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日子还是那么红红火火。还种那么多地。还开着大粉坊。还养着一大群猪。要说与前不同的是家里多一座宅院，新宅住着烈士赵广义的遗孤。大田里多了一个身影，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和大老爷们干着一样的重体力活儿，让整个元宝屯的男女老少对这个来自山东的女人刮目相看。她不但会武功，一到元宝屯就一棍横扫李家四虎，而且那样孝敬赵家的爹娘，原来是当兵的赵广义的媳妇儿！这媳妇儿肚子还争气，当兵的回三趟家就养活仨大儿子为赵家传宗接代。赵广义为国捐躯牺牲了，无论是人民政府还是赵氏家族都责无旁贷地供养烈士的妻儿。可身为烈属的小花儿却没有像一般烈属那样靠政府和亲人照顾过日子，她要自力更生，过更好的日子。所以，他撂下家务活儿，和大伯子小叔子们平起平坐地挺起他们这一股人的日子。

小花仨儿子除了继承赵家的劳动本色，能跑就拿鞭子跟大哥尕秃子放猪，跟爷爷干零活儿，还跳出庄稼院的常规，小花自幼就给孩子们增加了读书的任务。记事就叫他们背《三字经》《百家姓》，这是小花儿小时候的必修课，她便拿来启蒙孩子的教育。她为烈士遗孤的前途做了更美好的规划，决心让儿子们走英雄父亲没走到头儿的路。

抗战和解放背着书包上学了，哥俩都是好学生。除了学校老师对烈士子女的特殊关照，还有妈妈的督学，他们不能不当好学生。连最小的建国都一边拿鞭子放猪，一边背《三字经》。

小花儿失去亲人不倒槽，当家的大哥没有理由不带领这个人大家把日子过得更红火。让爹妈的晚年过得更幸福，给子侄们打好基础，按小花的设想，个儿个儿培养成才。

元宝屯老赵家建国初期，老有所养，少有所学，这个新中国新型的靠勤劳致富的家庭列车轰轰烈烈地开进了新中国的新时代——伟大的毛泽东时代。

           中篇   毛泽东时代

              二十一    活  见  鬼

大嫂张氏回头一看，竟是死鬼赵广义！就势儿吓尿

裤子了。转身边跑边喊：“不好啦！来鬼啦……”

抗美援朝战争胜利了。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胜利，是新中国人民的胜利，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的胜利。

从甲午战争开始,硝烟就笼罩了中国大地。军伐混战，北伐战争，小日本儿和大鼻子还在中国底盘儿打了一场日俄战争，还有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直到解放战争胜利，建立了新中国，中国人才喘了一口气儿。可下子没有战争了，美帝国主义又把战争强加在中国人民的头上，将中国人民和军队卷入了抗美援朝战争！中国军人不得不到外国打一场圣战。

抗美援朝成功了。保家卫国实现了。美帝主义的铁蹄没有踏平社会主义朝鲜的大好河山，朝鲜的亿万孤儿寡妇开始了他们和平建设家园的艰苦岁月。美帝国主义妄想用武力征服中国的狼子野心被粉碎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国人民真正站起来了！

是抗美援朝战争为中国共产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志愿军，为中华名族赢得了尊严。这尊严，是千百万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是千百万中国的烈士父母用儿子的生命换来的，是千百万烈士的妻子用丈夫的生命换来的，是千百万烈士遗孤用父亲的生命换来的。人们知道这千百万烈士父母中，最伟大的父亲是人们心中最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毛泽东是党的领袖，是国家主席，是建国后党政军第一人。毛泽东的儿子为这党之尊严，军之尊严，国之尊严，民族之尊严奉献了中国青年最有前途的生命！毛泽东的儿子与千百万志愿军烈士一道用自己的宝贵生命换来了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世代——毛泽东世代。

毛泽东世代是整治的时代，是一穷二白的时代。毛泽东时代是艰苦创业时代。毛泽东时代是斗争的时代。历史学家们考证，华夏每个王朝的建立都要经历这样一个时代。

抗美援朝胜利后，中国便开始了真正的和平民主新阶段。百废待兴，人们面临的是工农业生产建设。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也没有财富。打仗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老百姓不知道，那是党中央毛主席的事儿。老百姓关心的是眼前的日子怎么过？往后咋整？

元宝屯老赵家出了个英雄，自家光荣，屯中儿男女老少都眼欢儿似的看着老赵家腾龙活虎的日子。都等着看英雄赵广义打完仗胜利归来，这元宝屯头等人大家下一步怎么走？当下赵广仁偷偷买下二流子大土豆片子钱贵半垧地，虽然是偷偷买的，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儿不用宣传，一个传俩，俩传仨，元宝屯便家喻户晓了。照这样下去，赶明儿个这老赵家还不得成大地主啊！这当口儿在朝鲜打仗的英雄赵广义牺牲了，给老赵家当头一棒。当家的赵广仁雄心勃勃一心发大财的兴头上，被浇了一瓢冷水。往后的日子不是发家致富，而是二弟没了，二弟媳妇儿带仨孩子，这负担得全家人来担当！

这个时候，元宝屯的三个人大家，都到了树大分枝的时候啦。孙李两家的哥们都娶了媳妇儿，就分心眼儿了，闹着分家。只有赵广仁这当家的叫硬儿，在兄弟和兄弟媳妇儿跟前有威信，过日子没分心。赵广义没了，大哥与三弟四弟更不能分心，一定的把三个烈士遗孤培养成人再分家。赵广义牺牲这瓢冷水没浇灭赵家红红火火的日子，三个孤儿却成就了叔叔大爷抱团儿过日子的决心。元宝屯的人们对比一下这三个人大家的状况，都说：“看看人家老赵家哥儿们儿多和！”

小花儿心中明镜儿似的，赵家哥儿们儿和，就和在对爹妈的孝顺上，和在对烈士的亲情上，和在对烈士遗孤的爱戴上。烈士的磕头弟兄孙强和郭明路都是党员，都是国家干部，都是新思想。他们按照二嫂的意愿，争得政府的特殊照顾，为烈属盖了房子，安排好孤儿寡母未来的生活出路。临别又向义嫂和她的家人表明了把兄弟们的心愿，新社会要有新思想，烈士遗孀不一定为烈士守节，把兄弟们对义嫂改嫁不会有异议，烈士地下有知也不会让自己的心上人为自己清苦后半生。这新观念首先招到了大哥广仁的强烈反对，接着老三老四也坚决反对。老四脾气不好，当时就火啦：“放屁！二哥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这么一大家人，养不起二哥的三儿子？让二嫂走道！”连老疙瘩小广信都说：“二嫂！你可不能带孩子走哇！爷爷奶奶舍不得仨孙子，能让你带到别人家，姓别人的姓吗？”

妈妈说：“花儿呀！主义你自个拿。爷爷奶奶虽说舍不得孙子，新社会儿也不兴活人给死人守孝啦！您山东老家不是有一出戏《李二嫂改嫁》吗？广义地下有灵也不能让你为他守寡，清苦后半辈子！”妈妈同情的是小花儿。

妈妈做媳妇儿就没离开过爹爹，夜夜搂着小女婿睡，她真的想不出来守一辈子寡的人咋熬靠过来的！所以她就喜欢戏匣子里唱那《李二嫂改嫁》。她知道小花来到赵家就守活寡，那是她心中有她的救命恩人，有盼头。恩人没了，丈夫没了，不到三十岁年轻轻的咋守？都是女人，咱可不能让孩子后半辈儿受这份儿罪，吃这份儿苦。然而，新社会提倡寡妇改嫁，可没提倡带孩子走，家里日子红火咋也不能让孩子跟妈妈到人家受苦。

除了妈妈不反对小花儿改嫁，家里的男人爹爹，大哥三弟四弟老疙瘩异口同声谁也不同意她走。别说带孩子，就是净身出户……老赵家这么红火的日子，这么多大老爷们儿养不起一个寡妇烈属！往后在元宝屯还有啥脸面！

小花儿知道妈妈为自己着想，可她也知道妈妈不知道自己在娘家就接受了有关妇道的教育，妈妈不知道自己思想深处对丈夫的忠贞，对儿子的母爱有多么根深蒂固的基础！这些必须让妈妈知道，让妈妈理解自己：“娘啊！娘！俺不是李二嫂，俺是赵二嫂。俺在娘家读过《列女传》，俺懂得三从四德，俺知道二哥没了往后得无夫从子，孩子就是俺后半辈子的依靠。俺为二哥守节毛主席说了都不算！二位义弟说的我知道是毛主席的主张，可毛主席没说寡妇不改嫁不行。大哥和三位兄弟不让俺带孩子走，俺不能辜负哥哥兄弟们的心意。娘！您放心吧，有哥哥兄弟的拉邦，小花儿会把二哥留下的骨血培养成人的!”

小花说完把三个儿子叫过来，站在孙强和郭明路两位干爹面前说：“抗战！解放！建国！给你们两位干爹磕头，让他们放心回去吧！咱娘们有政府照顾，有叔叔大爷依靠，会好好活着的。”

听了妈妈的话，抗战领着解放和建国趴地上咣咣咣磕仨响头，送走了干爹，娘儿四个便从新安排自己的日程了。

抗战六岁了，他老叔广信六岁就开始放猪了。大嫂的儿子尕秃子九岁了，该上学了。小花儿顺理成章让自己的儿子接过尕秃子的放猪鞭子，并带着他的弟弟解放，名正言顺地当上了赵家的小猪倌儿，让尕秃子上学了。先把儿子安排走上了顶一个赵家男人的窝儿，然后自己就跟男劳力下地干活儿了。

小花不但自己要强，还舍得让自己的心肝宝贝儿走赵家每个男人走过的成长道路，感动了赵家所有的人。赵家从爷爷开始就是自幼能撵上猪就走上牧童的道路。仁义礼智信哥儿五个都当过自己家的猪倌儿，老疙瘩上学了，大侄儿尕秃子首当其冲接了猪倌儿的班儿。小花儿为了走好自力更生的路，首先让自己的儿子走上学活儿的路，爷爷奶奶，叔叔大爷，都在抗战和解放这俩小猪倌儿的身上看到了赵家的希望。开始是老叔广信和大哥尕秃子放学就帮抗战小哥俩放猪，传授放猪技艺。后来由爷爷带俩小孙子儿练习各种庄稼院儿零活儿。抗战很快就成了拿起来放得下的家庭小猪倌儿，小花儿自己也很快就拿下了大地里所有的庄稼活儿。孤儿寡母在心态上站立起来了，在行动上也实现了自己养活自己的愿望。

小花成了名副其实的女汉子，元宝屯所有的人对这会武功的山东女子都刮目相看了。谁也没忘当年小花落脚赵家，一落脚就大棍横扫李家四虎，直到如今当民兵连长的李大虎见了小花还是毕恭毕敬的。看到她下地跟大老爷们一样干活儿，人人心里都给她树大拇哥。

赵家还是种那么多地，农忙时节还得叫工夫干活儿，这些工夫匠儿还是本家叔伯兄弟和表兄弟。那个叫闫世昌的表弟年年都来赵家做工夫，他吃过二嫂的亏，知道二嫂的厉害，摔跤干活儿都不敢跟二嫂叫板，连说话都跟二嫂捋杆爬。所以，下地干活儿有二嫂和大伙儿一路，竟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大伙在田间地头说说笑笑，却是谁也不敢跟二嫂动手动脚，打打闹闹。因为大伙儿都知道二嫂这会武功的娘们儿白天妈妈下地干活儿，俩儿子放一群猪，娘儿几个比谁起得都早。闻鸡起舞，天一亮小花儿就领仨儿子在自家小院儿练功。不但俩大儿子有招有式地跟妈妈练，连刚会走路的小建国都跟着比划。娘儿几个练完功，到东屋供奉烈士牌位和遗像的供桌前，小花儿为丈夫上一炷香，让仨儿子给爹爹的相位磕仨头，拜三拜。然后带领穿戴整齐的仨儿子到前院心安理得地吃婶子大娘做的早饭，因为他们娘们是下地干活儿和放猪的硬角。吃完早饭，老叔广信和大哥尕秃子帮抗战和解放把爷爷喂完的一大群猪赶到甸子上，然后再上学。赵家的日子仍然井井有条，红红火火，没有一点儿烈属人家人去镂空的凄凉景象。

时光荏苒，到了公员1954年，元宝屯气象更新，元宝屯三户人大家剩了两户，李老歪家大哥儿四个娶完媳妇儿就分家了，变成五户小人家。孙二老板子家除了在外边的孙强，在家的哥儿仨都娶了媳妇儿，都有各顾各儿的想法。怎奈孙二老板子老两口子德高望重，这个近20口人的人大家，老爷子当家。哥仨想分家，老爷子不吐口儿，眼看李老歪家五虎分居，一个人大家变成五个小人家。家中车马分给了大哥四个，李老歪两口子带老儿子自己过，到种地时各顾各儿，他爹没畜力，就得跟人家换工，别说多难了！所以，孙二老板子和仨儿子眼看老李家分家后当年穷，便庆幸自家没分，还能维持人大家生产生活模式。老赵家是大哥赵广仁当家，老爹赵忠坐阵，还有二嫂小花儿带仨有娘没爹的小侄儿需要叔叔大爷们共同抚养，所以赵家仍然是家和万事兴，日子还是过得红红火火。

这时节，为了发展农村大生产，毛主席规划了一条农村走合作化的金光大道。农村出现了互助组合作社的新生事物。元宝屯赵钱孙李四大户族除了赵忠和孙二老板子两个人大家还有车马，还开着粉坊，还养着一群猪，连李老歪家都变成了四五个分散的小人家。过去很多穷人没有地，他们不用为种地操心。如今家家户户按人头分地，没自己种过地的穷人可就牛犊子叫街（GAI）蒙门儿了。所以元宝屯的合作化可就势在必行了。

单说赵氏大姓，赵广仁爷爷老哥儿七个到合作化前夕，除了赵忠这股还保持人大家人强马壮的态势，其余赵氏户族已经分枝成二十多户小人家。基本都是贫雇农，有的养条驴，有的养头牛，到种地时几家搭具现凑合才能勉强维持低水平的农业生产。上边一号召合作化，赵广仁他二叔的儿子赵广斌就串联赵氏所有小户族人率先成立了互助组。赵广仁他二叔是他二爷的儿子，妈妈叫二先生，二先生不到40岁就死了，妈妈管二先生媳妇儿叫二寡妇。二寡妇从俩儿子十几岁熬烤到都娶上媳妇儿，就别提日子多艰苦了。好在二先生活着的时候俩儿子都念几年书，一解放老二赵广凤就到县城混差事去了。老大赵广斌小时候出天花落一脸麻子，他带头组建的互助组人们就叫赵大麻子互助组。

互助组一成立，元宝屯立刻亮儿就热闹起来了。热闹就热闹在赵氏望族几十户小人家的互助组和人强马壮的赵广仁的人大家唱对台戏。当年老赵家老七股儿分家，一股三垧地，地挨地，垄挨垄，赵广仁家只三垧，那六股加起来十八垧。赵广仁的人大家二十八口人，而赵大麻子互助组囊括赵氏全体族人二十多户一百多口人。一家一个壮劳力就是二十多大小伙子，赵广仁自家哥仨加上小花儿才四个干地里活儿的，再叫上五个八个的工夫匠儿十多个人由打头的带着干活本来是元宝屯最气派的，可跟二三十人的互助组的大队人马一比，可就没人家热闹了！

然而，互助组尽管闹闹吵吵，热热闹闹，却没有账算。小门小户，各家经营自己那点儿地儿，没有粪肥，到秋产量没有大户高，送完公粮，仅够温饱。没有副业收入，有的养一口猪换点儿零花钱儿，有的靠抠鸡屁股那几个蛋换点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年节都吃不上几顿荤腥。而赵家和孙家这新兴人大家，自家那份地就够日常生活开销了。租种别人那比自家多一倍的地，收成对半儿分，那可是纯利润。开粉坊养一圈猪，副业是纯收入。猪多肥多粮食产量自然高，这人大家的经济账咋算也是越肥越添膘。

鸟儿往亮处飞。不少亲戚家境贫寒，干脆到老赵家帮闲，带出一张吃饭的嘴，还挣一份劳金。赵老三赵广礼的老丈人，小张氏她爹，领俩大儿子干脆到赵家入伙。把地租给赵广仁得一半收成，老头儿白吃饭白干另活儿，大儿子张金泰扛活挣大年作工钱，小儿子张金贵干不动重活儿给赵家放猪，替下放两年猪的抗战。

抗战8岁了，该上学了。这时赵家经济条件越来越宽裕了，开始重视教育了。辽河套地区有句民谣“穷养猪，富读书”。赵老疙瘩赵广信听了他二哥的话，上二年级就开始用功，上六年级了。比他晚上学的老姐和大侄女也上五年级了。大侄儿尕秃子上学起个大号叫赵金祥，这小子最不爱念书，三天两头就逃学，偷偷跑出去打鸟儿摸鱼，老师对他都没辙，可也从小猪倌变成了小学生。尽管考试从来没及格过，也混到了三年级。元宝屯的学生有俩常年不及格的，一个是李老歪的老儿子李老疙瘩，一个是赵广仁的大儿子尕秃子。

抗战上学后，赵家五个小学生。老姑老叔领着大侄女和大侄儿二侄儿，吃完早饭一起上学。抗战小，上学下学总跟老姑老叔大姐一块儿走，而大哥尕秃子总是跑单帮，上学到不到校谁也不知道，下学多咱到家也没准儿。要说逃学，打架斗殴，这尕秃子在华家小学都是头一份，不仅不离儿就被老师罚站。这小子打仗不要命，敢下手，连比他大的高年级学生他都敢打。也有吃亏的时候，有一回放学路上让一帮外屯子的逃学鬼围上打，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四五个打他一个，眼看要吃亏，抗战跟他老叔广信赶上了。没等广信伸手儿，8岁的抗战看着还是个孩子，上去三拳两脚就打趴下仨。那帮小子看这小崽子不好惹，扯屁登就跑了。打完仗可把小抗战吓屁了，他不怕别人打他，而是怕到家他妈收拾他。妈妈天天领着仨儿子练武，天天嘱咐不许跟别人打架，打架回来就收拾你。所以外人不知道这孩子拳脚上功夫了得。连他老叔和大哥尕秃子都没曾想这小子这么厉害，一伸手儿就打倒仨。这尕秃子可开眼了，天天殃及二婶教他武功，二婶说啥不教他，知道他好打仗，怕他出去惹祸。

快秋收了，赵家漏完最后一排夏天制作的干粉条，粉坊就住桌了，准备开镰割地。这天该大嫂张氏做饭，老三家小张氏熬菜，老四家李秀英闲班儿，妯儿仨轮班下厨。老二家小花儿自打下地干老爷们儿活儿拿掉了大师傅的头衔，心安理得地吃大佰嫂和小婶们为下地干活儿的人做的饭菜。做饭的妯仨分饭班儿，菜班儿和闲班儿，五天一轮班儿。起早抱柴火是饭班儿的事儿，这天大嫂起早做饭，天刚麻麻亮到当街（GAI）抱柴火。刚抱起一抱陈年干秫秸（GAI）(高粱秸杆)往回走，还没进大门，就听身后有人叫声：“大嫂！”

大嫂张氏回头一看，竟是死鬼二小叔子赵广义，就势儿把她吓尿裤子啦！扔下柴火就往屋儿蹽。一边儿蹽一边喊：“哎呀妈呀！可不好啦！来鬼啦……”

张氏没命地大喊大叫，把全家人都惊动了。妈妈听到大媳妇儿这鬼哭狼嚎不是动静儿地嚎叫也吓一跳，紧忙出门看个究竟。妈妈看到老大家披头散发地往屋儿蹽，一把抱住她：“咋的啦？咋的啦？”怕她吓个好歹儿的，紧紧地抱着她。

“鬼……鬼……”大嫂惊魂未定，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

“竟说鬼话！大白天哪儿来的鬼？”妈妈只当她看着啥山牲口儿了呢，吓成这样！

“老二……广义……”大嫂语无伦次地用手指着大门的方向说。

妈妈一听广义二字，二儿子死这么多年，也以为是屈死鬼回家了呢！妈妈可没害怕，即便是鬼，妈妈也要好好看看这鬼儿子。知道儿子牺牲这些年，妈妈多少次梦里看望儿子……

妈妈顺着大嫂手指的大门口儿望去，真的是二儿子广义，背着行李卷儿进了大门！哪儿来的鬼？分明是老二广义回来了吗！妈妈急忙甩开大嫂，就向儿子跑过去。到了近前，广义噗通跪倒地上，咣咣咣给妈妈磕头：“妈！儿子回来啦！”

“广义！你没死？”妈妈看得真真切切是儿子。

“死啦……又活啦。回来啦！”广义也语无伦次了。

“那……你真的不是鬼？”妈妈被赵广义的话说的二乎乎的。

“不是鬼。是死里逃生，朝鲜大嫂救活了我。”赵广义一时也说不清楚，急忙问：“妈！家里都好吧？”

“好好！就你当了烈士，家里成了烈属……”妈妈跟儿子说话的功夫，爹爹，大哥，三弟，四弟，老疙瘩，妹妹，弟妹们，侄儿，侄女儿们都出来了！

爹爹看准了，确信是死了好几年的二儿子活着回来了，啥话没说，向身边当家的大儿子广仁说：“广仁！杀猪！吃喜！请全屯子人吃喜！”

“哎！老三，老四！抓猪……”赵广仁也乐蒙了，都忘记跟二弟说句话了。

“好哩！”三弟四弟也没顾得跟二哥说话，就奔猪圈抓猪。

老疙瘩跟二哥最亲，他想二哥不知偷偷哭多少回了！见真的是二哥活着回来了，竟不知是悲是喜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二哥呀！你咋吓唬人？妈妈跟二嫂想你想的都不敢哭！”

“你二嫂呢？”这时家人都看着了，就没看着自己的妻儿，心生疑团地问老兄弟。

“二嫂在您自个院儿里呢。他天天起早领着孩子练功，给您的牌位烧香磕头……”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二嫂和小侄儿的情况向二哥说清楚，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楚。突然想到二哥最想见到的是二嫂和他的儿子，边说：“走！我领你去看二嫂和孩子去！”广信说着转身就要走。

吓尿裤子的大嫂知道来的不是鬼，真的是二小叔子活着回来了，偷偷回屋脱下尿湿的裤子，换上干净的出来看着吓唬人的活鬼，正赶上老疙瘩要领二哥去见二嫂。大嫂活见鬼吓尿裤子了，就想看看他媳妇儿活见鬼是啥成色？忙说：“老疙瘩！你别去。让你二哥自个儿去！看你二嫂怕不怕她自个儿的活鬼？”大嫂回复了元气，突发奇想。

“广义啊！政府给烈属盖了房子，修了院子，她娘四个单住一个院儿。你自个儿去吧，看小花儿喜成啥样！”妈妈惊喜后也想让儿媳妇儿得到一份惊喜。

“怎么是娘儿四个？”赵广义知道俩儿子，应该是娘儿三个。

“对了，你最后回来那趟，小花儿生了建国，你仨儿子了！”妈妈知道他不知道有建国。

“真的生了个建国？！”最后一别他跟媳妇儿说若再生一个就叫建国，没想到戏言成真。

“快去吧！唠完体惜嗑，一起过来吃饭！”大嫂又来了能耐。

“哎！”赵广义答应一声，就往后院儿蹽……

二十二    家

党籍没啦，军籍没了，赫赫战功也没用了……

党不要他了，军队不要她了，家可不能不要他。爹

妈要他，兄弟姐妹要他，老婆孩子更需要他！

赵广义还不知道他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烈士，难怪大嫂见了他吓尿裤子了。辽河套地区农民都怕鬼，尤其是女人。要知道家里还供着他的烈士牌位，咋也不能连夜往家蹽啊！

赵广义上午接到归管处让他回家的通知，一刻也没停留，告别了共同在归管处接受审查的没有任何结论的众归国战俘，背起简单得再不能简单的行囊，揣上归管处发的路费就启程了。归管处（抗美援朝战俘“归来人员管理处”）在辽北昌图县金家镇，离元宝屯七、八十里旱路。他没有坐车，辽河套地区的乡村土路根本不通车，无任何交通工具。归心似箭的赵广义问明了到家乡的方向和走那条路，就开始了一个人的夜行军。整整走了一宿，天麻麻亮就到了元宝屯，到了家。他本以为家人还没起来，因为元宝屯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烧火做饭，各家各户的烟囱还没冒烟，就是说人们还没睡醒呢！

没曾想，到走到家门口儿大嫂竟是元宝屯第一个起来的人，正抱一抱柴火往回走。他叫一声嫂子，竟把大嫂吓得屁滚尿流往屋里跑，也把他闹个蒙头转向。本来揣着介绍信，应该先到区上报到，由区上护送他回家的。因为多年不见亲人，归心似箭，就简化了这道手续。直接回家本想给家人一个惊喜，却给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一个惊吓。他要知道家中早把他当死人供奉，咋也不能贸然到家，让家人活见鬼，吓着女人和孩子。

大嫂活见鬼吓个半死，赵广义看得真真切切，他不知道大嫂何以吓成那样？见了妈妈才知道自己当了好几年烈士了，在家人心中早已是死鬼啦。大嫂是全家最胆儿小的人，天一黑就不敢到外边去撒尿，睡觉前总是拉着大妹妹陪她去上厕所。起早黑咕隆儿活见鬼，把她吓尿裤子是可想而知的，不过，他真的不是有意吓唬大嫂的。大嫂惊魂初定，知道老二没死，立马换下尿湿了的单裤，她又来能耐了，要看看他媳妇儿活见鬼吓成啥样？

赵广义当国兵走时，大侄女都遥哪儿跑了，叔嫂相处多年，对大嫂那乐天派儿的性格忒了解了。她不让广信领自己去见媳妇儿，就是要看看小花儿活见鬼会不会像他一样吓尿裤子！妈妈也说让他自己去见生离死别的媳妇儿，看看已经成元宝屯人人称道的女汉子活见鬼害不害怕？赵广义也就真的来了好奇心，在妻儿面前再装一回鬼，看看最亲的人怕不怕鬼！

赵广义的行囊就一套简单的军用被褥和几件军装，他又背起来向妻儿住的后院走去。家人忙着杀猪，请客（QIE），真就没人陪他去后院。因为杀猪立马等着吃肉，就得全家人齐动手。烧火做饭，杀猪切菜，各抱一角。还得分出两拨人到各家各户报喜，请客前来赴宴，孩子大人都派上用场了。

赵广义来到后院，先看到四间土平房，比家中的老屋可气派多了。因为所有材料都是新的，自家的木匠，所以房子盖得比谁家的房子都立正。院子四周垛了一圈土墙，小个儿的在墙外看不到院内。还打了木制大门，夜间门里边上锁，外人别想进院。好在赵广义个儿高，站在墙外翘脚往里张望，院中的一切便一目了然了。

院里小花儿正领着仨儿子晨练。娘儿四个都穿着小花儿亲手缝制的宽大的练武运动服，三个儿子跟妈妈一招一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这哪儿是庄稼院儿？简直就是武馆。赵广义知道小花儿自幼就跟她爹练武，可不知她练的是真功夫，不是花拳绣腿空架子。难怪当年情急之下，俩日本兵抓住她两只手，竟能飞脚踢废鬼子军官的命根子。赵广义竟忘记了自己是活鬼，看到四五岁的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小儿子建国都能跟妈妈和哥哥练飞脚，这母子四人站个方阵，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闪展腾挪，比军事训练都认真，不自主地把自己放在了观众席上，高声喝彩：“好！”

这一嗓子还真把母子四人吓一跳，因为他们练武从来没人观看，屯子里也没人知道他们起大早练功。广信和尕秃子都想偷着学两手，可他们爬出被窝儿人家就练完了，从来没赶上看热闹。孩子们听到有人叫好，立马儿吓得围在妈妈身边，向喊声飞来的地方望去，这时赵广义还趴着墙头向里观望。抗战看到爹爹的人头，颤颤惊惊地喊道：“鬼……鬼……”

赵广义飞身越过墙头，落在院中，稳步向他们母子走来……

“别过来！”小花儿已经看清是朝思暮想的死鬼丈夫，第一个闪念就是死鬼真的回来了，她马上拉好架势，准备与鬼搏斗，保护孩子，不能让死鬼伤害孩子。

“小花儿！不认得我啦？我是您二哥呀！”赵广义知道妻子也真把自己当成鬼了。

“您是人是鬼？”小花儿可不怕鬼。即便是鬼，今儿个回来了，就不能让他走，她心想。

“鬼能说活人话吗？抗战！解放！看看爹是不是活人？”赵广义说着也比划两下操练的动作。

“妈！是我爹！不是鬼。爹……”抗战第一个扑到爹爹怀里。

“爹……”解放听明白了也扑上去。

小建国爹的概念不深，仍然抱着妈妈不敢上前。

“您……您没死？”小花仍然紧紧地护着吓得颤颤惊惊的小建国，她也看清了是活着的丈夫回来啦，不是死鬼还魂。

“死了，又活了，回来了……”赵广义一时也难以表达清楚，一边亲昵地抱着抗战和解放，一边语无伦次地说。

“可……那战报上说您和一个叫王宝山的连汽车都炸没魂儿啦！您还能活着回来？”小花虽然确信丈夫活着回来了，可仍然满腹疑团。

“那开车的战友打开车门，一脚把我踹到山崖下面去了，他自己开车与鬼子拼命，一个人用一条命拼掉一车鬼子好几十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