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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河人家》王非笑(长篇小说连载二十五) 发布时间:2021-11-26 来源:中华风采

 “怀疑二哥,某俩能千里迢迢特意来看美蒋特务吗?”孙强深知二哥的为人,他不会说假话。

“跟你们说!二哥组织上被开除了,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军人。可二哥思想上谁也开除不了!咱哥儿仨有幸在解放战争中当马夫,没亲手杀一个中国人。可咱是党员,是中国军人,咱的手上都沾满了日本鬼子的鲜血,咱不跟党走跟谁走?二哥比你们多打几年仗,多杀了不少敌人。从哈尔滨打到海南岛,咱仨没放过一枪,您哥儿俩手上再没染血。二哥不行,二哥奉命剿匪,一个当过‘胡子头儿’的人去剿匪,自己心里想‘胡子打胡子,是个乐子事儿。’可咱是啥胡子?咱是抗日的胡子!他们是国民党反动派残渣余孽,是祸害老百姓的匪帮。一想到我们家那年在街东(鴜鹭树东边)耪青,车马都让胡子抢去了,气就不打一处来!所以,二哥剿匪跟打日本鬼子一样心狠手辣。一百多名匪徒钻进山洞子里死守不出来,二哥用三门大炮轰!山头都炸平了,一百多名匪徒就逃出来十几个,那些顽固的都炸死在山洞里啦!

“剿完匪二哥寻思该松口气儿了,该跟你们一样搞建设,享太平了……谁曾想二哥就是打仗的命,旧军装没脱下来呢,就换上了新军装,打仗打到外国去了!你们知道,咱们入党宣誓说得明明白白,这辈子就把这一百多斤儿交给党了。跟共产党打下了人民的江山,共产党为了保卫这得来不易的人民江山,需要咱们出国作战,咱能说二话吗?跟你们说,二哥的连队杀的美国鬼子比当年杀的日本鬼子多得多!二哥的手上不仅沾满了日本鬼子的鲜血,更沾满了美国鬼子的鲜血,二哥能给美蒋当特务吗?实际上好几千归国战俘都跟二哥一样,二哥不过是个小连长儿,战俘里师长团长都有,他们能给敌人当特务吗?不过,人心隔肚皮,好几千战俘,谁也保证不了谁,只能自个儿保证自个儿。一条鱼能腥一锅汤,好几千人里潜伏几个特务也不是不可能。好人堆儿里有坏人,坏人脑袋上没贴帖儿,好人也就都成了特嫌!二哥只能认命啦!嫌疑就嫌疑吧……早就盼望打完仗回家过好日子,你们也都看到了,二哥归家日子过得挺舒心。你们回去好好当你们呢的领导,二哥好好当二哥的农民,往后谁也不用惦着谁了。”赵广义胸中的块垒终于一吐为快。

“二哥,思想上谁也开除不了您,就怕您自己把自己在思想上开除了。”郭明路说。

“啥意思?”赵广义不解地问。

“二哥,既然在思想上还把自己当个共产党员,您得学习。眼前咱两家的日子,可跟不上党的形势要求啦!”孙强点题了。

“咋的?在元宝屯,咱两家可是头等户啊!打完场,送完公粮,人们都猫冬了,就咱两家干的欢。农闲比农忙还忙,咋还跟不上形势了?”沉浸在个人命运阴影里的赵广义,本来在家中的热火朝天的致富劳动中,心情开朗多了。这俩当领导的兄弟来了,给自己下了这么个定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郭明路和孙强觉得二哥现在生活上没啥困难,思想上倒真的缺课了。于是二人坐在二哥的炕头儿上,与二哥促膝谈心,他们像战争年代一样关心党的路线,关心国家大事……

原来赵广义被俘后关心的就是自己怎样脱离敌人的集中营,怎样回归自己的军队?自己的祖国?至于祖国怎么样了?祖国在干什么?他无暇顾及。回到归管处,他以为自己到家了,回到自己的祖国或许还能回到自己的部队,干一番事业!可是,经过归管处的“学习”,知道自己被俘给自己十年征战的光荣历史抹了黑,组织上不要自己了,军队不要自己了。自己便沉浸在无边的惨痛之中等待命运的安排了。归管处的终极任务是妥善安置这些无法甄别的特嫌人员,根据他们过去的功劳和职位,结合思想认识都得分配一项合适的工作,以维持今后的生活及其出路。这么大个国家,安置几千人并不是难事,农村是最大的收容所,最低一等的安置就是还乡务农,这倒随了赵广义的心愿。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家在大哥的治理下,成为元宝屯头等大户,家庭的和睦,同心协力致富的信念,都是别人家比不了的。互助组干一年各家各户的收成都好于往年,但和自家的情况比,还差一大截子。他沉浸在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家庭安乐中,除了自己的事儿,再不想别的事儿。

孙强和郭明路对二哥个人暗淡的前途无能为力。但二哥既然还相信党,还相信社会主义,哥儿俩就有责任和义务帮助二哥在思想上跟上革命队伍。不能领导社会主义建设,也不能拉社会主义建设的后腿儿。不能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动力,也不能当绊脚石。已经献身革命,就不能成为革命的对象。于是二人给他讲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好形势,讲城市的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讲农村的合作化道路。共产党人不能只顾自己致富,要带领群众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说白了,合作化就是农村的社会主义道路,个人冒尖儿发家致富就是农村的资本主义道路。赵广义毕竟受过党的教育多年,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和道路容易理解和接受。而当家的大哥,连村长都不当,一心想发财过好日子,他是一时难以理解的。孙强和郭明路深知像赵广仁这样的富裕了的农民,已经是农村走合作化道路的阻力了。他们无法彻底解决大哥的思想认识问题,但他们看在赵广义的情分上,指出赵广仁如果拒绝走合作化的道路,就可能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反面典型。根据历次运动的经验,被抓了反面典型,就是被斗争的对象。因为时间紧迫,他俩就过年几天假,只好直截了当地给大哥指明了道路,不久的将来,农村人人都得走合作化的道路。抵制合作化就是抵制社会主义,就是共产党的敌人。赵广仁借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共产党为敌!孙强和郭明路不但是共产党的人,而且是知道共产党底细的领导人。若不是跟二弟一个头磕在地上,能跟咱老百姓说这贴心话吗!赵广仁就是有一百个不乐意,也得“听人劝,吃饱饭”,当面表示处理完家里的事,就带头入社。

孙强郭明路了却会友心愿,本来想在经济上自助他一些,没想到他的家境是那样富裕了!一个年头儿的收成,能顶他二人好几年的工资总合,连回程的火车票赵广仁都让四弟提前到八面城给他俩买好了。他俩庆幸的是得回来了,帮助二哥认清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大方向,而且也使得大哥赵广仁放弃了个人发财的道儿,走合作化的路。还带动了孙家跟党走,哥俩才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孙强和郭明路走后,赵广仁和二弟立即与爹妈坐下来合计怎么走合作化的道路?

“妈!这社,不入是不行了。咱得先安排好个人家的事儿再入社,别一下子都入进去,那可就像地主老财儿让人家分溜光一样了。”赵广仁说。

“广仁那,这回广义回来了,我跟你爹可就啥也不管了。入不入社,咋入社,您哥儿俩合计着办吧。”妈妈说。

“对。我们老了,快拿不动腿儿了,入不入社都得靠你们养活了!还有,广信小,你们得给他说个媳妇儿成个家。要不,我和你妈死了都闭不上眼睛。”爹爹说。

“所以说,咱入社前得保住大头儿的。留下爹妈养老的和老疙瘩成家的后手儿,完了愿意咋入就咋入。”赵广仁胸有成竹地说。

“哥,这后手儿咋留哇?”赵广义十多年没过问家事,心里没数儿。

“先卖马。咱的家底儿,一多半儿在这挂车上。你跟家里换这匹大红马下俩大騾驹子都上套儿了,方圆百八十里找不到咱这挂车。头年夏天给供销社拉脚,赶上雨天,好几个供销社的大骡挂儿过河都打误了,咱的车老四鞭子一晃就上去了。全县的各个供销社比赛着淘访大骡子大马,好几个供销社惦寻上咱这挂车了。亮中桥供销社的经理和大把儿跟我拉咕好几回了,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说个价儿就中,我牙缝儿都没欠。这回咱先看到入社这步棋,抢先把这仨最值钱的大骡子大马卖了,往后没啥岀行了,也够给爹妈养老和老疙瘩说媳妇儿了。”赵广仁心里的小九九早就打好定盘星了。

四个主事人一人当家,赵广仁第二天到亮中桥供销社跟经理和大把一说,就势儿把大洋马和俩大騾驹子卖了。供销社给了当时的天价,一匹给一千元。平常骡子马市价最高的也超不过五百元,像他们家里那匹鞑子马也就值一二百元那不是了。这得说赵广仁买卖交易会掌握火候儿,因为惦寻这副骡挂儿的可不止一个供销社。亮中桥不铆大价钱,别的供销社就行许加上钱撬了去。卖完骡马,赵广仁就把捣腾猪的老客找来了,把圈里够分量的大肥猪一收儿让老客抓走了,这也是个大项目。这两宗大钱雷打不动,都留着给爹妈养老和老兄弟说媳妇儿。赵广仁当几十年家,也算善始善终,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两处房产,后院是官家给烈士建的自然归在小花和孩子们的名下。前院正房厢房门房及其副产物儿,大哥儿几个均分。

元宝屯老赵家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家分了。合作化高潮来了,元宝屯人都眼欢儿的盼望赵家入社呢,没想到人家悄么冬儿地把一个轰轰烈烈的人大家,说散就散了。谁也不知咋回事儿,大骡子大马都让供销社赶去了。有好信儿的问咋回事儿?赵广仁说:“改人家钱,顶饥荒了。”这不糊弄鬼呢吗!

家,分好了。还没吃散伙饭呢,老三赵广礼的俩小舅子张金泰和张金贵回来了。这俩小子跟别人到抚顺当了工人,是回来接他爹的。二人把到市里当工人的情况一说,赵四儿赵广智心眼儿来得快,他本来就对庄稼院的活儿干够了,若不是爹妈和大哥按着,早就跟张家哥俩进城当工人去了。这回要入社了,家也分了,个人说了算了,他跟三哥赵广礼一噶计(合计),哥俩立马儿跟张家哥俩走了,进城当工人去了。

家中的大哥俩舍不得庄稼院的日子,舍不得爹妈,还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他们老守田园,在合作化高潮中随大流,跟元宝屯的人们一哄就入了社。从此,元宝屯最后的人大家——老赵家也树倒猢狲散,大哥儿四个两个进城当工人去了,两个入社了。红红火火的一家人就这样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

 

                          

 

                       二十七   前  程

      赵家祖祖辈辈没有念大书的,可下子出息个赵广信还出息成

  右派,出息到监狱去了。赵家祖祖辈辈没有犯法的,这回有了。

  老赵家祖坟都冒青烟啦!

 

合作化像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了。共产党搞运动就是快,说声镇压反革命,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戴帽儿戴帽儿,都整老实了。说声三反五反,贪污的,盗窃的,投机倒把的……都收拾了。说声合作化,有的人还没醒腔呢,互助组,初级社,没几天就高级社了!得回二弟交俩在共产党里当官儿的真心朋友,先给个知会,算是保住了一多半儿家产。大骡子大马都变卖了,捞个实惠的!

黎明村哪个屯子都有像元宝屯老赵家老孙家这样栓车买马种地开粉坊、油坊、豆腐坊的人大家。有的原来就是中农,几年的工夫就发展成富裕中农。有钱的,有车有马的,谁愿意入社?可是运动来了,你不入行吗?眼睁睁的看着大车大骡子大马入社啦!地入社啦!农民像城里的工人一样除了两只手啥也没有了,往后就得靠手爪子吃饭了。好在老三老四都到抚顺混饭吃去了,老四在家常跟爹爹干木匠活,挂工时报了个木工,考个四级,就地儿挣师傅钱。老三粉匠手艺到工厂用不上,得回带俩钱儿去的,买了一辆手推车,抚顺人叫带车子,往火车站一蹲,推小脚儿。有货推货,有下车走不动的就推人,送到家就给钱。车站卖苦力比工厂的官儿和工程师技术员挣得都多。城市好混,赵广仁干脆把老兄弟老妹子和大闺女都打发到抚顺去混。老兄弟到市里念书,市里中学好考,俩取一个,乡下五个取一个。赵广信到市里念书,不放猪放马了,鸭子上过台——一猛劲,下中等追到上中等,真就把中学考上了。从此一个人大家,分成四五个小人家,城市一半,乡下一半,各过个的日子了。

一个屯子一个初级社,元宝屯赵钱孙李四大姓氏一个社,由最先成立互助组的赵大麻子当社长。赵大麻子最佩服本家大哥赵广仁,要讲过农村日子,元宝屯谁也没有赵广仁会当家。大麻子想请大哥出山,帮助他治理元宝屯这个初级社,可赵广仁说啥不干。当年管十多个屯子的村长都不干了,这回能当一个屯子的社长吗!所以元宝屯初级社就由赵大麻子一个人领导了,咋说咋是,咋干咋好。

“广义啊!咱俩人多,进城挣死钱养不活家口。入社除了两只手一无所有了,也够咱俩呛!咱得想点儿招儿……”赵广仁跟二弟说。

“啥招儿?”赵广义除了带兵打仗,过日子是一招儿没招儿。

“当国兵前你干木匠活儿就有伴儿啦架儿了,现呛(前)全黎明村没有一个成手木匠,你干脆捡起木匠活儿,小来小去儿的难不住你。棘手儿活儿爹还能给你照眼睛。这样你就能挣全村十几个屯子合作社和个人家的钱。”要讲在庄稼院儿谋生,还得说大哥有经验。

“老二啦,听你哥的对。耍手艺咋也比干苦大力强。”妈妈当年全力以赴安排爹爹学木匠,就是看好手艺人比庄稼人吃香这优越性。

赵广义真就接过父亲的木匠家伙儿。赵大麻子当令,正愁全元宝屯就大爷一个成手儿木匠,现在大爷老了,抡斧子推刨子费劲了,当侄儿的不忍心支使老人家干重活儿。二哥是家传的手艺,在社里挣一个半人儿的钱,谁也说不出啥。本村没有成手木匠,雇外村木匠得给俩劳力的工钱,因此赵广义这木匠就名正言顺上任了。

安排好二弟的差事,赵广仁就带俩钱儿进山了。东山里有个赵大爷儿,七十多岁了,在山里靠养蜜蜂,活得很自在。赵广仁带车进山卖粉,跟这位赵大爷儿攀上了认户一家子,每次来都在老爷子家吃住,当然给老爷子留下的粉条是在他家招扰的双倍还多。赵大爷儿看赵广仁实在,过日子有头脑,就要传授他养蜂技艺。养蜂,小打小闹,不显山不漏水,发不了大财,小门小户也能吃穿不愁,过胎嗨日子。赵广仁对养蜂也非常感兴趣儿,每次进山,白天卖粉,晚上就听赵大爷儿向他传授养蜂技术,一来二去他就吃到心里了。可赵广仁当家在平原发家致富,种地、开粉坊、养猪、栓车买马……那样都比养蜂挣钱多。所以赵大爷儿送他两箱蜂子他都没要。

这回入社了,他的家散了,发财道儿都堵死了。自己孩子多,一个人靠手爪子干活儿,别说发财,养活俩大人五个孩子,温饱都难以维持。于是他决定到山里买两箱蜜蜂,回来发展这不显山不漏水的家庭副业。养蜂除了卖蜂蜜,还能卖蜂蜡,都是药用物质,不愁销售。同时蜜蜂繁殖得快,一箱变两箱,两箱变四箱……几年就成群,卖蜜蜂也是进钱项目。

赵广仁来到东山里,山里也在搞合作化,车马,林木,土地都要入社。就这蜜蜂是赵大爷儿的独家买卖,没人跟他合作,他也不向本地任何人传授养蜂技术。赵广仁来了,赵大爷儿见了忘年交的一家子,比见了儿子还亲。毫无保留地传授他七八天养蜂技艺,临走送他两箱上等蜜蜂。赵广仁知道说给他蜜蜂成本等于骂他,不过赵广仁有赵广仁的招法,他到皮草店买了一件山里人最需要的狐皮大衣,老爷子没法说不收这份儿厚礼。这就是赵广仁的做人之道,生财之道。

赵广仁入社后神不知鬼不觉在自家院子里建了蜂房,养起了蜜蜂。元宝屯谁也不知道这是一条来钱道儿。堂弟赵大麻子一心想拉大哥帮他办社,他可没那工夫,也没那心情了。他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共产党不让人发财了,但得让人活着。在元宝屯赵钱孙李好几十家,好几百口人的大日子里,怎样过好自己家的小日子,怎样养活自己的爹妈和老婆孩儿,才是人活一世的根本。

合作化把分散的小门小户合一块儿干活儿,却把人大家都分散了。解放后元宝屯有三个人大家,这就是赵广仁当家的赵家;孙二老板子当家的孙家;李老歪当家的李家。李家四虎,哥儿四个从小儿就面和心不合,对外面打起仗来一窝子虎兄弟齐上阵,除了老赵家,元宝屯没有不怕李家四虎的。赵广义当国兵前一个人打倒李家四虎,赵广义当兵走了,就没人敢惹他们了。赵四儿跟李四虎子打起来啦,李家大哥儿四个来平赵家,想乘最厉害的赵老二不在,给赵家一个下马威,在元宝屯称王称霸。没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千里迢迢来投亲的要饭花子挥起打狗棍,横扫李家四虎,打那以后李家四虎对外再不敢嚣张。李老歪怕他那帮虎小子打光棍儿,早早就给四个大儿子娶了媳妇儿。这四个虎小子本来就生性,不像赵家和孙家的儿女那么孝顺,虎崽子们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大虎在村上跟高大眼镜子混,不干家里活儿。小哥儿仨一合计,就早早把家分了,闹个坐地穷。元宝屯三户人大家剩两户,赵广仁当家有两下子,家和万事兴。孙二老板子家老头儿当家,在儿女跟前有威信。所以,这两家正经兴旺几年好的,若不是闹合作化眼瞅着发财了。得回孙强和郭明路及时指明道路,不然赵广仁打死也不能入社。在两位大干部的主导下,赵孙两个人大家立马树倒猢狲散,各家人都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

合作化前夕,辽河套地区掀起进城热,哪个屯子都有几个进城当工人的。元宝屯别人家只有李老歪的闺女李凤琴跑到抚顺找了婆家,甩掉了村长高大眼镜子的纠缠。其他人家还没有进城当工人的。赵家有赵老三广礼的两个小舅子引荐,分家后赵四儿立马鼓动他三哥进城当了工人,还带走了老兄弟广信进城念书,老妹子和大侄女进城找对像。这赵家分家后,便是城里一半儿,乡下一半儿,用大嫂的话说是:“狗舔屪子——各顾各儿”了。

要说各奔前程,赵家大哥四个,两人入社当农民,干活儿吃饭,一人养活一帮孩子,有啥奔头儿?老三老四进城一个卖苦力,一个当工人。卖苦力的挣钱多,也就手头宽绰点儿,有时三天两头挣不到钱,尽吃尽穿而已。老四这四级木工,也是将够吃够花。老妹子大侄女进城就找对象结婚了,女婿都是刚满徒的青年工人,工资低,虽然只夫妻二人生活,也不富裕,更说不上什么前程了。

真有前程的,得说赵老疙瘩赵广信。这小子进城念书,摇身一变可就前程似锦了。赵广信来到抚顺,庄稼佬儿进城,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的大城市了。东北的鞍山叫钢都,抚顺叫煤都,家乡的小县城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头一回看到高楼,头一回看到油漆马路,头一回看到消防队的屁驴子(摩托车)训练,头一回听到商店楼顶上高音喇叭吹打弹拉唱……几乎每天都有头一回见到的新鲜事儿。几天以后,新鲜事儿看完了,小学开学了,他却入不上学。因为全省各地农村都有转到抚顺找窍门儿争取考上中学的毕业班新生,抚顺望花区哪个毕业班也容纳不了全区新转来的八十多名农村来的学生。教育部门研究来研究去决定在望花台小学特成立个六年三班,全部接收了农村转学来的毕业班学生。开学那天人家六年一班和六年二班都开学一个月了。老教师没人接这个全是农村来的,学习成绩普遍比原来的城市学生差距悬殊的新班。只好配备一名新来的初师刚毕业的董老师当班主任。这董老师小学毕业考上初师,18岁师范毕业,有些新生都二十多岁了,比他大两岁不说,个头儿还比他高一脑袋,都当他也是新转来的学生呢!个儿小岁数小不算,还长一张娃娃脸,所以老教师和高个儿学生都不拿他当回事儿。他自己可拿他这班主任正经当回事呢!小学升初中就考语文和数学两科,这两科儿都是他自己教,公然在学生中宣称别的课程及格就中,想考上中学你们给我好好上语文数学课!都是想升学的,别看老师不起眼儿,他的主张可最得人心。更有甚者,董老师对自己班上的学生像爹娘一样护犊子。原来城市的学生欺生,欺负乡下来的孩子。尤其是城市那些淘气的孩子经常跟淘气的乡下孩子打架,告到老师校长那儿,总是批评乡下新来的。董老师知道后,把被欺负的自己班上的学生找到一起,当校长主任的面儿批评一通儿。校长主任走了,变一副嘴脸说:“熊蛋包!城市孩子有啥了不起的?你们团结起来,一个一个收拾他们!打老实了,再就不敢欺负你们了。去吧,别说是我说的!”

赵广信开学就结交了好几个农村来的淘气包好打架的同学,一个叫郎庆友,是大个子,比赵广信高一头。一个叫丑树君,比赵广信小一岁,个子一般高。这仨小子在班主任的授意下,抱成团儿跟六一和六二的淘气包子们打架。有大个子郎庆友在,谁也不敢欺负他们,真打老实了。有时他们把人家打了,告到董老师那儿,董老师说:“去吧,我批评他们。”背后却给他们打气儿说:“你们别他妈光打架,得团结起来好好学习。看看您仨的学习成绩!一个比一个完犊子。考不上中学你们大老远的干啥来了?就打架来啦!”

“董老师,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学习。”赵广信说。

“那还差不多。往后放学一天给您仨补课一小时。看谁撵的快!争取考上一个,给老师争口气!”董老师就抓升学率,一定要和原来的在望花区都拔尖的六一,六二两班比划比划。

“中。我们仨一定听老师的话。”郎庆友先表态。

“董老师,别的科不学行不?”丑树君学习最差,经常有不及格的。

“不行。考试有不及格的,不让你考初中。历史,地理啥的都得对付及格了!然后把劲儿都使在语文数学上才能考上。”董老师别看没正经的,抓学习可比鼓励学生打架还有两下子。

城市的淘气包们不敢欺负有大个子郎庆友在一起的这仨小子,总找机会收拾这俩小个子。有一个星期日,赵广信和丑树君俩小个子到七百商店溜达,郎庆友不在,被六二班的常跟他们打架的俩大个子堵上了。丑树君看不好就想跑。赵广信说:“别跑。一跑他们更来劲儿了!你对付那小崽子,我收拾大个子!”

“那中!”丑树君说着就迎上去了,他心里虽然没底,也得顶烟儿上,了不起挨顿打。何况自己也行先下手为强,先打他几下再说。

赵广信多次跟这俩小子交手,知道城市孩子都是假二横子,纸老虎。拉屎攥拳头——装凶!在家时,那次抗战帮尕秃子打败一帮外屯子的坏小子,他就偷偷地跟抗战学艺。有时看抗战练功偷偷跟他比划,有时让抗战传给自己几个动作。天长日久,他暗暗学会了几个招式,可从来没跟人比划过。今天让人家堵上了,说不得庄稼佬买棺材——试试看。真打起来啦!他照那大个子脸上虚晃一拳,大个子紧忙向后仰,广信一哈腰,操起他一条腿儿,立马掫个仰八叉。没容他爬起来,抓住他一条腿就在油漆大马路上捞死孩子!这是在农村打架时惯用的狠招儿。不过在农村甸子上的草地捞死孩子不受伤,这城市的油漆道,看是溜光儿,镜面儿似的,实际上不少大粒儿沙子固定在油漆上,脊背在沙粒儿上一捞,便捞出一道道血痕,大个子这罪糟的……更有甚者,跟他一起那个小个子看大个子被打倒了,扯屁登就跑了。丑树君看赵广信得胜了,自己的对手吓跑了,他也狐假虎威来尿儿了,拽住大个子另一条腿,俩人一人抓住一条腿,在油漆道上捞死孩子,这刑上的比鞭子抽的都疼!后来好几个大人赶上了才拉开。那小子看只有人拉架,没人帮他打架,顾不得后背火烧火燎地疼,也扯屁登就蹽啦。

打那以后,没有大个子郎庆友仗胆儿,这俩小子也打遍望花区无敌手了。他们打架有一号了,连董老师都知道了,看好这俩小子不简单,就想单独培养培养。他想,要把这俩后进生整到考上中学的水平,自己可就露脸啦!

董老师也是不服输的主儿,有了这想法,特意召开了一次家长会。特约了丑树君的爸爸,郎庆友的哥哥和赵广信的四哥。抓这三个后进生的典型。会上董老师当这六七十位家长的面儿说:“谁考上中学,赵广信和丑树君也考不上。这俩小子淘出花儿来了!咋说也不用功……”就没说他俩好打架。故意给这俩他最喜欢的淘小子施加点儿压力。

赵广信他四哥没当回事儿,丑树君他爸是国高毕业的,在工厂当技术员,脸上可就挂不住劲了。他接过老师的活说:“不怕大家笑话,丑树君是我儿了,在乡下小学没打好底儿,还得请老师多费点儿心。咳!我这当爹的还国高儿毕业呢,儿子连初中都考不上,这不是蝈蝈下个三叫驴——一辈不如一辈吗!”丑树君的爸爸能说会道儿,把在座的家长都逗乐了。四哥开完家长会,回来当乐子讲,却对赵广信触动很大。

赵广信自幼聪明伶俐,想干啥专心魔眼儿地学啥,没有学不会的。不过庄户人家重视培养孩子干活儿,没有望子成龙的思想。能识个庄稼字,当个好庄稼人就行了。所以,赵广信六岁放猪,八岁放马,上学后也是半个牧童半个书生,学习稀松平常也不在乎。自从二哥强调让他念书,有了念书的欲望,可是晚了,只混个下中等。这才想找窍门儿,跟四哥到城市念书,争取混个上中等,两个取一个,也上中学造量造量。他也是不服输的角色,开完家长会,他真就卯上劲了,写字,背课文,演算题……尤其是董老师为了提高升学率给大伙儿押的考试题,他一道不落地演习的滚瓜儿乱熟!董老师和四哥都知道他开始用功了,但都没抱多大希望。因为毕竟没有时日了,基础忒差了,在乡下是下中等,到城市就是下等,要在一个月内立竿见影混个上中等得多大的天分!别说,赵广信这小子还真就有这天分!升学考试完了,董老师挨个儿核对本班考生的答卷,70多名考生有40多名能录取。最后核对最没希望的俩淘气包,一看丑树君的答案说:“你是剃头棚儿拍巴掌——完蛋一个了!”最后才核对赵广信的答案,看完了啥话没说,上去就是一记重拳,差点儿打个跟头,然后哈哈大笑地说:“他妈的!你小子也考上了!”

“哈哈哈……”同学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