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天伦
天儿不早了，老娘发话：“都回去睡觉吧。”赵家的例行公
事般的每日晚间的天伦之乐茶话会才收场。
天伦之乐是辽河套地区农民最崇尚的人生乐趣。老赵忠不怕家里人多，不怕孩子多，图的就是尽享天伦。合作化以前，家里四个儿媳妇儿，哪年都有生孩子的，有时一年生两个。赵广义归家第二年他媳妇儿小花生了他们的四儿子赵抗美，老三广礼媳妇儿生了他们的二儿子赵金宝，老四广智媳妇儿生了他们的大儿子赵金良。赵家一年添三个大胖小子，爷爷奶奶炕头儿上天天好几个孩子，有的遥哪儿跑了，有的才会爬，有的在褯子包儿里只会哭……媳妇儿们做饭做菜都早早就把孩子送到爷爷奶奶抗上来。爷爷天不亮就到园子里摘菜，约莫孩子都送到奶奶炕上来了，爷爷的菜筐也摘满了，就挎一筐茄子，豆角，土豆啥的到屋里交到儿媳妇儿手上，他便上炕与老伴儿一起哄孩子。孩子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咋闹也不烦。
合作化了，分家了，四个儿媳妇两个进城，带走一半儿孩子。大儿子赵广仁也分出去另过，他们的孩子也带走了。冷丁的爷爷奶奶清净了不少，好在老二原先就有仨大儿子，很快又生四个小儿子，家里又热闹起来。七个孙子分两拨，三个大孙子上学念书，儿子媳妇儿到生产队干活儿，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算劳力，就在家养猪养鸡鸭鹅狗，成了三军司令。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四个小孙子，接二连三来到赵家，向他们的父兄一样，会跑了就拎个小鞭子跟爷爷到甸子上放猪。到了困难时期他们就能挎筐整野菜，好的人吃，坏的喂猪，喂鸡鸭鹅。大一点儿的抗美和援朝还能跟爷爷搞小开荒儿，家里早早就有瓜菜代替主食。抗美还跟爹爹学会了踩水，帮爹爹下辽河打鱼。别人家都饿得茄皮子色儿，爷爷奶奶和小弟弟总能吃饱肚子，大孩子们便和爹妈以瓜菜代为主了。所以，这哥七个不管大的还是小的都知道孝敬爷爷奶奶和爹妈。孩子们除了上学、干活儿，大哥仨还坚持跟妈妈练武。刚会动作的小抗美和援朝，也跟着比划。不过武术绝不外传，尕秃子恁么咉叽二婶，也没教他一招半式，因为这小子好打仗，本来就打遍元宝屯了，再学两手，非出去惹祸不可。尽管不教尕秃子武功，可尕秃子跟人打仗吃了亏，抗战赶上便帮大哥把对方摆平。即便打群架，对方人再多，有抗战和解放助拳，也能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不过抗战和解放跟大哥尕秃子约法三章，不准跟家里任何人说他俩帮着打架了，尤其不能跟妈妈说。大哥仨上大学走了，小哥儿四个也起来了，还是个个都有武把操儿。不过尕秃子已经是社员了，生产队的头车老板子，再也不跟人家打仗了。所以这小哥四个自己没跟人家打过仗，也没帮别人打过仗。元宝屯都知道大哥儿仨有武把操儿，可不知道小哥儿四个也会拳脚。
人生朝露，转眼就是百年。爷爷奶奶老了，爹妈也老了，大哥儿仨都出息了，小哥儿四个俩办厂子一个上大学，最小的赵卫国也考上了重点高中。家里爷爷奶奶身边只剩俩木匠的小儿子赵文灿和赵文烂在太爷和太奶跟前混眼睛儿，眼看开学俩小崽子就要被他们的爷爷撵着上学了，太爷太奶身边可就没人儿了。冷丁清净下来，小花儿知道公婆难耐寂寞，便对丈夫说：“卫国学习好，咱不用陪读了。回去陪老爷子老太太去吧。”
“那敢情好了！不能再让老爷子放牛啦，看磕了碰了啥的。咱回去想法给他们找点儿安全的事干。”赵广义说。
两口子先统一口径，然后由妈妈单独与卫国沟通。前提是必须保证考上好大学。每次学校考试必须向家里报告成绩单，不得考出全校前十名。
卫国听了妈妈和爸爸的决策，乐的跳了起来：“妈！您让爹先回去，明天我给您个惊喜，您再回去伺候我爷爷奶奶。”
第二天爹爹亟不可待地先回去了，让妈妈留下安排卫国的的暑期学习，以便开学拿下前十名。爹爹走后卫国嬉皮笑脸地跟妈妈说：“娘，您什么也不用为我整，高中三年我一切完全自理。您等着，我出去一下，去把惊喜给您带来。”
卫国说完就走了，妈妈一头雾水，不知这孩子搞什么把戏？这小子打小儿就竟出鬼点子，不过学习可从来没让大人操过心。一小时后，卫国领个漂亮姑娘回来，妈妈一下子就傻眼啦！
“你们……”妈妈真的震惊得不知说啥好？
“阿姨！我姓崔，叫崔茗……”姑娘自报家门。
“您……”儿子没等高考，中考就领个姑娘回来，显然是早恋了。崔茗……这不催命吗！
“我和赵卫国是同班同学。这次中考我们都进了全县前十，开学就上一高儿了。卫国说您和伯父决定不陪读了，卫国决定请我来做他的高中三年的陪读。我们保证高考达到重本分数线，请阿姨批准我们同居求学。“这崔茗不但长得靓丽，说话也动听。不过，这靓丽的姑娘动听的活可把小花儿气个倒仰儿，差点晕过去。
“妈！您别急。其实都怨三嫂把我转到实验中学来，害得某俩一见钟情，不到一个月就一起攻关备战中考。我们中考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得归功于我们牢不可破的友谊。往后什么都不用家里管了，我出房子，她出一切学习和生活费用。我们除了学科成绩不出前十，还有足够的精力搞网络写作。将来我们的事业也不靠大学文凭，靠真才实学，真本事。”卫国在妈妈跟前一响滑抹掉嘴，说得云山雾罩。
“你们还要同居……不等上大学，同居出孩子咋整？”小花儿也不客气，当着姑娘的面，直截了当地质问道。
“阿姨放心。这方面的知识，我们早就了如指掌了。 不但大学毕业前不会出现这问题，我们不成才，不成名，绝不成家要孩子。更不会给家里带来任何麻烦。”姑娘出口不凡。
“妈！我们本来是地下工作者，您和我爹若不放权，坚持陪读三年，我们只好偷偷摸摸去旅店开房儿解决问题了……”卫国大言不惭地说。
“你们已经……”小花儿又挨了当头一棒。
“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生理知识，二人一起生活，是刺激学习的最好捷径。本来想跟双方家里开展游击战术，阿姨跟伯父撤兵，我们就公开宣战了，今生不获全胜，绝不收兵。”这崔茗在小花儿眼里和心里简直就是个妖精。
“你……你是人还是妖？”小花儿面对两个叛逆，不知说啥好。
“阿姨，您甭担心，我不是勾引您儿子的狐狸精。我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老师的好学生，将来是东方大酒店的合法继承人。”
“你是富二代？”
“反正家里的钱，我跟卫国两个人这辈子花不完。前提是这件事要确保只咱三人知道，上大学前我爸妈和您家里其他人都不能知道。将来成就大业才能一鸣惊人。”
“你们还想一鸣惊人！”
“妈！我们做的事情，您和我爹不懂，爷爷奶奶更不懂，所以才搞地下活动。我们除了学校的课程拔尖，还有足够的精力做一些课外的大事业。您不是爱读小说吗？我跟崔茗写的网络小说已经发表了。往后我跟崔茗教您上网看小说。”儿子说正格的了。
“您俩还想当作家？！”
“我们已经是网络作家了。为了便于在不耽误学习的前提下进行网络写作，我们才毅然同居的。我们是为了理想而同居，为了未来的事业而同居。但我们的举措不会被家庭、老师和社会理解，所以才秘密进行。卫国说您是开明的妈妈，说清楚了您会支持我们的。”崔茗满有把握地说。
“要恁说我也豁出来了！反正我儿子多，成才好几个了，就拿卫国跟你做个实验吧。干不成也不怕，只要你们有真情，干点儿啥都能活着。卫国他大爷（大伯父）家，一帮文盲也活得很有成就。卫国的爷爷说‘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小花儿听说儿子能写小说了，心里好像开一扇门。再说这姑娘靓丽的别说小伙子，老太太见了都动心。何况家境那么好，将来不成才也屈不着。
“娘！”二人齐声欢呼，一齐抱起了“亲娘”！这件事儿就算通过了。
儿子智商这么高，当妈的可就放心了。这俩孩子不同于一般的早恋少男少女，只管玩儿，只凭生理冲动。他们有奋斗目标，他们知道怎样满足心理和生理需求，他们知道怎样去追求和实现自己的奋斗目标。妈妈真的豁出这个儿子来了，让他自由自在地成长，长成啥样是啥样。妈妈也老了，他的理念也跟不上当代少男少女的新理念了。妈妈像他们这年龄看自己爹爹那些言情小说，比同龄人开化的多，懂的多。而这两个高智商的儿女可不是偷偷地阅读言情小说，还能上网发表自己写的网络小说，当妈妈的还有啥资格去管理他们？自己还有自己的需求，还有年迈的公婆需要自己去孝敬，还有比自己还老的爱人需要去爱。妈妈毅然把羽翼丰满的小鸟放飞了，让他们像勇敢的海燕迎着暴风骤雨去搏击吧！自己也该回归自己的爱巢，去安享自己的天伦之乐。
“卫国怎么不管了？”小花儿到家婆婆第一句话就问这个老孙子咋不管了。在老奶奶心中爹妈去陪读就是管孩子好好学习。因为奶奶打从大孙子二孙子上学就看着儿媳妇人拿着教鞭管孩子学习。孩子都出息了，是妈妈打出来的。这最后一个老孙子从小就调皮，不打能像他的哥哥们一样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吗？可别像尕秃子那帮孩子似的，没说落管考不上学，长大卖苦大力！
“妈！您这个老孙子比他那些哥哥都聪明。我像他这大时能看唱本（说唱小说）就觉得比别人强了。卫国这会儿除了学习拔尖，考大学手拿把掐，还能倒出空儿来写唱本呢！他写的书都在网儿上发表给别人看了，不少大学毕业的都写不出来。您说这么奸的孩子还用咱们管吗？”小花儿把老儿子不用大人管了的理由说给奶奶听，让老奶奶放心。
“可也是。别把奸孩子管傻喽。”奶奶确实老了，不过小花儿做的每一件事，她认为都是对的。小卫国小时候儿就比别的孩子奸，他妈都信着他了，奶奶还有啥信不着的！
小花儿一年多没在家照顾婆婆了，婆婆真的老了。不怪婆婆急着让儿子们安排后事，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公爹在外边干活儿她从来不找。这会儿公爹出去时间长一点儿就问：“你爹干啥去了？”
小花儿看到婆婆离不开公公这拐棍儿了，就跟丈夫说：“别让爹出去干活儿了。老小孩儿小小孩儿，妈妈离不开爹爹了，就让爹在身边看着她吧。”
“中。爹腿脚也不恁么利索了，放牛磕了碰了就麻烦了。”赵广义也看出老两口越来越不想分帮儿。
“爹！往后你别放牛了，我和牛倌儿放就行。我妈腿脚不像以前了，您在屋里照看点儿，别磕了碰了。”赵广义见爹爹吃完早饭又要去放牛，便跟爹爹说。
“可不是咋的！你妈今年成的见老，你们不方便，这活儿就交给我吧。反正别的也干不来了。”老赵忠听儿子说让他啥也别干，专门看护老伴儿，他可乐不得的。自打十四岁娶媳妇儿，赵忠就对媳妇儿产生了依赖感。除了去学木匠那几年，这辈子都没分过帮儿。老伴让儿子们预备后事，他就觉得日子不多了，时时刻刻用眼睛瞟着老伴儿，看她有啥差样儿地方没有？这一留心就发现自个儿一转身老伴儿就找，所以，他尽量不往远走。
老太太从年轻时开始，做啥事儿都有始有终。年初就着手给大胖媳妇儿做十字绣摇钱树，可今年不知为啥手脚慢了，都绣好几个月了，还没完活儿。她可不能半路途中就撂下，紧赶慢赶总算整完了。自个儿反过来调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总算没差样儿，才让小花儿把大胖儿媳妇儿叫来交差。
九十多岁的祖太奶，还为曾孙子成家绣一棵摇钱树，把大胖媳妇儿小丽感动得不知说啥好？趴地上给这活祖宗嗑好几个响头，让这老太奶保佑他们这辈子发大财。
小丽磕完头爬起来，对二太奶小花儿说：“二太奶！您让您家有钱的爷爷奶奶们给我祖太爷祖太奶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多买几套好衣裳，您老人家负责换衣裳，我负责洗。咱定个日子，每月初一十五祖太奶吃素的日子我来取换下来的内外衣服。洗完了，熨平整的，送过来，您就看着埋汰一点儿就给换上。
“不用不用，您恁么忙，哪儿能让您耽误活儿呢！二太奶啥事儿没有了，就伺候您祖太爷祖太奶，用不着别人伸手。”小花知道这小丽被祖太奶感动了，心思到就行了。
“二太奶，说心里话，小丽进赵家门这些年看明白了，咱赵家是孝廉之家。太爷太奶们，爷爷奶奶们都是贤孝的楷模。就某这股儿让某奶奶婆婆坏了名声。小丽早就想为某这股儿人正正名儿，可不知咋表现好？祖太奶偌大年纪还给某绣摇钱树，盼某发财……我也是心血来潮，没啥孝敬咱家活祖宗的，往后就接过给活祖宗洗衣服的活儿吧。二太奶呀！您就让重孙子媳妇儿表现表现吧！”小丽诚恳地说出肺腑之言。
“小丽呀！您有这份孝心，可是您祖太爷祖太奶修来的福啦！中。老祖宗的外衣往后就归您洗了。洗完也不用特意送来，到初一十五拿干净的换脱下来的。”小花儿也想让家族中辈份最小的少媳妇儿树立一个孝顺的榜样。
“还是都给我洗吧！小丽不嫌老人。”小丽坚持着。
“中！二太奶不跟您争功。明儿个就是初一，您吃完早饭就来取吧。”小花实际上早就给公公婆婆预备了好几套换洗的内外衣服，她陪读这一年便由孙氏姐妹给爷爷奶奶换洗。
小丽这孝顺之举，可让她自己的太奶婆婆张氏扬眉吐气了！张氏儿媳妇儿不孝，把整个元宝屯都惊动了。娶了四个孙子媳妇儿，个个跟他们的婆婆学，还能学出好儿来！人家连婆婆都不孝敬，奶奶婆婆往哪儿摆？这回重孙子媳妇儿小丽可把好家风带来了。跟二太奶奶婆婆争着伺候赵家的活祖宗，四个太奶在前后院儿住，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儿就夸小丽又会过日子又贤孝！张氏鼻涕泡儿都美出来啦，背地跟老当家的赵广仁说：“我就说这不孝的媳妇儿不能都让咱一股摊上吗！”
赵广仁和张氏老两口子，自打尕秃子媳妇儿骂老公公开始背上儿女不孝的包袱，几十年来在家族中抬不起头来。赵广仁从十四岁爷爷扶植他当家，在元宝屯就有一号了，要不全华家村选村长咋把他选上了！二十多岁当村长，元宝屯乃至华家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没有不找他的，也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想到自个儿的刀削不了自个儿的把儿，没管好儿媳妇儿，当众骂老公公。若是囊囊不喘儿的窝囊废老公公就让儿媳妇儿熊住了，辽河套地区解放后儿媳妇儿给公婆气受的不是新鲜事儿。赵广仁还得说是赵广仁，当即喝令两个十七大八的小儿子，把尕秃子媳妇儿暴打一顿。家里人打架，把叔叔婶婶爷爷奶奶都惊动了，没有一个给牲口儿媳妇儿争理儿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元宝屯旁门闲街（GAI），一家当户，没有一个说赵广仁让俩小儿子打他牲口嫂子有啥不对的。
赵广仁一气之下，立即把她撵出去了，差点扫地出门把他休回东山里，得回尕秃子舍不得媳妇儿，反正合作化了，两口子也就领孩子个人过去了。后来这老赵家重视男丁，尕秃子媳妇儿一连溜儿生了四个大胖小子，母以子贵，尕秃子媳妇的不孝名声才渐渐被淡忘了。不过在赵广仁和张氏心中一直抹不掉这个阴影，老哥儿五个都是儿孙满堂，没有一个儿媳孙媳不孝敬公婆和爷爷奶奶的。就这一点来说，当大哥的在兄弟和兄弟媳妇儿跟前，一直挺不起腰来。没想到风水轮流转，重孙子大胖儿娶个贤孝的的媳妇儿，隔好几辈儿伺候祖太爷祖太奶。
按说这赵家的活祖宗，儿媳妇儿，孙子媳妇儿，重孙子媳妇儿都排着队孝敬老祖宗，咋也轮不到这第五代孙子媳妇儿尽孝。谁也没想到这小丽有心劲儿，做媳妇儿几年来，摸透了太爷公公当年让儿媳妇儿骂了，后半辈儿没顺过气儿来，就下定决心要在大户赵家为她们这股儿人正正名。趁祖太奶给自己绣摇钱树的机会，跟二太奶表明了自己的心计。二太奶可是当年亲眼看到尕秃子媳妇儿骂老公公的见证人，这孙子媳妇儿要为背了一辈子不孝臭名的奶奶婆婆正名，二太奶便支持了她。并在几位太奶奶婆婆中大肆宣传赵家五代传人的贤孝，使得整个元宝屯的人们都知道赵忠老两口子这辈子是修来的子子孙孙天伦之乐。
其实赵广义的二儿子赵解放早就在沈阳给爹妈和爷爷奶奶备下了一百多平的三室一厅一卫的底层楼房，让他们到省城颐养天年。一来还有两个小兄弟没上大学，爹妈不能脱手不管。二来爷爷奶奶怕死到大城市被送炼人炉炼喽，尸首都回不了家，说啥不离元宝屯。何况元宝屯还有恁么多儿子、孙子、重孙子、曾孙子……还有板儿厂、奶牛场……
农历七月十五，元宝屯人叫七月节，国人称鬼节。清明扫墓，鬼节上坟烧纸，是元宝屯人的习俗。这天小花儿给公婆换上大胖媳妇儿小丽送来的洗的干干净净的内外衣服说：“爹！娘！今儿个过节，您二儿子去给他的战友王老党上坟，咱们也去看看呗。二哥说他们老哥儿几个亲手修建的烈士墓园，栽的的是松柏常青树，还种不少花呢！”
“是吗！那咱可得去看看。广义就是不忘恩，人家替他死的，好好修个坟也应该。”妈妈好像什么都知道：“人死了修个阴宅，那可是活着积的阴德。他要不拿自个儿的命，救了战友的命，到阴间哪儿能享到这福分？老头子呀！咱们没积恁大的德，积攒一百多口人，赶明儿个儿子孙子给咱埋个坟包儿，逢年过节儿给咱烧两张纸儿，就意足啦……”老娘唠唠叨叨跟老爹说些似糊涂又明白的话，跟着儿子媳妇儿来到家里承包的林带。林带全是参天的白杨树，只有五六十米长的一段是栽的松柏常青树，树间种满各式各样的花草，不少花朵开的正鲜艳夺目。
“爹！妈！你们看我给战友修的阴宅咋样？”赵广义问爹妈。
“那有啥说的！人家烈士有这份功劳，对咱有这份儿情意，国家能批准，咱多花点儿也值！”爹爹赞同儿子有情有义。爹娘还不知道儿子煞费苦心是给他们变相预备的阴宅。
“人和人不能比，鬼和鬼也不能比。做鬼了能有人给他修这麽好的宅院，那是活着时积德了。这王老党对咱老赵家可是积了大德啦！他要不踹广义那一脚，咱哪儿来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哪儿来的板儿厂？哪儿来的大学生高中生？他爹呀！咱俩也给烈士磕个头吧！”老妈说着就拉着老爹跪在烈士坟头磕仨头，拜三拜。老爹老娘都跪拜了，赵广义和小花儿当然也更虔诚地跪拜了恩公。
小花儿这才替赵广义跟老爹老娘说实话：“爹！娘！俺哥费这大劲给战友修烈士墓，实际上是背着外人儿给您二老带出份来了。您二老百年之后就住在这儿跟您烈士干儿子做伴儿了。”
“啥！？”老爹惊讶了！
“爹妈怕将来火化，咱就得想个办法修建个秘密阴宅，打着烈士旗号，就不违背国家政策了。我和大哥三弟四弟亲手给您二老用水泥修的墓基，连孩子们都不知道。”赵广义说着用手中的木棍儿在王老党坟旁画一个大圆圈儿说：“你们的墓穴就在这下面，用水泥灌的。上面盖着水泥板，水泥板儿上面填的活土，种的花草。将来下葬时某哥儿五个抬你们入棺入府，咱们不发送，不声张，让你们平平安安地走。”
“这……这咋说的！还借烈士光儿了。”爹爹都不知说啥好了。
“王老党是您二老的干儿子，活着没孝敬着您二老，死后让他好好孝敬孝敬您们！”小花儿打趣儿地说。
“他爹呀！快！咱再拜回天地，谢天谢地给咱这么多，这么好，这么孝顺的儿子孙子……”老娘真的又拉着老爹跪拜一回天地，这可是诚心诚意感天谢地啦！
赵广义和小花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的老爹老妈这对儿老小孩儿的童趣儿，心里也感到无限欣慰。
老妈认认真真地跟老爹拜完天地，拉起老爹就走：“走吧！啥也不差了，回家等死去！”她真的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忙啥？哪儿恁好就死了！”老爹还没活够呢。
“你没看李老歪卡个跟头就死了吗！咱回家消停的等死，别瞎折腾，像李老歪似的不得好死。”妈妈说出了她预感自己末日将临的因由。
元宝屯的老寿星就剩赵忠老两口子和李老歪了。李老歪的老儿子娶个傻媳妇儿，养一帮傻孩子，过的是元宝屯最穷的日子。为了一家人的生存，李老歪八十多岁了，还得跟老儿子跟头绊脚下地干活儿。一个月前从拖拉机上摔下来，一口气儿没上来就死了。整到医院说是心梗儿，赵广义的老爹老妈就认定李老歪是卡个跟头摔死的，死都没得好死。元宝屯的老寿星就剩他俩了，九十多岁的老娘能不想到死吗！
回到家老太太跟儿子和儿媳妇儿说：“人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歪子打小儿就故动，这辈子也没摊上好事儿。送出荷粮差点儿让棒子队打死；分西霸天一件猞猁皮袄，红眼儿队回来装麻袋整瓦房顶上往下轱辘，摔死那些，就他命大没摔死，摔折一条腿，落个瘸子，脖子歪不算，走道还一走一跩歪；没人给媳妇儿整个耍人儿的（作风不正派）老婆，养活一帮虎犊子，在屯子里拔高蹦儿，得谁欺负谁，也就广义没当国兵的时候把他们收拾老实了。广义和孙强当国兵一走，他家又兴洋儿了，总想压咱一头，那天打起来了，老天爷都气不公，让小花儿赶上了，一顿棒子都打蔫吧了。这回可好，一家人走死逃亡，老歪子拽死了，可怜这帮傻孩子了……”老太太有些糊涂了，想起啥说啥，心里有啥说啥，这辈子在元宝屯就看不上李老歪，他家哪次出祸事，都说招报应了。不过，老太太心善，看着李老歪一死，扔下一个傻媳妇儿一帮傻孩子，李老疙瘩一个人没啥能耐，可够一歪歪，她还替人家犯愁了。
“妈！你看咱放牛的人手儿不够，雇谁都是雇，就雇李老疙瘩领他大傻儿子给咱放牛吧。不少给他工钱，晌午供顿饭，就当咱救济他们了。”赵广义见妈妈可怜穷人，想到怎样帮他们一把。正好爹爹老了，放不动牛了，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善事。
“中。李老歪这支子人，就李老疙瘩不坏。没摊上好爹妈，又整个傻媳妇儿，养活一帮傻孩子。咱经管经管他，让屯中儿看着也是这回事儿。”老赵忠也心软，平常就怪可怜傻子的。他过日子跟李老歪较一辈子劲，哪样儿都强他一头。李老歪活着不积德，没摊上好事儿。他死了咱帮帮他这没能耐的儿孙，也是咱行善人家的本分。
“你爹说中就中。光靠政府救济那点儿玩儿意儿也不好干啥，放牛傻子也能干，还带出两张嘴。往后哇，您两口子就经管经管他们吧。咱不看死的，看活的。”从年轻时起，家里的大事小情儿都是妈妈张罗办的，可办啥事儿都得爹爹说中才能办。这体现了辽河套地区农家女人三从四德的贤良。后来大儿子能事了，妈妈掌座让大儿子广仁当家，妈妈是因为丈夫不愿当家，才让大儿子当家，这也是有夫从夫，无夫从子的做女人的准则。
爹妈同意，赵广义就把李老疙瘩找来，问他：“老疙瘩！领大傻给我放牛，跟好人挣一样钱，晌午供一顿饭，干不干？”
李老疙瘩可不傻，知道仨多俩少。自个儿年岁大了，体格软弱，大傻弱智，爷俩别说出外打工，在屯子里干农活儿，像大胖儿那样的机耕户儿都不用。放牛这活儿小半拉子都能干，难得赵八路心眼儿好，照顾老弱病残痴呆乜傻。李家比赵家辈份低，屯中儿轮着管赵广义叫二叔。李老疙瘩听了赵广义的话，趴地上就磕头，感恩地说：“二叔！赶明儿个我管你叫干爹。”回手拉过儿子大傻：“大傻！快给你二爷磕头！往后咱们有着落了。”
大傻虽然傻，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还是知道的。听了爹爹的话真给赵广义磕一顿响头说：“二爷！往后你叫我干啥就干啥。”
元宝屯的人们都说：“赵八路又做善事了！”
赵二爷儿行善，善有善报，李大傻和他爹放牛，没有比他们更尽职尽责的了。打那以后赵广义抽身呵护老爹老妈，不担心奶牛出什么事儿了。
每天傍晚，赵大爷儿、二爷儿、三爷儿、四爷儿（爷爷是元宝屯第一代赵大爷儿，爹爹赵忠那辈儿没有称爷台的，赵广仁老了在元宝屯被称为赵大爷儿，赵家的后人便跟随大爷儿叫二爷儿三爷儿四爷儿）老哥儿四个撂下饭碗儿就坐到老爹老妈炕头上，陪着二老唠一个时辰家常里短。话题非常广泛，从老赵家开荒占草儿来到元宝屯，爷爷怎么当家？怎么领一帮兄弟耪青种地？怎么买地？怎么娶媳妇儿？怎么分的家？怎么闹毛子？怎么闹胡子？怎么来的鬼子？怎么当的亡国奴？钱画圈儿怎么败的家？李老歪怎么让汉奸棒子队灌的辣椒水儿？怎么送出荷粮？赵广义和孙强怎么当的国兵？怎么来的山东女侠？满洲国怎么到的？拉锯仗怎么热闹？怎么栓车买马开粉坊？怎么走的合作化？怎么大跃进？怎么大邦儿哄？怎么文化大革命？怎么打倒四人帮？怎么家家过上好日子？谁想起啥就说啥，爹妈爱听啥就唠啥。老哥儿四个加一个二儿媳妇儿，像哄小孩儿似的跟老爹老妈坐炕头闲聊。好像一帮老头儿在大街上侃大山，无拘无束，想说啥就说啥。到月末老疙瘩赵广信回来看爹妈，哥五个凑齐了，不免唠唠家里的右派、特嫌，唠唠元宝屯的阶级斗争，唠唠四爷儿当造反团的团长，唠唠跟公社造反团的武斗，唠唠二嫂卸了公社造反团团长的膀子一下子就打老实了，唠唠元宝屯批斗“牛鬼蛇神”保护了哥哥兄弟批斗没挨打，连当县长的钱克勤都借了他们假造反真保皇的光儿，没受一手指头皮肉之苦。两暖壶砌得浓浓的俨俨的老红茶，小花儿端茶倒水伺候着，喝完了，天儿也不早了，才算完成了这一晚上的陪聊。老妈发话：“都回去睡觉吧。”赵家的例行公事般的每日晚间的天伦之乐茶话会才收场。
都走了，连二爷儿都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年过花甲眼看古稀的小花儿才伺候九十多岁的公婆就寝。就寝前老娘乐得有点犯糊涂地跟小花儿说：“我跟你爹都不能出门儿了。明儿个你给某俩买副扑克，某俩白天摆扑克，莫大点儿，赢钱的。下晚儿睡觉串门……”
“睡觉还串门？”小花儿莫名其妙。
“哈哈哈……”老娘知道自己犯糊涂说走嘴了，也就拿这儿媳妇儿不当外人儿，偷偷地跟她说了跟谁也没说过的私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