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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河人家》王非笑(长篇小说连载二十三) 发布时间:2021-11-15 来源:中华风采

战俘们回归进了国门,从边防大门安东(丹东)上了火车,直达他们回归的第一站——昌图火车站。战俘们走下火车便受到辽宁省最北边的昌图县的党政军领导和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车站上人如潮,花如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欢迎人群手举红旗鲜花高呼:“欢迎最可爱的人归来!”“向最可爱的人致敬!”“向最可爱的人学习!”……欢呼声此起彼伏。人民群众给予战俘们的信任和肯定使他们重新感到自己是英雄和勇士,被自己为祖国和人民付出的流血战斗得到人民的认可感动得热泪盈眶。

战俘来到昌图县的金家镇,金家镇附近成了军营。军号声,操练声,歌唱声,声声不断,从天蒙蒙亮断断续续响到熄灯号为止。这就是解放军总政治部托东北军区(沈阳军区)组建的“归来人员管理处”,简称“归管处”。

归管处头仨月的任务是让战俘们恢复体力,医疗创伤,熟悉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发展状况。归国战俘初到金家镇时,经常有省、专区、县里和大军分区以及省军区的文艺团体来慰问演出。贺龙带领的赴朝慰问团还派了一个分团到金家镇慰问战俘,没有慰问时就放映电影。战俘们说刚回来时“天天看戏,顿顿过年。”

好景不长,归管处的战俘们“天天看戏,顿顿过年”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整训,整训的内容是审查和交代,然后根据审查的结果分别处理。

“为什么要交代?”动员会上领导说的很清楚:“组织上一定要把问题弄清,才能慎重处理和妥善安置。”

交代啥呀?大家伙儿心里明镜儿似的,那些投敌变节的叛徒,跟着美蒋特务残害同胞的败类,早跑台湾去了,他们还敢回来?但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敢打保票战俘里没有潜伏的叛徒特务。交代也只能保证自己没有投敌,自己是一心一意与敌人斗争到胜利归国的。

归国战俘都是军人,建国后他们没有脱下军装就出国参战了。除了打仗的时间,就是被俘后在敌人的集中营里与敌人斗争的时间。他们日夜盼望回国,时刻盼望回国,可不知道自己的祖国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大事?他们来到归管处,回到祖国的时候,祖国为了巩固政权已经开展了镇反、肃反、三反、五反等一系列政治运动。挖掘出大量的反革命分子,对阶级敌人进行了杀关管一系列的严厉处治。运动已经使干部和群众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派到归管处的管理干部都是在各项运动中久经锻炼和考验的优秀人才。

运动就是整人,整那些不和共产党一条心的人,整那些与国家为敌,与人民为敌的人。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枪毙了,杀了。不够死罪的判刑了,收监了。参加过反革命组织没有重大罪行的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管制起来了。这就是对阶级敌人的杀关管。

战俘不是敌人,而且他们大都是如赵广义那样为祖国母亲浴血奋战过得英雄,都是经过党多年培养教育的坚强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即使在敌人的战俘集中营里也没有屈服,仍然坚持斗争,直至胜利归国。他们自信对党对祖国和人民是忠诚的,将来仍然要为他们信仰的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他们不知道国内已经高举阶级斗争的大旗,对真正的阶级敌人进行了杀关管。归管处主要突出一个管字,对有投递叛国嫌疑的,哪怕有一点儿蛛丝马迹,也要追查个水落石出。无法定案的不管你过去有多大功绩,也被列为特嫌挂起来,有多大本事也不得重用。战俘原本都是祖国母亲的卫士,为了保卫祖国战斗过,有过大大小小的战功。然而多疑的母亲却不敢相信他们,不敢重用他们。就像母亲身边原本最好的孩子,到坏人堆儿里走一趟,回来母亲无法认定他学没学坏?这就是党和国家、军队要对战俘逐个审查,战俘们在审查中要详细交代的初衷。

赵广义在归管处呆了将近一年,他把脑袋憋破了也想不出自己被俘后在行动上和思想上有任何投敌叛国的地方!归管处发的文件上说“共产党员是不能被俘的”。他是共产党员,可他不是自己让敌人抓了俘虏,而是跟着朝鲜人民军集体被俘的。“在被俘时举手就算投降”。他在跟着人民军被俘时真的没用举手就集体当了战俘。不少战俘交代说自己“贪生怕死,被俘投降”,给自己上纲上线。他们对照“军人气节”“党员八条标准”《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都觉得自己差得远……可赵广义却认识不到这一点,自己负伤前面对敌人的大卡,亲自下令王老党撞车,是真心实意下了以死报国的决心的。自己没有为国捐躯的元因向组织上交代的清清楚楚了,王老党死了,没人证实就得屈打成招吗?不!赵广义直到审查结束也没承认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投递叛国的行为和想法。在归管处6000多名归国战俘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宁死不肯违心承认自己有投敌变节行为和思想的倔强战俘。尽管归管处的领导多次苦口婆心地单独与他谈话,启发他提高认识,他就是不能上刚上线认识自己的问题。甚至领导都亮出了不提高认识将影响最后安置工作这张底牌,挑明了说,根据他的职务和战功,可以安置一份好的工作。如果不能端正自己的态度,只能转业回家当农民,前半生对革命的贡献只能华为乌有……赵广义仍然毫不动摇自己的信念,绝不违心屈就长官意识。回家就回家,回家务农正合自己的心愿。再好的工作也没有比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回到妻儿跟前享受天伦之乐更好的归宿。他有这样思想认识,让归管处的领导哭笑不得。他的战功,他的诚实,真的让都是军人出身的归管处的领导很佩服。本来想个别处置他安排一份工作,鉴于他归家心切,不图优厚安置的活思想,只好让他复原回家务农。

回到归管处的战俘,连级以下的干部战士在战斗生活中,都是冲锋陷阵奋勇杀敌的。打一场战争,不管胜负都要坐下来总结战斗经验。胜是怎么胜的?败是如何败的?然后就是刻苦训练,不断曾强杀敌本领,以利再战。在他们的战斗生涯里,没有整人的概念,也没有挨整的经历。不幸被俘,在战俘营里积极参加有组织的对敌斗争,坚持到胜利归国。他们想的,他们盼的,就是回到祖国,回到自己的队伍,继续为保卫祖国而战斗。然而,命运却把它们推向了又一重天地,等待他们的不是休整,而是挨整。他们从战争岁月,一步跨入整人的时代。整人的时代,你不会整人,也不想整人,就得被人整。他们战后走向和平民主新时代,第一步就领略了挨整是啥滋味儿?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被整老实了,违心的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投机妥协”“被俘就是丧失气节”……他们依照归管处领导的意图交代,他们违背自己的人格“忠于党”“终于组织”,他们提高了自己的“认识”,他们顺利通过了审查交代这一关,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安排到城市,进了工厂,当了工人,保住了生存的饭碗。

像赵广义这样从来没整过人,也不怕别人整的,心怀坦荡的军人,归管处的战俘中也大有人在。他们在任何敌人面前没屈服过,他们不承认自己丧失气节。他们参加革命以来,骨子里就是忠于党的,在思想深处就是忠于组织的。所以,他们无法在思想上符合归管处的“组织意图”。他们看出来啦,组织上有组织地有步骤地引导他们按组织意图交代,就是组织上不要他们了!怕他们之中真的隐藏了与组织离心离德的 叛党叛国分子。组织不要自己了,自己不能在思想上脱离组织。在形式上被开除了党籍军籍,在思想意识上决不能改变共产党员和中国军人的本色。组织上决定让自己复原当农民,自己只有服从。归管处执行的是党中央,中央军委的决定,不管对错,征战十年,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只是带队起义,当八路军,入共产党,经过党的多年培养教育已经是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自己从未有过投降变节的行为和想法,在思想意识上决不能给自己戴一顶“投降变节”的帽子。

人生的路,一步错,步步错。赵广义本来应该进城当工人,却因自己宁折不弯的个性当了农民。在别人看来他的倔强使他吃了亏,他自己却觉得回没屈招投降变节,才得以还乡,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大团圆,他一点儿都不后悔。更重要的是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自己本来没做对不起党对不起国家的事儿。自己在思想上没脱离自己的党,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国家。他从来没改变一颗爱国的心,这辈子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倘若沿着归管处领导指出的那条道儿走,违心地交代,违心地检讨,给自己上纲上线……那才是在思想上,灵魂上丧失了气节。人为啥不能作个真实的自我?在他的连队里从来都是实事求是,所以无往而不胜。他和王老党都是这样真实的人,在紧要关头,没用任何动员,没有任何顾虑,一声令下,便向比自己的车强大不知多少倍的美国大卡撞过去!他本想把王老党踹下车,自己抢过方向盘撞车。但他没有王老党技术过硬,也没有王老党手脚来的快,被他先踹到车外。踹你,就是爱你,保护你。虽然不能确信你能不能生还,但踹下去就有生还的可能,不踹下去就只能同归于尽。

这就是共产党员的真实自我,同样是视死如归,战友抢了先,自己没死,这叫变节吗?接近一年的归管处的反复交代,他就是找不到自己有任何变节的思想和行动。

最后,只得玉碎不得瓦全,不能按条件安置工作。从庄稼院儿出来的,又回到庄家园儿。好在合作化前城乡差别不那么悬殊,工人农民是亲兄弟。被组织上抛弃的舍孩儿,没有党籍,没有军籍,不当工人老大哥,当个农民兄弟,一样建设社会主义。赵广义并不觉得他这辈子在人生的路上走了一步臭棋。                        

 

 

 

                  二十五   升  旗

 

     赵广义一下子跳起来高喊:“孙强!指导员……”

     孙强、郭明路:“二哥!”

     三人抱在一起,喜泪交流……

 

 赵广义归家,宠辱皆忘。在归管处一年积累的心中的阴云,被家中的喜兴的微风一扫而光。人生的天空比打了大胜仗还晴朗,生活充满阳光。

赵家也因为赵广义死而复生的天降喜讯的欢声笑语中迎来了建国后最美好的金秋。从未有过的大丰收,把赵家的日子推向了登峰造极的好光景。

当家的赵广仁安排生产,像战场上的指挥官,运筹帷幄。从赵广义归来吃喜的第二天割高粱开始,全家就开始了紧张的抢收工作。割地、打场、送公粮……一步一步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赵广义像战场上执行首长命令一般跟三弟四弟在大哥的指挥棒下胜利前进。眼看着地里的庄稼一片一片的倒下,打车一趟一趟拉回场院。打完场,送完公粮,分完为小门小户租种土地的分成,家中的粮食逐渐积满了粮仓。赵广义第一次看到家中积累这么多财富,他的心在膨胀,不知道大哥要领导全家人,能把这发家致富的日子走到哪一步?

顺风打旗,日子过得就是快,忙碌碌的秋天闪电般的过去了。赵广义忙完了自家的事儿,才抽出空儿来看望本家的叔叔婶子们,顺便观察一下这些小门小户儿翻身农民日子过得咋样?挨家挨户走了一圈儿,发现各家的粮食囤子,家畜家禽,柴火垛……与自己家比,一眼就看出了明显的差距。今年参加赵大麻子互助组的各家各户都得到了实惠,送完公粮囤子里除了口粮还有些余富,可以养一些猪羊,鸡鸭鹅狗,日子比往年好混多了。而有几户自家没种地能力的,分那点儿地儿租给别人种,到老秋送完公粮,分到个人手里的粮食,别说养活其他张口物儿,人吃的口粮都得精打细算。就算今年收成好下年不挨饿也就大喜弥陀佛儿了。

赵广义走了一圈儿,看看自家粮仓里大囤满小囤流,别说人吃马喂粮食柴草富富有余,当家的大哥已经把冬季开粉坊的原材料都备齐了。打头的三弟广礼有摇身一变成了粉匠,老板子四弟广智驾驭一辆大车,䞍等着赶集卖粉往回拉钱了。他在部队骑回来大红马下俩大騾驹子都上套儿了,剩下那匹鞑子马驾辕,大红马拉船套(中间)两边跟牠妈一般高的大红騾驹子拉边套,这副大骡挂儿别说元宝屯黎明村,就是到区上县里的集市上也数一数二的!圈里的肥猪,克朗,大猪,小猪,公猪,母猪……互助组好几十家的猪加一块儿也没自家的猪多。他当国兵离家的时候,家里正给地主钱荣家耪青,人家有钱过着胎嗨日子,就一个儿子钱克勤在念书,论辈分管自己叫二叔。这小子国高毕业就解放了,他爹把地卖了供他念书,没划上地主成分,当了教员,又提到区上当了助理。这性子命里注定该当人上人,革命多年他已经不信命,钱克勤这小子对革命一点儿贡献没有,却当了革命干部!自己征战十年战功赫赫却当了农民。这不是命又是啥呢?

冬天到了,赵广义带着不解的困惑,想起该给磕头弟兄孙强和郭明路写封信了。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活着回来了!可提起笔来却不知这信怎样写?写点儿啥?起草三次,对开头的几句话都不满意,撕了三张信纸,干脆实话实说:

孙强、明路二弟:

    我没死,不是鬼,是活人给您俩写信。战报上的消息也是真的,但撞车前战友

把我一脚踹下车,他自己跟敌人同归于尽牺牲了。我掉下悬崖没摔死,在山洞里养

一个月伤,痊愈后没找到中国人民志愿军,误入朝鲜人民军,不幸跟人民军一道被

俘。战后交换战俘我回来了,战俘归国开除党籍军籍,我回家当了农民。起义时

盼望打完仗回家当农民的奋斗目标,你们没实现,我实现了。感谢您俩帮你们的二

嫂争取到的房子,我回家就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好日子。二哥我为国为民为

党伪军征战十年,也算没白干,二哥我知足啦……

                                       赵广义

                                             1954年12月30日

赵广义精神上恍恍惚惚,回家务农本来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归宿,可就这样走完了革命的路,或多或少心有不甘。多少心中的郁积跟家人说不出口,多想跟一起干革命的磕头弟兄一吐为快呀!给他们写信,想见他们一面,又知千里迢迢,天各一方,难得一见。所以信写的糊里糊涂,没说一句想见一面的话。好多好多话只能咽到肚子里,有时走到辽河边上自言自语,有人看到背地儿说:“这赵八路好像疯了……怎么一个人到辽河边儿上跟河套唠嗑儿?”

秋天大丰收,给元宝屯老赵家冬天的副业生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赵广义生还更是给赵家带来勃勃生机,每年冬天拉一套粉,今年当家的一高兴拉两套,粉坊生产翻一番。广礼一个粉匠干不过来,有雇一个粉匠。赵广义当十年兵,庄稼活还能捡起来顶一个壮劳力。拉粉漏粉这样的技术活儿他可就不顶个儿了,只能打下手,哪儿用哪儿到。比如漏粉时揣粉面子是个力气活,一个大缸盆放子马杌子上,四个壮实的大老爷们站一圈,转着圈揣上好几十分钟才能揣好一盆,然后上瓢漏粉。漏出来的粉挂在粉杖子上,下到粉窖子里冻一周,拿出来敲掉粉条上的冰,在绑上把儿,捆上梱方能上市卖钱。揣面子,冻粉,绑粉,捆粉这等不需技术的活儿,都是赵广义和爹爹事儿。有时当家的大哥忙不过来,不能跟车卖粉,赵广义就跟四弟赵广智出车,到几十里地以外的集市上去卖粉。他当掌包的,管收钱结账,回来再向当家的大哥交账。卖粉回来收的现金都由妈妈保管,爹爹是只䞍吃饭干活儿不管事儿。这时候赵家是大哥赵广仁当家主外,妈妈管理钱财主内,烧火做饭家务活又归小花儿领班儿。因为大嫂张氏说笑活一个顶俩,干活儿俩不顶一个,心甘情愿服从二小婶儿领导。一大家人每天吃啥饭,熬啥菜,小花儿调算着做,只跟婆婆说一声就调度饭班菜班轮流坐庄。家里家外,生产生活,井井有条,赵广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过完阳历年,就该忙活过大年的事儿了。老赵家今年这个大年可有得过的了!每年都是过了阳历年就杀年猪,今年二儿子死了好几年活着回来了,老爹一高兴命令大家儿大儿子把过过五月节就喂上的大肥猪杀了吃喜了。八月节又在一大群克朗里挑俩大的喂肥猪过年,大邦猪都是喂粉坊下来的粉浆和粉渣滓,肥猪自己家吃肉,不能喂粗饲料,一码为粮食,苞米面儿豆饼为主,临近年关干脆跟人一样待遇,干吞高粱米粥,那猪肉你说该有多香了!春天喂的肥猪到过年是能长到五百多斤,先杀了。八月节开始喂的到年底也就长到三百多斤,杀二百多斤肉,过年不宽绰,所以喂俩。为了多长几十斤肉,阳历年没杀,直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才杀年猪。当家的头天晚上就分派好了过小年这一天的活儿,他自己跟老板子广智到八面城卖粉。家里两个粉匠赵广礼和广智的叔丈人刨刀,爹爹个老二打下手,四个人一天杀俩猪也得紧忙活。

小学生放寒假,老疙瘩赵广信早就跟赶车的四哥赵广智瓦垄好了,放假跟车赶集玩儿一天。

妈妈不放心:“老四啊!领老疙瘩赶集,你可看好了他。没出过门,傍年靠近的集上乱遭,别把他丢喽!”

“没事!咱家的大红马到八面城和四平都是最显眼儿的。老疙瘩溜达远了找不到人儿,一眼就能看到咱家的大骡子打马!”老四很有把握地说。

这一天老疙瘩赵广信可真过年了,起早大车出门儿总是吃饱撑儿的上路。上路也就是后半夜儿,数九寒天后半夜儿可是最冷的时候,所以出门儿的人必须吃饱吃好路上才能抗冻。平常车出门儿起早都是高粱米饭炖粉条子,今天是过小年儿,二嫂起早给出门儿的热闹擀的荞面条儿,正对老疙瘩口味,一口气造了好几碗,比大哥四哥吃的还多。大冷天坐好几十里地大车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妈妈怕把老儿子冻坏了,特意把爷爷留下的皮马褂子给广信套上,还拿了家中最厚实的被褥,把老儿子包得严实儿的,即便道儿上睡着了也冻不坏。再说,广信头一回出远门,看啥啥新鲜,还能睡着了!

为了消磨路上的时间,上路后大哥就给俩小兄弟讲故事。先讲个《聚宝盆》的故事:“早先有一家穷人,一家三口人,爹妈领个穷小子。家里啥也没有,就养一条驴。穷小子每天给驴割一捆青草,正好够驴吃一天。都到老秋了,庄稼都熟了,草都黄了,穷小子还能每天割一捆青草回来喂驴。他爹就问他‘草都黄了,你咋还能割到青草呢?’他说有个大坑,天天割完一梱,第二天又长出一梱。他爹一听就知到这大坑一定有宝贝,就领儿子到这大坑去挖宝。爷俩挖了一天一宿,挖两丈多深,挖出个破瓦盆子来,这是啥宝被呀!白挨累了。但爷俩挖一天一宿就挖这么个破瓦盆子,没舍得扔,拿回家给他妈用这破瓦盆子装鸡蛋。小鸡儿下蛋天天往里装,几天就装满了。三口人没啥进项,把鸡蛋装到筐里拿街上卖了。回来一看挖盆子里鸡蛋又满了,就又捡出来卖了。接过卖一盆,长出来一盆,卖一盆长出来一盆。他爹就明白了,这不是聚宝盆吗!家里得了聚宝盆可不能让外人知道,小偷儿知道来偷,强盗知道来抢……爷俩挖个大地窖,把聚宝盆藏地窖里。打那以后,米吃的加点米放聚宝盆,一会儿就居来一石米。没穿的借来一匹布,一会儿就居来一屋子布……总之,这穷人家想啥来啥,日子一天一天就还过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家穷人得了聚宝盆,让本屯子的大财主知道了,就拿一半家产跟穷人换聚宝盆。富人给穷人一百天地,一百间房子,一百匹骡马。还把自家的千金小姐给了穷小子当媳妇儿,家中雇的长工和丫鬟婆子分一半儿给穷小子伺候他爹妈和媳妇儿。这穷小子立马变成了有钱的富人。那富人得了聚宝盆,天天往里堆金银珠宝,眼看金子银子堆一屋子了,他爹知道了,就想看看聚宝盆啥样?一进屋老头子让金子綁个前趴儿,正好摔倒在聚宝盆上了。财主一看他爹摔到了,马上让长工徃起掫他爹。长工们手疾眼快,掫起一个老财主,盆上出来一个老财主,原来这聚宝盆上放啥聚来啥。眼看长工们掫起十多个老财主了,一屋子财主的爹,闹闹哄哄的,越掫越多……急得财主一锤子把聚宝盆打碎了。把最后一个爹掫起来,聚宝盆也没了,财主就剩一屋子爹啦! ”

“哈哈哈……”广智和广信都让大哥讲的故事逗得开怀大笑。

大哥赵广仁自幼就对弟弟们起传帮带作用,二哥会干活儿就跟着哥哥寸步不离,连睡觉吃饭都没分过桌,没离开过一个被窝儿。直到大哥娶媳妇儿,二哥才跟三哥一个被窝睡觉。二哥跟大哥学的农活儿,三哥又跟二哥学的农活儿,到了四个这儿学农活儿就不那么认真了。不过四个脑瓜儿活,干活儿时三个大哥哥哪儿叫哪儿到,所以庄稼院儿的活计虽然没有三个哥哥精通,也是拿起来放的下的手儿。老疙瘩广信赶上了好时候,家里劳力多,用不着他下地,放完猪就上学了,一边念书一边放马,当家的大哥可就不拿他当人儿使唤了。自从二哥广义跟大哥广仁说让老疙瘩好好念书,大哥也就放在心上了,真的盼望着哥儿五个将来能有个出息的,跳出龙门不当庄稼人。爹妈拿老儿子当眼珠儿,哥哥们自然对老兄弟高看一眼。领他出来跟车溜达溜达,逛逛市场,大哥也有意让老兄弟见见世面。

哥儿仨一路讲故事,说说笑笑,一点儿不寂寞。天一亮就到八面城了,正好开市。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流卖粉车他们抢了个头位,别的车还没到呢,他们就开称了。头一份就卖了两梱马莲粉,是一家买卖店铺买粉给伙计吃犒劳,过小年儿。这才叫开市大吉呢!

赵广信头一回跟车出门儿,庄稼院儿孩子进城,看啥啥新鲜。最吸引他眼球的是市场旁边儿的一个大布围子,里边吹打弹拉,锣鼓喧天,不知道是干啥的?

“四哥!那个大布围子里是干啥的?恁热闹!”广信指指布围子问广智。

“耍马戏的。老疙瘩,瞎子算命总说你命好,八成你的命真好!我和大哥隔三差五来卖一趟粉,也没赶上耍马戏的,你一来就赶上了。你个人敢不敢进去看马戏?”四哥广智也跟广信最亲,平常哪儿有热闹都领他去看。

“让看吗?”广信听说有热闹,后脑勺都乐开花儿了。

“你敢去,让你四哥给你买张票送你进去看。”大哥说。

“您俩不看?”广信问。

“某俩得卖粉,哪儿有闲空儿看热闹!卖完粉还得办年货呢,你敢去就自个儿去,不敢去就拉倒。”大哥知道老兄弟想干啥专心魔眼儿去干,有这热闹儿还能落过儿?所以故意使个激将法。

“中!我各个儿去看看,回来给您俩讲。”广信勇敢地说,他的心早长草儿了。

小孩儿看马戏半票,也就一把粉的钱。大哥给老四拿了买票的钱,又拿了买零吃儿的钱说:“广智,你给他买张半票,再买十个包子。看马戏都是一边看戏一边吃,看人家吃东西老疙瘩该馋了。”别看一车粉能卖小门小户一个年头儿的家当,赵广仁跟车卖粉可从不舍得花钱买零嘴儿吃。今儿个是老兄弟来了,破例花了两把儿粉钱,这当家的小账儿算的精细劲儿就甭说了。

这马戏俩点儿一场,一天演好几场。赵广信赶上了头一场,看完马戏出来,一车粉也快卖完了。今儿个是小年儿,买粉的多。赵广信来都车跟前儿,大哥正给买主称粉算账,没工夫搭理他。四哥看他回来就问:“刹场啦?”

完事儿了,人都走光了,里边王出撵我才出来.广信意犹未尽地说。

“好看不?”四哥问。

“可热闹啦!先出来个小子骑马跑一圈儿,又出来个丫头骑马跑一圈儿。那小子骑马跑回去了,那丫头骑马比小子还有尿!打马放跁儿搂,骑马的丫头冷不丁钻到马肚子底下去了,马还在蹽,小丫头在马肚子底下钻来钻去,看热闹的一劲儿拍巴掌,我还跟着拍了呢!这丫头没上马,蹲马镫上跑回去了。丫头刚回去,就有个小子骑俩马跑出来了。跑着跑着,一脚踩一匹马鞍子上,站起来蹽!先是在一匹吗背上站着蹽,蹽一圈儿后,俩脚站两匹马的鞍子上放跁蹽。咱们骑一匹马快跑有时候还落马呢!人家站在两匹马上放跁蹽,你说尿不尿?”赵广信就喜欢骑马,看马戏印象最深的就是马上功夫。

“包子够吃没?”四哥完他。

“够了。本来给您俩一人留一个,坐我旁边看热闹的鸭蛋子一边看热闹一边嗑瓜子儿,先头把我馋够呛,我才想起来挎兜里有包子!她嗑一个瓜子,我咬一口包子,把她馋够呛!连给您俩留那俩都让我造了。包子吃没了,戏也看完了。”广信兴奋地说。

“哈哈哈……”哥俩都让他逗乐了。

说话工夫,粉也卖完了,天也不早了。哥仨把空车赶到大车店打尖,把牲口喂上就去下馆子。往回卖完粉广仁和广智哥俩到馆子一人吃一碗大碗儿面就往家蹽。今儿个带老兄弟来的,可得改善改善。来二斤筋饼,三碗豆腐脑儿,这可是庄稼佬儿下馆子上讲究的吃喝儿了。广信吃完十个包子,看完马戏,早消化食儿了。下馆子又造两张饼,喝一碗豆腐脑儿,吧嗒吧嗒嘴,咋品味咋觉得这豆腐脑儿比大哥做的水豆腐好喝多了。这筋饼也比二嫂烙的饼又软和有筋道。后来回到家,看马戏和下馆子的节目,跟家里人炫耀好几天!

下完馆子,老板子广智回大车店看着喂牲口。大哥带领广信逛街办年货,家里没有的过年必备的白面、大鱼已经用粉条子跟人家换了,吃的东西不缺啥了,再买点花椒、大料、小海米就中了。主要是得买几疋布,过年了,二十多口人,大小孩伢儿人人一身新衣裳,这是年年过年必须置办的。大哥先领广信到绸缎庄卖了两疋白布,两疋箐(黑)布,二十斤棉花,过年添新衣都做棉的。买完布疋买贡品,灶王爷、天地爷、挂钱、还买两张写对子的红纸。最后买鞭炮、蜡烛、上供的香、上坟的烧纸……一样不缺,都置办齐全了,广信想起来二哥嘱咐他想着买两面国旗。今年立灯笼杆儿不但挂灯笼,还要挂国旗。大哥知道二弟为新中国的建立征战十年,连小儿子起名都叫建国,他的爱国心可就不同于老百姓了。过年挂国旗有着他当兵多年的念想,不能小看二弟的心思。走了好几家店铺才找到卖国旗的,选两面最大,一算账,一面国旗是一捆粉条子的价儿。当家的虽然心疼钱,还是咬咬牙满足了二弟这一特殊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