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来了知情
“连长!?”指导员刘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
你没牺牲?!”又一个活见鬼的人。
“牺牲还能见到你吗?”一下子拥抱在一起。
赵建国来到支左部队办公室,这里戒备森严,全国到处都有冲击支左的造反派,XXXX支左部队不得不妨。赵建国说明自己不是县里两派任何一派的,有副县长钱克勤的一封信,必须亲手交到支左部队首长亲启。
部队首长一听说有副县长钱克勤的信,立刻接见了赵建国。赵建国先交上钱克勤的信,然后介绍了元宝屯斗批改,抓革命促生产的情况,引起了部队首长的高度重视。尤其是他们是钱克勤的家乡,他们成立的造反团不属于县里任何一派。县里两派一边打派仗,一边批斗走资派。书记县长也分两派,各支持一派。都是造反派,都是走资派,一起批斗。造反派喊打倒书记,县长那派的都举手。造反派喊打倒县长,书记那派的都举手。副书记副县长都分成了两派。支左部队正筹备建革,书记县长,副书记副县长都有派性倾向。正愁找不出一个能首先结合的没操纵两派斗争的革命领导干部,看了钱克勤只拥护军代表,不支持各派斗争的信,说明自己正在下基层参加哪里的贫下中农的斗批改和抓革命促生产。军代表首长眼睛一亮,这钱副县长不正是首批结合进革的人选吗!立即决定由三号首长亲自到元宝屯找钱克勤谈话,并到元宝屯摸底,看看钱克勤的阶级立场到底如何?
支左部队三号首长,据说是团参谋长,县团级干部。支左的干部级别是和地方的干部级别相对应的。吉普车进了屯子,这是元宝屯解放后第一次又看到了吉普车。从前,还是打仗的时候中央军当官儿的坐吉普车路过元宝屯,老乡们看到了新鲜事儿,四个轱辘的车,不用马拉,自己跑!解放后直到文化大革命,不管是县里的还是地区的坐汽车的领导到最低下的基层也就华家窝堡公社所在地。今儿个解放军首长坐吉普车来到元宝屯,老百姓可又看到新鲜了。老百姓见首长的车看新鲜,首长看看老百姓批斗牛鬼蛇神的举措也是新鲜事儿。三号首长支左走不少地方了,在沈阳的工厂和学校支过左,现在又调防到县城来支左。群众的斗争方式五花八门,这元宝屯批斗牛鬼蛇神,可让三号首长开眼了!造反派押着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臭老九,开始在屯子里戴高帽子敲破盆子游斗一圈儿干活儿。自从钱克勤被揪回来,咋也得顾全一点儿县长的面子,就不到屯子里游了。一溜牛鬼蛇神仍然戴着高帽子,敲着破盆子,在生产队场院游一圈就开始干活儿,叫劳动锻炼,改造思想。今儿个刚游半圈儿,三号首长的车就进院儿了。看着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一边儿敲破盆子一边儿游走,让人立刻亮想到街头上耍猴卖艺的。连给首长开小车的战士都被这场面逗乐啦。好在一路上赵建国已经向三号首长介绍了元宝屯怎样批斗牛鬼蛇神?这游斗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公社造反派看的,让他们不敢到元宝屯来抓叛徒和走资派。见了吉普车,造反团长立即结束了游斗,让牛鬼蛇神们进屋听队长派活儿。然后赵广智迎到车前欢迎首长:“欢迎首长到元宝屯来支左。元宝屯造反团正在批斗牛鬼蛇神,请首长指示。”赵广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首长是为县长来的,因为县长是以走资派的身份被批斗的,先没让县长接见首长。
“向贫下中农学习!你们的活动继续进行。我要见见走资派钱克勤。”三号首长对赵广智说。
“中。钱克勤!军代表首长要见你,你好好向首长交代交代咱元宝屯的斗批改。”赵广智故意装大,在首长面前不叫县长,称名道姓。实际上从小钱克勤就管他叫四叔,他也叫他钱克勤叫惯了,因为他比他大一辈儿。
三号首长与钱克勤谈话后,掌握了元宝屯造反团的情况,知道这里没有派性斗争,贫下中农的出发点是保护革命干部,首长非常满意。然后又特别接见了“叛徒特务”赵广义,因为手长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过江时是连指导员,跟赵广义同级。战后没转业,提升到团参谋长。赵广义向首长汇报了自己在抗美援朝战斗中的情况和被俘,归国,回家的安置情况。首长非常同情他的遭遇,却无以援手之力。明知虽是特嫌,如是叛徒特务早就被抓住了。只是无法解除特嫌,委屈了这位真正的战斗英雄。跟首长一起入朝的连长牺牲了,现在英雄榜上有名,家属和子女享受烈属待遇。可眼前这位英雄只因为没死被俘而遭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他若不被俘,不转业亦应与自己是同级干部了,或者高于自己。因为赵建国在路上向首长介绍了父亲的英雄事迹。临别首长也只能说些相信群众相信党的官话,二人依依惜别。赵广义也算从真正的军人对自己的态度上得到了些许慰藉。
钱克勤跟着军代表三号首长回到县里筹备建革,带走了赵建国。军代表和县长都看好这个高二学生,他不但头脑清醒冷静,没参与任何派性斗争,而且写一手好字。运动中县里那些整材料的笔杆子们也是各种观点的都有,参加各派造反组织的都有。不少人跟学生造反组织联合在一起冲击县委县政府和支左部队,企图在运动中一步登天。有的干脆成为三种人儿坏头头,是建革决不能重用的对象。所以军代表和钱克勤就安排赵建国暂时参加了县里的建革筹备工作,主要是给钱克勤当文秘助手。
看到三弟被军代表首长和县长选拔重用,抗战和解放比爷爷奶奶爹妈还高兴,整好了将来三弟可比上大学还有前途了。因为这时候别说在校大学生,很多大学毕业多年的知识分子都前途渺茫了。当然,尽管前途渺茫,抗战和解放还是坚持读书这条路。三弟走了,元宝屯在军代表首长和县领导的心目中成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正面典型,往后爹爹和老叔老婶也不会被揪斗了。于是,抗战和陈晨回了沈阳医大,埋头跟陈教授攻读医学,解放回了武汉。
武汉成了武斗重灾区,造反派被“百万雄狮”打得跑到北京中央文革,告了支持“百万雄师”的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一刁状。中央文革有黑手支持造反派杀回武汉,造反派直接冲击了武汉部队,揪斗了军区司令员陈大麻子(陈再道),在大江南北批斗,架飞机。开了造反派冲击解放军的先河。
很快毛主席说该红卫兵造反派犯错误了。很快北京的造反派聂元梓、蒯大富被中央点名成了坏头头,各地造反派头头相继成了坏头头,三种人儿。好多造反重灾区被军管,各地迅速成立革命委员会,向党中央毛主席报捷。
元宝屯所在的辽河套地区,也相继成立了县、公社、大队革委会。钱克勤为首批解放的革命领导干部,最先成为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领导成员。革委会主任是军代表,钱克勤便是地方干部的主要负责人了。原来的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都因和造反派有牵连,虽无大错,也都易地安插到地区的同级岗位任中层干部去了。钱克勤则实际上是升迁了。县里参加造反的头头都被定了性,有的是坏头头,有的是三种人儿,都不能中用了,而且个人档案里多了一笔不光彩的材料。
元宝屯热热闹闹造一把反,保护了元宝屯的牛鬼蛇神。虽然天天批斗,游街,劳动改造,但谁也没挨一下打。向阳公社造反团的二愣子可是响当当的造反团团长,他的造反团实打实凿造了公社当权派儿的反,刘大胡子和社长都让他打个茄皮子色!罪名就是搞社办厂挣钱,走资本主义道路。那边儿斗走资派,这边儿就把社办厂子全部解散了。厂长工人一码回小队当社员,就地闹革命。建革公社也来了军代表,核实材料以后,二愣子被定为坏头头,三种人儿。批斗走资派时,有个副社长本来就有心脏病,二愣子把他从家中揪到批斗现场。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在台上跪一串,造反的一人手掐条电工大皮带,挨个儿抽。二愣子是民选干部,这个副社长管治安,本来不同意二愣子当治安员,但治安助理是二愣子的舅舅,跟刘大胡子好说歹说把他留下了。这回他造反得势了,便施行报复。本来医院给副社长开了诊断书,二愣子硬说装病。亲自到家把他揪来批斗,亲自用皮带抽。该着二愣子点儿低,一皮带下去就把副社长打趴下了,再没起来,就势儿死在台上了。法医坚定为心机梗塞,出了人命,县革委会已经成立,立即派专案人员处理向阳公社造反派打死人的大案要案。公社造反团被定为反革命组织,二愣子定为坏头头,当时抓到县里押起来了。很快判了个无期徒刑,锒铛入狱。
向阳公社被县革委会抓了典型,很快解放了刘大胡子,成立了革委会。相继各大队革委会也就成立了,大小队干部没参加造反的都官复原职。元宝屯的假造反团保钱克勤有功,解散就地抓革命促生产。赵广智当一回造反团长,没干坏事。下放时有几种人儿不该下放,中央有精神,厂里要给这这部分人发生活费。这部分人够不够条件享受这待遇,由当地政府决定,县里成立个专门机构协助厂方处理此事。赵广智知道这消息找到钱克勤,钱克勤二话没说,写张纸条儿给赵广智,赵广智拿着纸条找到主管部门,一勺成。每月24元生活补助费跟原厂开资走。因为赵广智是中央国企下放的,有这待遇。赵广礼和刘山东子是公私合营小厂下放的,拿不出这笔钱,一样下放的,却没这待遇。
建革以后消停了。学校该上课的上课。工厂该生产的生产。赵广义家的两个大学生在家跟着闹哄一阵子,也该复课闹革命了。老三建国被县革委会选中,安排了工作,不用上学了。抗战和解放可是志在高山流水,不完成高等教育死不休。运动后期核查他们没参加任何群众组织,该当返校好好学习,也就告别了热热闹闹的农家,回去圆他们的大学梦去了。
辽河的水还在静静地流。元宝屯建革后也迎来了宁静的生活。公社书记刘大胡子当了一阵子走资派,让造反派打够呛,终于熬过了这段儿艰苦岁月。公社党委变成了公社革委会。人民公社这面红旗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飘扬得更高了。公社书记变成了革委会主任,集党政财文于一身,权利更集中了。革委会的首要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是农业学大寨。大寨人陈永贵一步登天,头上裹个白毛巾当上了国家领导人,把梯田修到全国各地。连辽河套沿岸,松辽大平原都用水平尺测量,修了一块接一块的人为造成的高一块低一块的所谓梯田。不要说耗尽多少人力物力,能不能多打粮,只有老百姓心里有数,这个数儿谁也不敢说真话。谁敢反对农业学大寨?谁敢反对平原修梯田?刘大胡子还是跟着形势走,元宝屯的生产队长赵大麻子还是跟着刘大胡子走。刘大胡子除了抓队队修梯田,仍然没忘了抓实事儿。造反派儿整黄了的社办厂子又恢复了生产,回家当社员的社办工人又夹饭盒上班儿了。砖厂的红砖本公社基建用,附近公社基建也用,砖厂又开始挣钱了。地毯厂让造反派儿批判够呛,说是为修正主义服务的,无产阶级不用铺地毯。实际上各级革委会成立了,都在修楼堂馆所,凡是招待外宾和上级领导的革委会招待所,都得铺地毯。市里地毯厂的产品远远供不应求,向阳地毯厂又兴旺起来了。赵广智和刘山东子被刘大胡子请回去了,连赵广仁都被刘大胡子请回去恢复公社养殖场。赵广仁本来想在家搞搞自己的副业,挣点儿钱过安稳日子,可这会儿又刮起割资本主义尾巴风儿,到市场卖蜂蜜也是搞资本主义。他只好跟刘大胡子去养社会主义蜂,卖社会主义蜜了。
公社革委会,大队革委会,主要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元宝屯也没话说,跟着公社大队革委会学大寨修梯田,主要劳力都安排在平整土地的岗位上去了。辽河平原到处红旗飘飘,每个生产队都是大队人马车辆,起早贪黑奋战在学大寨的劳动战场上。学大寨修梯田运动代替了打砸抢,斗争牛鬼蛇神走资派。人们对整地不管有用没用,都比整人热情高。农民是热爱劳动的,不爱整人的。整人的造反派最后把自个儿整进去了,在农民的心目中,倒觉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二愣子打死人,当时看无法无天,谁也管不了他了。这回判了刑,无论是被他整的干部,还是群众,都觉得这是坏人应有的下场。
造反派儿犯错误,红卫兵犯错误,是从上边开始的。北京的聂元梓,蒯大富首当其冲,被打进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冷宫。下面便开始层层收拾坏头头,三种人。做坏事儿的都得到了应有的制裁,他们多是当时最红的红卫兵头头。红卫兵头头犯错误了,全国城乡上上下下多少红卫兵呀!红卫兵大军超过中国近百年来所有军队的总合。头头犯错误,下面千百万红卫兵追随他们的头头能没错误吗?能把千百万红卫兵都打入冷宫吗?那得修多大的冷宫啊!
毛主席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只有毛主席才能创造出任何人也想象不到的人间奇迹。红卫兵换了名词,曰知识青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广阔天地炼红心,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仍然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红卫兵运动闹腾恁么多年,从刘少奇往下该打倒的都打倒了。红卫兵完成了历史使命,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68、69、70三年的中学生,从初一到高三全部上山下乡,县城以上的曰知识青年,公社以下的曰还乡青年,统称老三届。
为了安置好知情下乡,城乡又耗尽了几多人力、物力、财力?城市从中央到地方,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街道委员会都成立了知情办事处。每个工厂每个单位都要派专人安置好自己的干部工人子女下乡事宜,出钱出物出人力送子下乡。城市有人送,乡下有人接,知青工作出现一点儿纰漏,主要领导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在别的方面没犯错误,在知情工作中犯错误一样身败名裂。
来了知识青年,宁静的元宝屯又热闹起来了。黎明大队的知青是沈阳一家中央直属企业两万多人大工厂的干部工人子弟。中央企业干部级别高,党委书记和厂长都是市地级干部,车间书记主任都是县团级。厂子的产品都是直接为国防军工服务的,所以经济实力扶植一个公社大队玩儿似的。黎明大队十几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建一个青年点儿,安排一个车间的干部工人子女。青年点儿都是钢结构屋架,红砖瓦房。铁门木窗,玻璃都是双层的。黎明大队的青年点是厂基建科统一设计施工的,每个屯子老远就能看见比公社的砖瓦房还敞亮的青年点儿。公社和大队在经济发展方面也借不少力。所以,别的地方下乡青年是当地政府和社员的负担,黎明大队的青年儿来了,可给公社和大小队以及社员们带来了福音。
单说元宝屯青年点儿的点儿长,是基建科党委书记的女儿。你道这党委书记何许人也?却原来是赵广义在抗美援朝汽车连的指导员,山东人刘鎏是也。自从赵广义和王老党舍身撞敌车,美国车队望风而逃,连长和王老党壮烈牺牲,指导员狠狠地写了一篇战地报道,赵广义和王老党都成了英雄,成了烈士。以后这两个人在指导员和全连汽车兵中也就销声匿迹了。指导员转业分配到沈阳这家大厂,担任了车间党委书记,因为他转业时已经提升到营教导员,到地方又升一级,成为县团级干部。
发现赵广义的是指导员刘鎏的女儿刘胜利。青年点儿建成后的第一个“八一”建军节,赵广义依惯例率领四个小儿子在院里升国旗,唱国歌,向国旗致敬。这活动元宝屯人早已司空见惯,没人当回事儿了。青年点儿离赵家不远,早起看到赵家院里升国旗,都跑来看热闹。刘胜利看到老兵胸佩勋章,四个儿子老大十五,老二十三,老三十岁,老四八岁。都长得非常漂亮,非常可爱。尤其是那升旗活动中的军事化动作,都是爹爹亲自培训的,俨然就是四个小兵儿。这父子兵引起了刘胜利的高度重视,先是领着青年点儿的全班人马跟着赵家父子一起向国旗致敬,一起唱国歌。唱完歌打问父子姓名,原来这老兵竟叫赵广义!四个儿子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刘胜利震惊了!不用问,这四个小兄弟是老兵为了纪念抗美援朝给儿子起的名字。自己是抗美援朝前出生的,父亲转业把她和母亲从山东老家接到沈阳,为了纪念抗美援朝胜利给自己改的名字叫胜利。想到自己名字的纪念意义,便知道老兵的儿子们的名字的深意了。更让他震惊的是“赵广义”三个字,因为爹爹在给她讲战斗英雄故事时,经常提到赵广义的名字。但她不敢猜想眼前的赵广义就是爹爹的战友英雄连长赵广义。因为赵广义早已是她们全家人铭刻在心的英烈。
带着疑惑,刘胜利开始访贫问苦。她知道若要解开赵广义这个谜底儿,只有赵大娘能说出来龙去脉。那天升旗后,无论是赵家还是青年点儿的人,都照常下地干活儿。晚上,八月的乡村,人们干完活儿,吃完饭,便三三两两互相串门,唠唠家常里短儿。刘胜利来到赵家,赵大娘刚拾掇完,见青年点儿的点儿长来了。这城市姑娘,小花儿看着就顺眼,娘俩便唠起了家常嗑儿。
“姑娘,家都啥人儿啦?”大娘问。
“爸爸妈妈,还有一帮小弟弟,都没到下乡年龄呢。和您家这几个小弟弟差不多。”刘胜利故意往正题儿上引。
“哟!那您这姐姐咋比弟弟们大那些?”
“我爸也是和您家赵大爷一样的老军人了。我妈生下我,我爸就当志愿军到朝鲜去了。打完仗回来我就四五岁了。我爸转业留在沈阳把我和我妈接来,我妈又生一帮小弟弟,所以他们都小。”
“您爸也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呀?”
“可不!大娘,抗美援朝的老战士老干部都安排了工作,您家大爷咋当了农民呀?”
“咳!您大爷命苦。打了日本鬼子打国民党,打完国民党打美国鬼子……您没看他一早儿升旗戴一胸脯子奖章吗!他还当一回烈士呢!在朝鲜牺牲啦,烈士证都送到家了。民政部门还给我们烈属盖了房子,我们现在住着这间就是政府给盖的。那时我又是抗日的难属,又是抗美援朝的烈属,带着三个烈士遗孤,政府照顾的可好啦!”
“大娘,您还有三个孩子?”
“还有仨大儿子,都是您大爷入朝前生的。现在老大老二俩上大学的,老三在县革委会工作。老三跟您年纪差不多,也是入朝前生的,叫建国。”
“大爷是烈士,没死?”
“死啦,又活啦。后来跟朝鲜人民军当了战俘,家里也不知道。等他当战俘回来,家里活见鬼了,没把他嫂子吓死!朝鲜战俘归国,大部分开除了党籍军籍,成了特嫌。谁也证明不了他们没投敌叛国,还分配工作呢,连个正常人的日子都不让过。文化大革命造反派儿给带个叛徒特务帽子,跟牛鬼蛇神划等号啦!你大爷要没有老婆孩子护着,都得让人整死……”小花儿越说越伤心,真的流下了伤心泪……
“大娘,我大爷在朝鲜是不是汽车连的?”进一步落实。
“可不是咋的呢!不会开车还当个汽车兵连长。刚跟一个开车的战友用一车高粱米换一车美国鬼子,立了个特等功,喜报送到家没几天就和他那位战友用咱的小汽车撞了美国鬼子拉好几十人的大卡车,跟美国鬼子同归于尽,成了英雄,成了烈士……”
“可……那次大爷没牺牲?”
“若牺牲了,也就不能遭这份儿罪了。他那战友撞车前把他一脚踹下车,掉在山崖下没摔死,让一个朝鲜大嫂救活了,该着他命大。养了一个多月伤,好了没找到志愿军,先找到了朝鲜人民军,一起让美国鬼子抓了俘虏!该着他命苦……”
小花儿讲着丈夫的遭遇,这可是她第一次向外人倾述自己胸中的块垒。
“大娘!您等着吧,咱们看一出好戏!”刘胜利已经断定赵大爷就是爸爸经常讲的他们的英雄连长,她决定对谁也不揭穿这谜底儿,让两位老战友生死重逢,来个特大惊喜!他跟生产队请了假,说是家中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刘胜利到家,跟爸爸说青年点儿出事儿了,非得爸爸亲自去处理。跟谁也别说,爸爸一个人去就行,只是得多带点儿钱。事儿急,坐火车都不赶趟。厂里按级别给爸爸配了专车,因为青年点儿出事儿,那可不能等。知青的事儿是毛主席心坎儿上的事儿,出了纰漏还了得!边让司机直接送他们父女到元宝屯。
路上爸爸咋问女儿也没说实话。就告诉爸爸把心态调整好,别到时候吃惊的血压升高心动过速。
轿车开到元宝屯,没进青年点儿,直接开到赵家。一进大门,刘胜利先跑进屋儿,拉起赵广义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惊呼:“赵大爷!您看谁来看您老啦!”
“指导员!”赵广义惊喜地呼喊。
“连长……”指导员刘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你……你没牺牲?!”又一个活见鬼的人。
“牺牲还能看到你吗?!”一下子拥抱在一起。
二人除了眼泪,别的什么都没有啦!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三十八 批林批孔
知青们在批林批孔运动中,看到了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坏
分子大土豆片子窥视女生洗澡,被男生逮着了,差点被打死,
还蹲了半个月拘留。
男儿有泪不轻弹,赵广义的眼泪一直在心中流淌。他是好男儿,他是民族英雄,他又是一个普通农民。
谁知道他是好男儿?谁真正知道他是英雄?辽河边上长大的农民在国难当头时当兵打仗,成为打日本鬼子的英雄,打国民党反动派的英雄,打美国鬼子的英雄。尽管有挂满胸前的勋章见证,人们对他的勋章却不以为然。这个世界上除了孙强和郭明路,就是指导员刘鎏是他真正的知己了。从归管处回到家,赵广义拿枪的手拿起锛凿斧锯,战斗英雄又成为农民,成为农村木匠。他心中的泪河像静静的辽河一样静静地流淌在和平的岁月里。他坚强地克制着心中的苦难,与不公平的命运抗争着。他把被剥夺的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能量,转移到儿子们身上。在妻子的紧密配合下,儿子一个个成才了,他们将代替自己去建设自己为之而奋斗的共产主义事业。他在人生路上又显现了英雄本色,不是战斗英雄,而是英雄父亲。
多少年来,他在心中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见到另一位知己,那抗美援朝的指导员刘鎏,让自己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在指导员面前验证自己是曾经消灭过美国鬼子的英雄。赵广义与指导员、王老党三人虽没像与孙强、郭明路那样临危磕头,结义金銮,但他们的心中早已是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弟。指导员几乎天天讲年年亿赵广义的英雄事迹,赵广义何尝不是天天想着,期盼着世上还有一个知道他在朝鲜战场上英雄战绩的好兄弟!茫茫人海,天下之大,他不敢想今生还能见到指导员。突然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静静的泪河一下子打开闸门,怎能不奔涌,狂泻……
久别重逢的战友,生死相见,哭罢多时,全家人才跟着收住眼泪。赵广义叫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拜见干爹。这几个儿子虽小,可他们在妈妈的调教下懂事儿就知道抗美援朝在爹爹心中的分量。今日爹爹见了真正能见证爹爹英雄事迹的干爹,这可是跟爹爹一样亲的干爹呀!
四个小子齐声呼喊着“干爹好!”咣咣咣撅屁股给干爹磕仨响头。干爹这才知道女儿让自己多带点儿钱的用意,一个干儿一百元见面礼儿,这可是干爹四个月的工资啊!若知道连长还活着,知道连长为纪念他们参加的圣战养育了这么四个宝贝儿子,他一定再多带些钱来。此际倾囊而出还觉不够,当然,来日方长,这回他们可有的是时间喽!
指导员见过四个小干儿子,又跪倒在赵忠老夫妇跟前三叩首,拜见干爹干娘。二老见人家开车进院儿那架势,就知道来头不小。知道是二儿子在朝鲜的战友心里别提多高兴啦!人家像普通人一样亲情地拜认自己为干爹干娘,诚惶诚恐,赵忠忙说:“快起来!快起来!折煞我老头子喽!”
指导员刘鎏又见过嫂嫂小花儿。刘胜利一下子扑倒在小花儿怀中!这才叫一声:“干娘!”
“孩儿啦!这就是您让我看的好戏!”小花儿抱着干女儿,擦干眼泪,心里的热泪还在流淌……
大哥赵广仁也率领众弟兄与指导员见了礼。
知青们知道点儿长的爹找到了牺牲多年死而复生的老战友,老英雄,一下子涌进赵家,拜见英雄。
元宝屯炸庙儿啦!这家伙这热闹劲儿……
元宝屯从此与沈阳的大厂子成了亲家了。
青年点儿的知情们正在排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全大队个青年点都在学演样板戏,准备参加公社和县里的样板戏调演。点儿长刘胜利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知道爹爹讲的英雄连长入朝前是剿匪英雄,所以她选学了《智取威虎山》。歪打正着,英雄就在眼前,今天爹爹也来了,干脆先给爹爹和干爹演一场。
大喇叭里天天唱样板戏,老百姓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轮流反复播放,不少唱段人人都能哼唱。赵广义那个连活还说不清楚的小儿子赵卫国都能没板没眼地喊两句“穿林海,跨雪原……”。因为儿子们都知道爹爹当年就是剿匪英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都喜欢听京剧《智取威虎山》。上了中学的抗美还找到小说《智取威虎山》看了一遍又一遍,给弟弟们讲少剑波的英雄故事。因为儿子们知道爹爹是剿匪的连长,比杨子荣官儿大。俩小儿子保家和卫国经常缠着爹爹问:“爹!你们剿匪也是小分队吗?”赵广义非常爱跟孩子们唠剿匪的事儿。跟两个刚懂事儿的小儿子说:“我们剿匪有最好的武器,有机关枪,还有大炮。胡子钻进山洞子不出来,就用大炮轰!大堆儿胡子出来就用机关枪突突……”两个小儿子听了,就一人拿个秫秸枪(爹爹用高粱杆编制的玩具枪),口里“哒哒哒……”地喊着,跑到外面剿匪玩。
老百姓对《智取威虎山》的剧情,比以前看二人转《小老妈开耪》都熟悉,哼唱的唱段也比二人转多。知识青年就不用说了,不少嗓子好,有音乐天赋的男女青年,唱出来京腔有板有眼,原滋原味。所以,他们照电影戏曲片拍出来的《智取威虎山》,也颇像那么回事儿。生产队在场院搭戏台,服装、音响、乐器、道具都是厂里各车间出钱买的。黎明大队有的两个小队一个宣传队,有的一个小队一个宣传队,主要演员可以互相借。由于有大厂的经济实力作后盾,黎明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比公社的宣传队还像样。公社的宣传队有知青,也有还乡青年,还有过去唱二人转唱评剧的民间艺人。他们的服装设备都赶不上元宝屯宣传队。还没调演呢,就看出差距来了。所以担任宣传队长的点儿长刘胜利心血来潮,就要为爸爸和干爹生离死别的重逢先演一场庆祝庆祝。演员和乐队别提精神头儿有多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