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滕肖澜
《城里的月光》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于2008年,距今正好10年。前几日与一位作家朋友聊天,说起早些年的写作,技巧方面或可商榷,情感却最是真切,一笔一划直逼内心,真正是跟自己较劲,贴着血肉,分毫余地也不留的。
我出生在浦东,童年是在外婆家长大。花园石桥路1号,那时的地址便是这个。实际位置,依稀便是现在世纪大道与东泰路交汇的那段,靠近金茂大厦。那时只是几排矮房,小小弄堂。幼时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朦胧间只留些扼要。比如,一个天井,每户出来时都要经过,邻居间闲话日常,大多在那里。洗晒、倒马桶、晾腌制的香肠腊肉。最大那间,阳光朝向都佳,是这幢房子的老主人住着,他家的祖业。门厅那间,一直关着。我小孩子心性,总想进去看看,那户主人,我叫他“老伯伯”,对我说,“里头有只老虎,吃人的,不好进去。”我便一直不敢进去,每次经过也是悬着心。童年阴影。临末那间,小而逼仄,住个矮小的宁波老太,话多,琐碎。印象最深的一次,她清早起来经过,一脚踩在鸡屎上,“哎呀,啥人屋里的鸡拉屎,也不弄清爽”,尖利的叫声响彻整个弄堂。后来才知她是个苦命人,丈夫长年卧床,靠她照料。儿子身体也不好。外婆家隔壁的年轻姑娘很漂亮,可惜是个瘸腿,寻对象便尴尬,高低不成,也不知后来如何。老主人的女儿,是这附近读书最好的,比我大个十来岁,人也生得高挑,衣着干净,外语尤其好。听说后来考上外贸学院,去了国外。我小舅舅与她年龄相仿,相貌也称得上英俊,当时两人便很亲近,那女孩时常到我家串门,我小舅舅名字里有个“继”字,她便给他取绰号,叫他“老母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旁人看来,应该也是有些暖昧的。———那时的一天一天,现在想来,似是一幅幅素描,细淡质朴。因为年纪小,记忆本就是一个个片断。像话剧,一个人上场,下场,又若干人上场,下场。说些对白,做些动作。留在我脑海里,便成了童年挥之不去的印象。上海的印象,浦东的印象。
那时的浦东,正如小说里写的“……还是个冷僻的地方。讲起来也算是上海,却更像是续弦进门时身后跟着的小拖油瓶,羞羞答答可怜巴巴,也不甚起眼……比起对岸的喧闹和张扬,浦东又像是个懂事的小媳妇,乖巧而安静地呆着,伺立着。看似波澜不兴,却又是蓄势待发的。”有些黯然、素净的意思。也是低调。却又透着些倔强。浦东人去浦西,叫“去上海”。好像隔了一条江,这边就不算上海了。自成一体。这里头的微妙情绪,其实是很有趣的。有一天,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把那段生活写下来,写浦东,写浦东人。
《城里的月光》从1980年代末,一直写到21世纪,跨度差不多为15年。主人公陈也与李招娣,是一对普通人夫妻。就像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夫妻那样,他们吵吵闹闹,却又不离不弃。他们绝不比我们周围接触到的人更高尚,甚至,他们是那样的市侩、琐碎,满是缺点。我一直希望笔下的人物,能够代表这座城市大多数百姓的状态,自给自足,有苦有乐,又始终怀着希望。比如陈也,因为逞强娶了绣花枕头李招娣,“我找老婆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漂亮。”他不想事事都输给弟弟陈昆,至少在妻子相貌这点上,一定要压过。他用“托福”、“当官”这些套住李招娣,可惜事与愿违,每件都落空了。甚至某年春节,因为私卖录像带,还被公安局拘留了几天,凄凄惨惨。这样一个不务正业的“小赤佬”,按说是有些讨嫌的,但他却又是重情重义的。对父母、妻子、对弟弟,对姐姐,对外甥女,甚至对弟弟的前女友和遗腹子,面上说话再不三不四,心里却始终掛牵,全身心的付出。这是个善良的男人。小说中,我尤其偏爱那一段———李招娣确诊不会生育,陈也万分矛盾,父母朋友都有意让他离婚,他自己也在犹豫,准备回家跟李招娣摊牌。路上,他每经过一处,都勾起无限回忆。经过浦东公园,想起这是他们初遇的场所;经过小菜场,想到李招娣原先一点也不会做菜,煎鱼都会把手给烫伤,现在却越来越熟练了;经过小饭店,想过他们常常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盘猪头肉,再咪一点黄酒———其实是一路想,一路舍不得。回到家,李招娣在收拾东西,说“等人家赶就没意思了”。想哭,却硬撑着,故意装作打呵欠,掩饰红了的眼圈。陈也拦住她,用一些看着很“实惠”的理由,说明不能跟她离婚。“现在和你离婚,别人都会说我陈也不是东西,股票赚了点钱,就把老婆甩了”、“别人有别人的福气,我有我的福气。老天爷怎么安排,我就怎么过。”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深情隐藏在再简单不过的话里。那瞬忽然发现谁都离不开谁。———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其实是再动人不过的。值得一品再品。
相比其它作品,这篇小说我采取了“白描”的写法,大部分由人物对话组成,几乎没有主观描述和评价。我希望我的故事,不加修饰,便是一幅幅百姓起居图,自然而然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尽可能地保持原汁原味。用简洁的笔触,去捕捉生活中每一个不起眼的惊喜和感动。而故事的背后,是浦东开发开放变化巨大的十数年,人物命运与时代变迁相连,以人写事,以小写大———这是小说贯穿始终的主旨。
我始终觉得,上海是个大宝藏。她是中国内地最兼具东西文化色彩的一座城市,她的多元性、兼容性,衍生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点面,排列组合般无穷无尽、耐人寻味。上海值得写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像上海这样,有过去,有现在,也有将来。身为上海作者,这无疑是一种幸福。
(作者为鲁迅文学奖得主,其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为热播剧《我的青春遇见你》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