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文艺家】
张鹏禹 人民日报海外版编辑
她被称为文坛“劳模”,自25岁发表处女作后,40多年里写了20多部长篇,400多部中短篇。她从苏州小巷出发,不断拓展小说创作的边界,给当代文坛带来《城市表情》《城乡简史》《灭籍记》等产生广泛影响的作品。从开始写作,她就一直聚焦现实、关注底层,总有写不完的东西。问其原因,她说:“因为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
提起范小青的名字,很难和“如雷贯耳”这样的形容词联系在一起。带着苏州女性特有的温婉气质,她擅于用细腻的笔触从生活的末梢入手,发酵出现实背后的本质。如苏州城里那些交错纵横,蜿蜒纠缠的小巷般,她带领读者在文本的丛林中探秘生活的边边角角,却总能于转角处与真实重逢。
从早期的知青小说《上弦月》、写小巷生活的系列小说,到写官场的《女同志》、写乡村医生的《赤脚医生万泉和》、写小人物的《我的名字叫王村》,再到写居委会干部的《桂香街》和新长篇《灭籍记》,范小青触及的生活面不断扩大,美学风格几番“变法”,但她却觉得自己有一以贯之的东西,那就是观照现实、体验生活的方式。
“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写作,我的目光一直聚焦现实、关注底层。因为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与其说是我主动观察他们、走近他们,深入他们的世界,不如用另一句话来表达,那就是‘生活扑面而来,你想躲也躲不开’。”范小青说,小说里那些鲜活的人物并非刻意观察所得,他们的原型和作家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
“比如21世纪以来我写农民工的小说,别人觉得,你是一个作家,和他们的生活隔得远,怎么想到写他们?怎么能写好?回想起来,我不是刻意为之,因为在某一个时间段,这个群体扑上门来了,急切而全面地扑上来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无法跟他们分开了,甚至城市的方言都变得杂糅了。”范小青说,“只要不是有意闭上眼,你就会注意到他们,就自然会去关心他们,想深入了解他们,这也吻合我一直以来的写作习惯:从生活中来。”
在范小青笔下,她着力展现了新一代农民工和父辈们的不同——不仅渴望安放身体,更渴望安放灵魂。拾荒者王才(《城乡简史》)住在城市闷热的地下车库里,却有自己的爱好,生活得有滋有味;保安班长王大栓(《这鸟,像人一样说话》)为了不让人觉得是外地人,买来美白霜用。除了赚钱外,范小青笔下的主人公更强烈地渴望平等、尊重,渴望融入都市,渴望被接受,他们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而这正是作者努力开掘的。
2016年,范小青写了一部名为《桂香街》的长篇小说,被人称作“讲述百姓故事的世情书”。和她以往的创作一样,《桂香街》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更多的是邻里生活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居委会主任林又红、神神道道的居民夏老太、面店老板齐三有、丁大强等来自外乡的小摊贩们,各色人物轮番登场,故事背后有对食品安全这一社会问题的严肃探讨,更立体展现了基层社区工作者的辛酸苦辣。
范小青说:“我写街道干部,是因为他们平时就在我身边,和他们接触的机会随时会出现、灵感随时会产生。比如我曾听一名街道干部说,她几十年中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离世的人,当了居委会主任后,街道上有个孤老去世,又恰好是大过年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去给孤老料理后事。擦身换衣服,等等,心里非常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做了。像这种虽然普通平凡却十分感人的事例,在生活中比比皆是。”
正如范小青所说,生活中可写的东西太多了,可当它扑面而来的时候,又怎么去分辨哪些是吉光片羽,哪些是一地鸡毛?“其实我们作家写的,既是生活,又不是生活,要从生活中提炼出生活之外、之上的意义。这就需要锻炼我们敏锐的直觉。”在她看来,提炼生活第一需要我们判断什么样的生活实例,进入文学作品能够“提升”起来,什么样的生活实例,仅仅只是生活而已;第二还要学会从生活出发进行虚构,“这个虚构是有方向的,这个方向,就是你所提炼出来的作品的意义。一旦对生活,即便是最平凡最普通的生活,有了哲学的感悟,你的写作就有了方向感,日常的琐碎的东西,都成为精华了”。
她从日常琐碎里提炼出的精华,可以概括为“寻找”。从20世纪80年代的成名作《裤裆巷风流记》,到新作《灭籍记》,人对物的寻找,人对人的寻找,人对梦想、情感、价值、信仰等精神层面的寻找,构成了范小青创作的主题特色。
“寻找不是为了寻找而寻找,而恰恰是从生活中感受到了混乱、荒诞、不确定,由此困惑渐生,于是开始寻找。比如现在我们从微信朋友圈或各种群里,可以看到无数不知真假的消息和文章。”范小青说,“在真假难辨甚至黑白颠倒的混杂环境中,我们怎么办?亲身去经历、去寻找,寻找真相、寻找真理。”
在《灭籍记》中,范小青为读者讲述了一个主人公吴正好“寻找”自己身份——“籍”的故事。“《灭籍记》的故事有些荒诞:活生生的人,需要一纸身份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一个不存在的人,却一直依靠身份‘活’在世间。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荒诞奇事,是新旧交替过程中必然发生的。旧的规则正在打破,但尚未完全消亡,新的秩序正在建立,却尚未完成,这中间会有缝隙,缝隙里就有文学的种子。”范小青说。
这些关于“寻找”的故事恰恰反映出她对文学功能的思考——文学不提供“答案”,和书中人一样,读者也需要亲身去作品中“寻找”。“作家可以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编织成一个好看的故事呈现给读者,读者会读出其中的真实和虚幻,或者既真实又虚幻,或者既不真实也不虚幻——这样的感悟,就是文学传递的新的观念。”范小青说。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24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