还不干了下海做买卖呢!得世界最高大奖的作家还赶不上你二哥一个工程项目……你咋虎八儿选上这行儿了?”爹爹也不是文盲,对改革开放后的各行儿各业都略知一二。尤其是跟老兄弟和潘晓鸣接触后,知道他们整那诗词学会就是玩儿,这帮老家伙要不开离退休养老金,连饭都吃不上。
“爹,当一个好作家,不能向钱看。主要目的不是发财,而是创造人类精神财富。你们当兵打仗是为了革命理想,我们稿网文创作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人要没理想就没啥意义了。”赵卫国知道爹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的革命理想。
提到理想,爹爹带兵打仗的时候可没少接受组织上的革命理想教育。所以,尽管自己因命运不济失去了为革命理想而奋斗的岗位,但他相信这崇高的革命理想总有人去为之奋斗,为之实现。所以他不能亲自为革命理想二战斗了,就寄希望于儿子们的身上。他的理想是让儿子们读好书,将来干大事业,就是和自己当年带兵打仗为实现解放全人类的伟大革命理想分不开的。大儿子学医,成为专家,救活多少濒危病人,这些被儿子救活的人继续革命,不就是对革命的贡献吗!二儿子经商改造成恁么多棚户区,让千千万万棚户区的贫民住上高楼大厦。自己发了财,也为棚户区的居民造福了,不也是对革命事业的贡献吗!
然而,有一件事儿赵广义一直想不明白,二儿子解放发财了,他还是无产阶级吗?当初起义参加抗日战争是为了民族的独立和解放而战。参加解放战争是为了打倒地主资本家,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是为了保家卫国,保卫胜利果实。一个树立了共产主义理想的革命战士,最终的奋斗目标是消灭全世界的剥削阶级,实现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像二儿子这样的不叫资本家的有钱人,中国已经越来越多,他们是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产物,将来到高级阶段他们将怎样?赵广义脑袋想破了也想不明白。人老了,想不明白的事儿太多,也就不能钻牛角尖儿想那些和自已无关的的事儿了。老儿子说他相当作家,不是为了发财,而是为了理想,这作家的理想是什么呢?和自己浴血奋战,战友们流血牺牲的革命理想能沾边儿吗?
革命这个词儿,已经好几十年没人提了。老儿子今天为了说明他想当作家的理想,拿爹爹的革命理想打比方,爹爹的革命理想还存在吗?自从打倒四人帮,给自己落实了政策,再不是特嫌了,自己原本无特务嫌疑,党和国家、军队本不该对这些数千人的战俘人群眉毛胡子一把抓,都划到特嫌堆儿里,本来还可以为革命做贡献的人,再不用你贡献了。归管处完成了历史使命,战俘们各奔他乡,谁也不知道谁咋样了?不知道有没有真的敌特混进特嫌堆儿里来?但在敌人的战俘营与敌人作斗争的岁月,确实有投降变节的,不少同志和战友被叛徒出卖流血牺牲了。归国战俘个个说不清道不明,只好背个特嫌莫须有的罪名,被清理出阶级队伍,忍辱负重地活着。命长的活过来了,时间证明自己不是叛徒特务,落实了政策,正常做人就不错了,还谈什么革命!没人说自己在干革命了,取而代之的是改革。改革和革命有什么区别?自己从来没想过。自己无官无职,早就不提革命了。就是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也没自己的事儿。革命恁么多年,闹个人家革自己的命,挨批斗,戴高帽子游街,没有真正的罪名,就因特嫌二字便由革命者变为被革命的对象。
当年革命没自己的事儿,如今改革也没自己的事儿。倒是儿子们都在干事儿,他们都有了头衔儿。不管是专家还是老板,不管是干部还是学生,他们可都是改革的人,干改革的事儿。自己归家务农,就不问政治了,只是在心里还装着当年的革命。如今没人革命了,自己也只能把革命埋在心底了。老儿子提起他的革命理想,这里想还存在吗?这会儿人人都在提倡改革,他不问政治,没想过改革是怎么回事儿?跟老儿子的一席对话,他好像又有了思想,但他已经和他的老爹一样,什么也想不明白。老爹想不明白的事儿根本就不去想,自己却不能,因为自己是有过思想的人。在部队带兵打仗想不明白的就向指导员请教。如今指导员还健在,想不明白的事儿,何不去问问指导员。自己几十年不问政治,指导员可是转业还是搞政治工作的领导干部。改革是怎么回事儿?他是搞改革的,他是当然知道。
老儿子给他妈妈安装了电脑,让妈妈在电脑上看小说,有营生干了。这电脑和自己不搭边儿,自己头脑里的事儿,还是找个明白人,明白明白吧。
赵广义家里没什么可惦着的事儿了,老爹老妈有小花儿照看着,还有大哥三弟四弟在身边,好几辈儿的孙子们都在跟前儿。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妻子说一声就走了。
到了省城,三个大儿子都在省城工作和发展,用大嫂张氏的话说老二两口子仨大头顶儿在沈阳都是好不错儿的人物了。所以,他不用去看儿子,也不需要儿子们为他做什么。他直接来找指导员刘鎏,现在可不只是同志和战友关系啦,而是儿女终亲,一家人了。刘鎏是离休干部,资格儿老,待遇高,养老金也是全厂最高的,住的是厂里的高干楼,孩子们的工作也都安排得很好。美中不足的是老伴儿患了足以让他糟心的病,常年卧床,生活不能自理。虽然女儿女婿出钱雇了全日制保姆,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日夜在床前守护,无暇去想别的事儿了。
刘鎏以为连长是来看望亲家母病情的,没想到赵广义根本没拿亲家母的病情当回事儿。在他看来指导员应该想大事儿,老伴儿有保姆护理,有女儿关顾,用不着他操多大心,这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小花儿一辈子没参加社会工作,忙忙碌碌把全身心都投放到家中老人孩子和丈夫身上了。别看她是农村家庭妇女,她可是有文化,懂医学,有功夫,在她这一代人中不多见的女性。她所投身的事业是成功的,老爹老娘健康长寿,儿子们个个出人头地,更主要的是英雄的丈夫承受了非人能承受的打击,她以全身心的爱呵护了他。使他在温馨的家中找到不幸之中的幸运归宿,胜利克服了不公正的身心伤害。他的身心如今竟比两位指导员郭明路和刘鎏还强健,更不要说已经作古的孙强了。在赵广义的想象中,两位指导员在部队就是政治工作者,转业都是党委书记,一辈子没离开过政治工作。自己后半辈儿没资格儿过问政治,现在心中的疑惑,找他们问问,定能迎刃而解。
“指导员!再给我上一课吧。”赵广义见了刘鎏,突然像在战场上遇到了学习中整不明白的问题,找指导员请教一样虔诚地说。
“连长!你这是咋的啦?怎么想起上课啦?”刘鎏一头雾水。
“从朝鲜回来,党籍没了,军籍没了,战斗岗位没了,干了半辈子革命就剩一条命。没有组织,没有领导,没人管我,没有方向……只有家,只有爹妈,只有兄弟姐妹,只有老婆孩子……革命不需要我了,但干恁么多年革命,革命理想并没有忘记。自己不能为革命理想而战斗了,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只有教导儿子们 将革命进行到底了。可我只会揍儿子,不会教育儿子。七个儿子都是在他们的妈妈的教导下读书成才的。后半辈儿没关心过政治,哪个运动来了都是被运动的对象儿。想不明白自己干半辈子革命,为啥被革命?自己没干过一点儿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和军队的事儿。没怨恨过组织上对自己的不信任,不公正。自己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接受组织上对自己的长期考验,可是组织上开除了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考验,要不是每次政治运动都被拿来当靶子,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了。运动结束了,落实政策了,我也老了,不能革命了,可是革命理想还在。儿子们逐个成才,参加了革命工作,自己总是对他们说有了本事,好好干工作,为革命做贡献。可是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了?不知道革命走到哪一步儿了?现在叫改革了,这改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真的闹不明白。儿子们都说他们是改革的先锋,对别人我没细心想过,这解放和胜利两口子,咱们费劲巴力把他们培养到大学毕业,你又给他们安排了恁么重要的革命工作,却不好好工作,赶潮流,下海……这不是放弃了为革命而奋斗的大目标吗!我无职无权,管不了他们,你可是他们的直接领导。我相信你放任他们下海一定是有道理的,你不会让自己的儿女做错事。你过去是一个连的指导员,咱们领导一个连的干部战士竟打胜仗了,自从我到汽车连,干部战士再没有犯错误的。转业后你领导一千多人的大企业,竟掌握大方向了,自己的儿女还能看不准方向吗?你知道我,从入党那天起就相信组织,相信上级部署的战斗任务都是为了将革命进行到底。抗日打鬼子,内战打老蒋,抗美援朝打美帝,都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正义战争!在战争年代,我是带兵打仗的,学习和思想政治方面是你们指导员的事儿。在国内打仗郭明路是我的指导员,出国打仗你是我的指导员,你们比我有文化,比我有时间研究方针政策,有时间对干部战士加强思想政治教育,树立革命理想。我脱离了组织,脱离了部队,身边再没有指导员了,革命再没我的事儿了。我只能跟随妻子,孝敬老人,教育儿子,碌碌无为地活着,好在还有个家庭避风港。可下子儿子们都长大成人了,能为革命做事了,他们却不革命,他们改革了。我的解放和你的胜利下海开发,无产阶级的儿女变成了大款,他们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估摸你也不知道。咱们革命就是要消灭地主资本家,我儿子你闺女现在不叫资本家,可他们比被咱们打倒和消灭的资本家的资本不知道雄厚多少倍了!看着他们有钱,我也乐呵。花着他们的钱,我也仗义。可是看着他们来钱的手段,他们的改革不是改革咱们的革命吗!他们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的产物,将来到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高级阶段,谁来革他们的命啊?”多少年来,萦绕在赵广义心中的结,他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才找指导员,他心中的教员一吐为快。
刘鎏转业就在车间当副书记,书记是团政委转业。厂党委书记和厂长是师政委和师长转业的。这个大型中央直属企业,生产的冶金产品是直接为国防工业服务的,所以各级领导岗位上都是军转干部。刘鎏的任务就是协助车间党委书记做好人的思想工作。到任后就是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每个运动都是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开展群众运动。三五反,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反右斗争,大跃进……在大跃进的年代,老书记离休了,刘鎏提升为党委书记,一把手。由副处级升到正处级,与车间主任携手领导这支负责全厂基建任务的车间生产和政治运动。一步一个脚印儿走过来,从未犯过任何错误,因为每次运动他都是紧跟上级党组织的战略部署走的。直到文化大革命他才跟车间主任一道被打成走资派,成为被革命的对象。在停产闹革命的日子里,靠边儿站了。他也像赵广义一样被造反派挂牌子游斗过。建革后,造反派犯错误了,他和车间主任官复原职,成为车间革委会的主任副主任,抓革命促生产,恢复了企业正常秩序。运动在继续,中央领导运动的一个接一个被打倒,最后竟打倒了副统帅。这个厂的各级领导军转干部是主流,大都是当年跟着副统帅南征北战打江山的战将。冷丁听说副统帅谋害毛主席,自绝人寰,都不理解。马上来了批林批孔运动,林彪的罪行一层层被披露,这些军人出身的老革命也就逐步在思想上跟副统帅划清了界线。仍然紧跟党中央的战略部署去工作,去革命。直到朱总司令逝世,周总理逝世,毛主席逝世……这些老革命才真的有一种群龙无首的感觉。突然,打倒四人帮,拨乱反正,厂里的生产和生活都出现了新气象。
下乡的女儿刘胜利,发掘了自己在朝鲜战场牺牲的英雄连长赵广义死而复生,使他的生命有了新的内容。刘鎏首先把大学毕业的战友的二儿子赵解放招募到自己身边来,因为他学的建筑转业与自己主管的单位对口。经过引导自己的女儿刘胜利与赵广义的儿子赵解放相恋成亲,大学毕业分到一起工作。抗美援朝一个战壕儿里的亲密战友,大难不死,成为儿女亲家,这对儿女给老哥儿俩带来了晚年的慰藉。女儿女婿的才学和胆识,让这位老革命不得不佩服。党和国家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们成了这不分人群之一。民营企业越来越兴旺,国企越来越不景气。自己也老了,不得不把手中的接力棒交到年轻一代企业家手中,他们能把国企领导到哪一步天地,自己无权也无能力过问了。干一辈子革命自己也该卸任了,既已卸任,再没过问国企的发展和前景如何?只知道不少工人下岗了,用赵广义的话说失业了,成为城市贫民。自己对革命有功,拿着离休养老金,却管不了那些下岗工人的生产生活和未来的命运了。更让自己消磨斗志的是老妻一病不起,给他的晚年家庭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幸亏女儿女婿给他雇了保姆,否则他真不知怎样陪伴老妻走完这最后一段人生之路了。
赵广义来了,他没问自己的家庭遭遇,而是一个被淘汰的革命者,来询问将来革命的命运。说实话他人离修了,思想也离休了。他没想到老战友被革命放弃了,成为革命的弃儿,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革命理想。他拼命生儿子,养儿子,心里一直想的是为革命留下后来人。儿子们成人了,成为他想象不到的人。在他的想象中,儿子成了被他们革命打倒的资本家,比资本家还有资本。他问心无愧地享受着儿子给他提供的物质生活,却从享受中悟出革命理想的破灭。他带着这样的理解来找自己他当年的指导员为他解惑,而自己的思想车轮却停止了转动。自己陷入生活的沼泽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