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心中有了底线,第二天就让抗战和解放捎信儿让广信回来,说是有大事儿跟他商量。学校为家住得远的老师预备了宿舍和食堂,广信为了不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路上,干脆和家住外地的老师一起住宿舍,吃食堂。只有星期天儿才回家看望父母个哥嫂家人。他不知道二嫂找他研究什么大事儿?所以放学就跟抗战和解放回来了,连晚饭都没在学校吃。
“二嫂!啥事?”赵广信知道二嫂从来不像大嫂恁么爱说笑话,说有事找他就一定有事。
“娶媳妇儿。”二嫂斩钉截铁地说。
“竟扯!”尽管二嫂不说笑话,他也觉得是笑话了。二嫂说话从来都有分寸,讲究用词儿的。家里已经找他回来相好几次媳妇儿了,每次回来二嫂都说相媳妇儿,这回竟说娶媳妇儿!农村相媳妇儿和娶媳妇儿是两个环节。男女双方都相中了,方方面面都通过了,才能进入最后的环节娶媳妇儿。还没见媳妇啥样呢,二嫂开板儿就说娶媳妇儿,赵广信当然不信了。
“真的。大哥托媒去了,家里张罗办事情呢!”二嫂说的板上订钉一样,说得广信更加二乎乎的了。
“还没看到人儿啥样儿就娶媳妇儿?”广信疑惑地说。
“天天见面,还没看到啥样?”二嫂卖关子。
“啥!?”二嫂的话更让赵广信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若不是解放心眼子多,你这书呆子就把媳妇儿耽误啦!”
“我娶媳妇儿,跟解放有啥关系?”
二嫂这才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把解放动的小心眼儿,怎样设局让吴老师来家访,自己怎样摸清吴艳芝暗恋着他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使得赵广信如梦方醒。不过,他可不敢相信吴艳芝暗恋着自己,怕是二嫂编的瞎话。跟吴艳芝一见如故,确实对她有好感。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戴一顶不光彩的帽子,在十几名教师同事中见人矮三分,在吴艳芝面前更是自惭形秽。所以,两个人对面桌办公,除了工作,很少谈论其他事情。连吴艳芝结没结婚,家中都有啥人,他都没问过。不是他粗心,主要是他的道德底线规范他不能随便探讨女同事的个人私事。二嫂的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吴艳芝见了他以后一见如故,无拘无束,对他怎样考上的初中,怎样上的师范,怎样打成右派的,怎样减刑分到这份教师工作的……看是自然而然地聊天,却让人家把自己的底牌都透视得清清楚楚了。连自己的作家梦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了。扪心自问,自己对吴艳芝不是没有好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不敢想罢了。他把自己的心态向二嫂表白一遍,二嫂这个乐呀……
“你呀!都不如一个孩子。连小解放都看出您俩最般配了,一起上班儿的怕是早就等着吃您俩喜糖了!”
“那……那咋整?”赵广信真的没有谈恋爱的经验,在学校不少女孩跟他关系不错,尤其是那个校花,花前月下处了很长时间,谁也没彺爱情方面想过,更没做过任何示爱的事儿。当了右派,进了劳改队,就更是一心一意劳动改造,娶媳妇儿的事儿,想都没想过。
“咋整?那还用人教!快回去吧,吴艳芝在办公室等您呢!”二嫂对吴艳芝可是面授机宜,静待佳音。
赵广信喜从天降,骑上自行车就往回跑。在文学艺术的海洋里游泳,他的感情色彩也是万紫千红的,只是命运扰乱了他的感情世界。反右前还和校花玩儿过一段儿缠缠绵绵的感情游戏,一顶右派帽子把他的感情的花朵零落成泥撵作尘。劳动改造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如何解脱缧绁之苦,过正常人的生活。在劳改队的一切努力都生效了,终于感动了上帝,劳改队长直接帮他恢复了自由,跟着校长回到家乡任教是他想都没敢想过的归宿。见到儿时的同学吴艳芝,确实感到很欣慰,然而,他却把两个人的处境看成是天上人间。简单地了解了互相分别后的成长过程,觉得今后能有这样一个熟人共事,真的是很幸运的事儿。但他根本没想过男人和女人今后怎么相处?将来会怎么样?一个办公室,对面桌办公,你教你的历史,我教我的语文,井水不犯河水。为了避嫌,他和她从来不谈工作之外的事情。所以连她是姑娘媳妇儿他都不知道。她放学回家,到点上班,他从不过问她的家事。家里为他张张罗罗说媳妇儿,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成个家,让爹妈了却乡间那老儿子娶媳妇儿大事完毕的心愿。但家里千方百计托媒介绍好几个乡下姑娘,都是一个照面就拉倒了。不是他觉得女方与自己想象的生活伴侣差距太大,就是人家一听他头上那顶右派帽子吓得退避三舍。他却从来没想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吴艳芝已经深深地暗恋上自己,因为他还不知道她还是个姑娘。尽管很喜欢她,那也只是一般同事关系的喜欢。二嫂的话投石击破水底天,震惊得他惊喜若狂!命运对他不薄,尽管充满了坎坷。
他飞车往学校赶,脑海里一直在构思见了吴艳芝第一句话怎么说?却一直难以定稿儿,到了学校也没琢磨出一句恰当的开场白。天色很晚了,办公室已经亮起了灯光。吴艳芝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没事儿找事儿地翻弄着教案,实际上她也在心潮澎湃着如何面对赵广信从家里回来的场面和情境?赵广信突然开门进来,她也没想好见面第一句话怎么说?赵广信二目炯炯有神地深情地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已经透亮了。便自然流露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句话:“回来啦?”
“艳芝!我爱你!”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冒出了书上常见的一句话。
“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去爱……”她着就关了办公室的灯,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往外走。
他默默地跟着她走出校门。
天上皎洁的月光。
地上坦荡的乡路。
二人一前一后向辽河湾走去。
夜深了,辽河的水静静的流着……
“啊!辽河,我们的爱河。”
吴艳芝一头扎在赵广信的怀里,他们第一次找到了初恋的感觉。
三 十 穷欢乐
赵忠说:“乐呵!乐呵!说啥有啥,娶完媳妇儿地了场光,
咱这叫困难时期娶媳妇儿——穷欢乐。”
辽河套地区的农民别看没啥文化,歇后语俏皮话儿就是多,而且多半是粗俗的,让人产生联想的。比如乡间有一句歇后语“花子XXX——穷欢乐”,被演变成“困难时期娶媳妇儿——穷欢乐”。元宝屯进入困难时期还没有娶媳妇儿的,因为这里不管丫头小子到时候就娶媳妇儿嫁人。像赵广信这样念书念到二十多岁,本来就过岗了,又当了右派,劳改一年,一晃儿就二十四五了。要是农民这岁数没娶媳妇儿,不是有这事儿就是有那事儿,就有打一辈子光棍儿的可能。所以在人们心目中快成老大难的赵广信娶媳妇儿,家里外头都想热闹热闹,让大事完毕的老爹老妈乐呵乐呵。
大哥赵广仁念念不忘分家时老爹交待的必须给老疙瘩娶个媳妇儿成个家。老兄弟进城念书去了,书念好了娶媳妇儿还是问题吗?傅大先生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又解释说书念好了钱也有了,媳妇儿也有了。所以娶了三个兄弟媳妇儿都是他张罗的,到老疙瘩这儿,一来念书离家远了,二来合作化折腾的心不在肝上,家业也不恁么兴旺了。他本来以为老兄弟说媳妇没问题,倒是自己的大儿子尕秃子不好好念书,没出息,得早点儿给他说个媳妇儿,庄稼人有媳妇儿就有个家,就能过日子。尕秃子从小儿就好打架斗殴,在元宝屯人们的心目中,这小子长大也不是善茬子,有闺女也不敢给他,怕尾后受气。知子莫如父,赵广仁到东山里给儿子娶个媳妇儿回来。尕秃子从小爱干活儿,爱摆弄牲口,十五六岁就赶车当老板子了。东山里的赵大爷儿不是看尕秃子长得壮实,车赶得好,再加上对赵广仁的人品信得过,也不能把孙女嫁到编外辽河套地区来。(人们管东山里叫编里,辽河套地区叫编外)谁也没曾想尕秃子赵金祥特拿媳妇儿当回事儿,连爷爷奶奶都担心这小子手黑,娶了媳妇儿别今儿个打明儿个骂的给人家气受。出乎意料的是尕秃子竟听媳妇儿的,在媳妇儿跟前别说打骂,连错话儿都不敢说,成为老赵家头一个怕媳妇儿的男子汉。
尕秃子媳妇儿山里人,不懂山外的规矩,用奶奶的话说没规没法,自由百姓儿。赵家闯关东过来的,山东礼仪之乡,贤孝 之家。大儿子广仁十七岁娶媳妇儿,张氏自幼没妈,也少家训,不知道服从婆婆,刚作媳妇儿时敢跟婆婆顶嘴儿。广仁自幼看惯了妈妈怎样孝敬爷爷的,看到媳妇儿不听妈妈的,这还了得!媳妇儿跟妈妈顶嘴儿让他赶上拿起笤帚疙瘩就是一顿削,打几回就打老实了。到小花来家,大嫂张氏已经是贤淑的儿媳妇儿了。后来接连娶了三个兄弟媳妇儿,大嫂张氏可就是孝敬公婆的领军人物了。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大嫂张氏这婆婆当的可不恁么硬气。因为自己的儿子尕秃子不像他爹,能站在妈妈一边管媳妇儿,媳妇儿跟妈妈顶嘴儿,儿子装聋作哑,屁都不放一个。山里姑娘越发放肆,竟敢駡婆婆,让公公赶上了说她两句她连公公一起骂,尕秃子在跟前儿也不敢管媳妇儿。正好两个小儿子都十五六岁,比他哥哥尕秃子还壮实,老公公不敢打儿媳妇儿,见两个小儿子在近前下令说:“你嫂子骂你妈,给我打!”这俩小子早就对他哥怕媳妇儿耿耿于怀了,几次都想伸手教训教训这山里来的没规没法的娘们啦!耐着小叔子打嫂子不合情理,当家的都不管媳妇儿,小叔子算哪盘儿菜?气得干瞪眼儿!这回爹爹发话了,两个半大小子在元宝屯比他哥尕秃子还尿性,说打就捞的主儿,听爹爹一声打,上去就拳打脚踢,不管脑袋屁股这顿削!打倒了还二儿子按着,三儿子骑上搧一顿大嘴巴子,打得鼻青脸肿……赵广仁在元宝屯黎明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儿容得儿子媳妇不肖?一气之下把大儿子连娘带崽儿一家三口都撵出去了。
打那以后赵家人对山里姑娘再没好印象,赵广信在跟前儿(附近)说不上媳妇儿,大哥本想到山里去给他划拉一个,妈妈说啥不同意。有尕秃子媳妇儿那反面教员,赵家再不敢领教山里姑娘的风采。赵广仁在本乡本土托不少媒人,也没给老兄弟物色着一门亲事。正没辙呢,二嫂小花把赵广信和吴艳芝两个老师轧对成了。这时候辽河套地区姑娘小伙儿自己找对像也得请个介绍人儿牵线搭桥,依照乡下明媒正娶的老规矩。这门亲事是二嫂撮合的,可自家人不适合当介绍人儿,还得找个合适的人出面当介绍人证婚。大哥一听有女教师愿意嫁给当右派的老兄弟,这介绍人儿可就是现成的了。谁呀?潘校长!
赵广仁跟潘校长可不是一般的关系,还是在他当村长的时候,先安排了钱克勤教书,老师不够,钱克勤就把他国高的同窗好友潘秀峰介绍给赵广仁。赵广仁听说钱克勤的国高同学,他不信别的,就信青年人交朋好友鱼找鱼,虾找虾。人品和学问不好,跟钱克勤交不上朋友。赵广仁二话没说就把潘秀峰安排在黎明村小学跟钱克勤一路教书。钱克勤管赵广仁叫大叔,潘秀峰也跟着叫大叔,不叫村长,套着近乎。后来赵广仁不当村长了,回家当了家长,他的老弟、老妹儿、大女儿、大儿子都在黎明小学读书,潘校长自然在心目中没有了村长的概念,只有学生家长的关系了。不过有当初安排他参加工作的知遇之恩,这赵大叔的称谓可没改。后来钱克勤到区上当了教育助理,他当上了小学校长。如今钱克勤当上了副县长,他当上了公社中学的校长,见了赵广仁仍然叫一声赵大叔。
“赵大叔!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事儿?”潘校长平时很少接触一般农民,像赵广仁这样离学校远的农民接触的更少。所以赵广仁专程到学校来找他,他就猜到一定有重要事儿。否则不能七八里地专门到学校来一趟。
“用你们有学问的话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用我们大老粗的话说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大叔有件大事儿,非得你帮忙不可。”赵广仁虽然不当干部了,能说会道的本事在黎明村还是数一数二的。
“啥事儿?”潘校长想把他的事儿先办了,好打发他回去。
“走吧,咱爷儿俩到公社饭店要俩菜喝两盅,大叔先请请你。”赵广仁不先说办啥事儿。辽河套地区习俗,请媒人得先喝酒。
“不用不用,大叔来到我这一亩三分地儿,得我招待大叔。让食堂炒俩菜……”这是理所当然的,校长来客人了,食堂招待,天经地义。
“不行不行,我求你办的事儿,暂时不能让学校别人知道。再说,这是必须请你喝酒的事儿!”赵广仁卖个关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大叔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走吧。”潘校长知道赵广仁办事儿有掐头儿,不会乱来。
到饭店赵广仁要了四个下酒菜儿,一斤白酒,二人就喝上了。酒过三巡赵广仁才切入正题:“校长啊!这回你是捡个事儿办,还非得你办不可。”
“啥事儿?”
“保媒!”
“保媒?长这大除了念书就是教书,保媒的事儿,想都没想过。”潘校长说的是实话。他除了看着学生上课老师讲课,心里真的没有闲乱杂事。
“我知道你没保过媒。但这事儿落到你手里了,不用你跑腿儿费话,担个名就行。”还没亮底牌。
“咋还落到我手儿啦?”
“您学校俩老师搞对象,不找你保媒找谁呀?”这就挑明啦。
潘校长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赵广信是赵广仁的老兄弟,带着右派帽子被自己招聘来教语文,几个月来不但书教的好,他有才,学校很多活动都让他搞得有声有色,在校长的心里可就不拿他当右派了。不过,这校长也是书呆子本性,只考虑他的工作,没考虑他该娶媳妇儿成家立业了。赵广仁一说他手下的两个青年教师搞对象,未婚女教师只有吴艳芝一个,男的当然是赵广信了!这两个人在小学时都是自己的学生,现在都是自己麾下得力的青年教师,除了政治因素,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堪称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了!他俩若真搞成对象,配成夫妻,不但是赵呉两家的大喜事,也是向阳中学的大喜事!校长先是一喜。
“大叔啊!我这人就是粗心,咋就没往这方面想呢!?他俩真谈成啦?”他还有些不相信。因为赵广信头上的帽子,在老百姓心里不算个事儿。在学校,在组织上,在知识分子当中可是个大事儿,是影响个人前途的头等大事儿。吴艳芝能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右派吗?他心里这么想,可没这么说。
“是我二兄弟媳妇儿说合成的。你给担个介绍人儿的名,我回去就张罗办事情。”赵广仁可要打铁趁热。
“担个名儿也得负责,他俩得当我面儿表态。我还得看看吴艳芝他爹妈啥态度?”潘校长可不但虚名。既然当介绍人就得当明白了,不能留下后遗症。
“对对。吴老梆子那人也不含糊。我老兄弟戴帽子这事儿,还得跟人家说明白儿的,别等久后在这事儿上起包。”赵广仁只看俩年轻人合适,校长这一说才想到还真得看看女方老人啥意见?吴艳芝她爹外号叫吴老梆子,赵广仁当村长时就认得他,也是正经庄稼人。
“女方老人的工作我包了,你回去尽管张罗办事情吧。不过,俩人都是教师,别大操办,注意点儿影响。”校长的喜悦之情不比赵广仁差,因为俩人都是他最得力的青年教师,他们的幸福不是无关紧要。
赵广信从家里回到学校,吴艳芝正在办公室等她。二人这次见面可就有了新的内容,几个小时前赵广信对吴艳芝还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心态。花儿再好,也是为别人开放的。这回二嫂向他交了底,对于一个只会交女朋友,不会谈恋爱的他来说,真可谓天降喜讯。一路上都在构思见了吴艳芝第一句话说什么?可当他见到吴艳芝没事儿人一样在办公室备课,他构思的好几句话却不知说那句好。吴艳芝倒是他没想到的平静,见他回来马上收拾桌上的备课笔记,然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走,咱俩溜达溜达去。”
“爱!”他答应一声便跟她走出办公室。
出了校门天就黑了,他问她:“上哪儿溜达去?”自从到学校上班儿,赵广信还没有晚上出去溜达过。
“到辽河沿儿去。”吴艳芝早就计划好了今晚儿的活动议程。
“好几里地……黑灯瞎火你不害怕?”他说。
“两个人怕啥?以前一个人总想下晚儿到辽河沿儿溜达溜达,真没敢去。这回……”她慢慢地切入正题。
“这回我陪您去。往后只要您想去溜达,咱就去。”他构思的千言万语没说出来,竟这样自然地拉开了幸福的大门。
她再没说话,自然地拉住他的手,这是两个人第二次握手。小时候同学好几年,乡下孩子男生没有和女生握手的。这次开学时二人意外相逢,热烈握手,都对对方产生了从没有过的对异姓的好感。可是当他的右派帽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她的热情冷静下来,他也冷了。当然不会再有握手言欢的可能了。经过一段冷却处理,相互之间的好感,竟像埋在土地里的种子开始发芽,生长,却拱不出地面。要不是解放那孩子以童心度大人之腹,跟妈妈说出他的美好设想,这发芽的感情的种子还说不上何年何月才能拱出地面呢!知识分子搞对象可没有普通百姓那么简捷明了。经二嫂快刀斩乱麻一指点,他俩立即明白了那右派帽子已经不是阻隔爱情的不可逾越的高墙。心中已经确认今生再也找不到更适合自己的伴侣,这下子就是他(她)了。心灵中产生了共鸣,手儿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次真的像触电一样,爱情的激流在周身激荡着,谁也不舍得松开紧紧拉着的手……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应当说句什么话?索性默默无言,一步一步地走向生命的爱河……此际无声胜有声。
赵广信以前经常一个人来辽河沿儿散步,他喜欢静静地思考。学校到辽河沿儿三五里路,他总觉得很漫长。慢步到辽河沿儿,再往回走,回到学校天就黑了。就寝前还要花上一些时间为学生批改作文,准本第二天讲课的内容,然后才能结束一天的议程。今天,把这些事儿都放下了,两个人都给自己放了假,要好好享受一下初恋的生活。
他们无声地手儿牵着手儿,漫步在乡间小道儿上。辽河沿儿到河道还有四五十米宽的绿草地,除了青青的野草,还有茂密的柳树毛子。嫩绿的青草像地毯一样平整,柔软。柳树毛子像屏障一样遮掩着坐在草地上的初恋情人。天上漂着淡淡的浮云,亮晶晶的月牙时隐时现,清粼粼的辽河水,静静地无声地流淌着。二人拥坐在绿草地上,吴艳芝此时此刻无心观赏静静的辽河的夜景儿,她毫无顾忌地献上初吻……
第二天放学,学生和在家住的老师都走了,校长把赵广信和吴艳芝留下,他俩当然知道校长留他们的用意。因为大哥来找校长他们都看见了。大哥找校长保媒,赵广信知道,而且向吴艳芝通报了信息。
“广信那,你大哥来学校,你们都看到了。我本来早就掂量着这件事儿,艳芝在学校,在向阳公社,确实没有合适的。到外地去找,到城市去找,当然能有般配的。但说句私心话,我是真舍不得放她走。在师范看到你,我不但认为你能成为一名好的语文教师,心中暗想也许能给艳芝带来福音。可你这右派帽子也真是一堵墙,隔在你们中间,我一直没敢冒然把你们往这条路上引导。你大哥这回来跟我一说,我真的去了一块心病。咱们虽然不相信缘分,也真的该着您俩有这份姻缘。家里安排好了,你大哥才来托我保媒,酒都喝了,我是责无旁贷了。广信这方面是没啥说的了,艳芝你可得想好了,既然下了决心,广信头上这顶帽子这辈子你可就得帮他擎着啦!什么时候能摘帽儿?政治上的事儿谁也说不好。这不是学校说了算的,若是学校说了算在沈阳出了师范的大门我就给他摘帽儿了。您俩过去都是我的学生,现在都是我的兵。要从人品和才学上说广信配上你了,可这政治上对你的进步将受到直接影响。我是校长,还兼任着党支部书记,丑话说到前边,往后你想入党,可就得加上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了。很多右派夫妻都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你们在这种条件下往一块儿飞,可得想好了,到时候有机会进步受到影响,后悔药儿可没处买去。”校长以领导的身份不得不强调一下这婚姻对双方在政治上的影响。
“潘老师,这个问题我也是见着广信就在心里反复琢磨的。开始知道他在师范学校就戴了右派帽子,还进了劳改队,真的为他可惜过。也为自己叹息过。天赐良缘为啥不赐给我一个完美的?当时心就冷了。可是,几个月来的朝朝暮暮相处,他的工作,他的才华,他的人品,渐渐地在我心中把他头上那顶吓人的帽子摘掉了。考虑再三,我真的下了决心,这辈子帮他擎着这顶帽子,影响入党,影响晋级我都认了。我看好今后我们能在工作,生活和进取方面有共同语言。潘老师,您放心吧,我们会心心相印走完人生之路的!”吴艳芝知道,校长肯做媒,自己必须态度坚决,明朗。
“那就好。我这媒人可不跑腿儿,叫你父亲来一下,我得跟他好好唠唠。”潘校长也深知吴艳芝的父亲是非常本分的庄稼人,只要人可心,家里日子可心,在农民心目中,政治问题不是问题。很多地主富农的子女,只要是好小伙儿,都不愁娶不上媳妇儿。
吴艳芝她爹叫吴景山,外号吴老梆子。解放前给恶霸地主西霸天扛活,赶十多年车,是华家窝堡的成手大把儿。西霸天看他诚守本分,把身边的使唤丫头许给他当了媳妇儿。两口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生下吴艳芝的时候住人家一铺北炕。西霸天被穷人打死了,房子地儿都被分了,吴老梆子一家三口分到两间房子,一垧半地。他赶车知道那匹马好使,按条件农会分给他一匹大马。他知道小门小户养不起大牲口,就跟别人换了两条毛驴,栓一挂驴车,种一垧半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过得挺胎嗨。后来接连生了好几个小子,日子就红火起来了。赵广仁当村长对吴老梆子这样的正经庄稼人高看一眼,吴老梆子对赵广仁这庄稼人出身的村长也挺佩服。后来不当村长了,回家领着哥兄弟红红火火过日子,吴老梆子更觉得他是正经人。赵广仁给四弟在华家窝堡去了李兴汉的闺女,赵四儿杆那挂车大骡挂不比他给西霸天赶那挂车的骡子马逊色。李兴汉也是给西霸天扛活的,他闺女大,能嫁给这样的正经人家吴老梆子眼气够呛,眼气也没用,自个儿闺女小,攀不上这亲。后来合作化了,各家各户的日子又拉齐啦,吴老梆子把这茬儿早忘了。自个儿的闺女书念得好,初中毕业就当老师了,这会儿姑娘找婆家提倡自由恋爱,爹妈不行包办了,结果闺女眼光儿高,把自个的终身耽误了。实际上老两口儿也为闺女高门不成低门不就的婚事犯愁呢,校长把他找来,一说这门儿亲,吴老梆子别的没寻思,就寻思他大哥那人可是黎明大队最靠谱儿的庄稼人。李兴汉的闺女嫁给他四弟的时候自个儿眼气够呛,可不知道他还有个老兄弟!若知道那时候就攀这门亲了。这不天火烧冰窖——该着吗!何况俩人在一个学校教书,哪儿找这可心人家去?至于右派,吴老梆子可不在乎。他不懂政治,那年斗争西霸天他都没参加,躲得远远的,别崩身上血。闺女不怕他戴右派帽子,当爹妈的怕啥?再说那又不是真帽子,看不见,摸不着。老赵家根基好,祖辈没有滑屎蛋子,这是听李兴汉说的。俩人都有文化,都吃国家的劳金,往后这小日子还有完!
吴老梆子天降喜讯,回去跟老伴儿一说,老伴儿比他还高兴,麻溜给闺女张罗嫁妆吧!他老伴儿比他有心眼儿,从小就在大人家伺候人儿,闺女找婆家陪送点儿啥,心中早就有个小九九。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咋也不能屈着她。
吴艳芝妈妈就一个闺女,在她十岁的时候妈妈就给她攒包儿。这是辽河套地区有条件的养女人家的习俗。被褥、衣料、针头线脑……凡是做媳妇儿用得着的,能拿出手儿的好玩儿意儿,妈妈整着一样攒一样。女儿教书,挣现钱,尾后用不着做针线活儿,那些针头线脑等小玩儿意儿派不上用场了,而被面、褥面、衣料可解决大问题了。进入困难时期,人们日常生活用的粮票布票比钱还金贵。领结婚证时发给几尺布票还不够作一套行李的,辽河套地区嫁女讲究陪送双铺双盖,也就是两套行李,妈妈在没实行布票时就给女儿攒够了。攒下了就锁在箱子底下,雷打不动,一帮小淘气穿衣服费,孩子们的衣服都补丁落补丁了,也没把姐姐的嫁妆拿出来给弟弟们做件新衣服。闺女结婚看了日子,妈妈求几个人,贪黑起早把陪送的被褥和嫁衣都做好了,就等着送姑娘了。
老吴家嫁闺女忙完嫁妆也就完事儿了,老赵家娶媳妇儿可就不恁么简单了。老赵家儿子多,娶媳妇儿的事情自然多。爹爹赵忠自幼没管过事儿,大儿子十七岁娶媳妇儿,那时爷爷还能当家理财,娶大孙子媳妇儿都是爷爷张罗操办的。到老二赵广义娶媳妇儿的时候,爷爷就走了,大哥赵广仁已经继承了爷爷当家理财的衣钵。在战争年代家里日子就红红火火了,二弟回来娶媳妇儿家中要啥有啥,一天的时间说办事情,就把个战火中的喜事办得热热闹闹,圆圆满满。到三弟四弟娶媳妇儿时,赵广仁已经有丰富的操办喜事的经验了。而且家境一天比一天红火,物资基础越来越雄厚,有钱当然好办事儿。所以赵广仁张张罗罗娶三个兄弟媳妇儿,没用爹妈操心费力就把事情办了。到了他自己给儿子尕秃子娶媳妇儿的时候,合作化了,家底儿都没了。她自家的小日子不比其他贫困人家强多少,只好简办。这回老兄弟娶媳妇儿,赵广仁可犯难了。主要是到了困难时期,吃饭都是大问题了。办不办席?打不打人客(QIE)?(请客操办叫打人客)这是摆在赵广仁面前的首要课题。他已经不是赵氏人大家的当家的了,哥五个连小辈儿已经成家的尕秃子一个人大家变成了五个小门小户小人家,各人当各人的家。赵广信没成家,在三哥四个哪儿念完初中上师范,打成右派当劳改,回来教书挣几十块一脚踢不倒工资,在学校吃住,隔三差五还得给爹妈买点儿好吃的,基本上是无产阶级。手里一个钱没有,这媳妇儿咋娶?有钱好办事,没钱寸步难行。赵广仁只好跟爹妈二弟共同商量咋办这个难办的事情?
“到哪河脱哪鞋,这时候不兴办,人家都不办,咱也就别办了。像尕秃子似的媳妇儿进门儿就是一家人家,不也挺好吗!”爹爹随遇而安,老儿子能娶个这么好的媳妇儿,两口子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就行啦,知足常乐。
“咳!本来分家打了说媳妇儿钱,真说媳妇儿还没钱了……”妈妈心上只有老儿子,说上媳妇儿却娶不起,真不甘心。
妈妈要强一辈子,赵广仁听了妈妈这不甘心的话,真有些无地自容。为老兄弟说媳妇儿分家时分个大头儿的,大骡子大马,房子都打说媳妇钱了。骡子马一入社就等于没这笔钱,剩两间房子不能吃不能嚼,办事情一点派不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