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家 圆
李秀英十六岁了,要在古时候就是二八佳人,情窦初
开,正是思春的年华。
赵广仁当村长,从八路军赶走了中央军,成立了黎明村到辽沈战役结束东北解放,整整干了三年。这三年黎明村的大生产搞得红红火火,眼看大军南下,要解放全中国了,赵广仁这村长当好好的,说不干就不干了。区上的领导坐他家炕头儿上动员三天三夜,也没把这建村的功臣的思想工作整明白。最后只好在外村调个叫高坤的接任他的村长工作。
元宝屯的人们都纳闷儿,赵老大这村长当好好儿的,咋说不干就不干了呢?黎明村这些年让他搞得样样工作在区上都是说得出的,大生产、支援前线、扩兵、办学……没有一样工作落后的。连他爹赵忠都没曾想他这么爱当官儿,这么会当官儿,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了!
为啥不干?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有个小九九儿。这官儿当到这份儿上,见好儿就得收。别等整出事儿来,丢人现眼,让人家整下来可就反美不美了。
能有啥事儿让他丢人现眼呢?
首先是西霸天整回来,开斗争会时被那些在房顶上轱辘下来摔死的家人和亲属们活活儿打死了。开斗争会前他还跟李大虎说咋斗争都行,千万别打死喽。李大虎哼哈儿答应了,却没有认真掌握政策,趁村长与河西蒙古营子来换酒的亲自过称的工夫儿,斗争会就乱套了!那些被西霸天整死的后人们都红眼了,早就想整死西霸天为死者报仇啦。村长说区上不让整死,可西霸天不死不足以平民愤,十几个大小伙子,先拿皮带马鞭子抽!西霸天被抽得像血儿葫芦似的了,人们还不解恨,就上来几个拿棒子的跟西霸天有血海深仇的小伙子,不管脑袋屁股一顿削……不知是谁一棍子下去打在脑袋上,立马儿打得脑浆迸裂万朵桃花开,当场被乱棍打死了!人被打死了,打人的都傻眼了。村长再三嘱咐区上不让打死人,李大虎还是没掌握住火候儿,人死了,他也蒙门儿了。打人那帮小子本来也想狠狠削一顿,解解气,没曾想仇人死在自己的棍棒下。因为上边儿说了,这样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得最后让他吃枪子儿,教育更多的穷哥们起来跟阶级敌人斗争。人打死了,谁也说不清是不是自己打死的,反正西霸天挨了自己不少棒子……人已死,这帮小才知道惹祸了,一个个扔下棒子,脚底下抹油都留啦!剩下几个拿马鞭子和皮带的民兵,深知这人命与自己无关,站在台上没走。等待民兵连长下令,看怎样处置这死倒儿?
李大虎光复那年领三个虎兄弟到八面城寻仇,打杀了仇人那个棒子队儿的队长,杀完人就蹽回家了。除了他爹李老歪谁也不知道这事儿,他可不知道赵广仁看过这热闹,才用他这心黑手辣的虎小子当民兵连长的。那时候鬼子刚投降,乱八地儿时候,抢东西杀人没人管。八面城离元宝屯好几十里地,棒子队儿仇人太多,根本找不到元宝屯来。这回可不行了,不是哥儿几个偷偷报私仇恁么简单,悄么声地杀完人一走了之。这回是阶级斗争,苦大仇深的穷哥们儿大张旗鼓地斗争血债累累的恶霸地主。台上拳打脚踢,皮带鞭子抽,台下好几百人看热闹,喊口号……
控诉西霸天的罪行,上边儿让打,但不让打死。谁知道是哪个有深仇大恨的一棒子下去就把脑袋打开花儿了!拿棒子打的上来不少,根本就看不清谁的棒子落在西霸天头上的?人一死,都怕粘包儿,呼啦下子都蹽啦,杀人的主儿连影都没抓住。别人蹽了,李大虎是民兵连长,是村长派的斗争会的负责人,重任在肩,哪儿跑?再说这也不是跑的事儿,凶手抓不住,也不能抓,没有深仇大恨也不能下这死手!咋整?就得酸菜炒土豆丝儿——硬挺,刀山火海也得咬牙上去。不过孩子哭找他娘,这斗争大会是黎明村开的,最大的官儿是村长赵广仁。这边开斗争会,村长那边抓生产去了。打死人他没有直接责任,也有领导责任。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李大虎虽然蒙门儿了,但他清楚他管开斗争会,村长管他。斗出事儿了,就得找村长。
李大虎告诉台上那些背抢维持秩序的民兵看住现场,别让任何人上台闹事儿。自己便一口气儿跑到烧锅向村长报告,咋整?村长说咋整就咋整。
赵广仁听说西霸天让人一棒子打死啦,头一句话就是:“坏菜啦!区上不让打死,留着公审大会枪崩他呢!这回咱吃不了可得兜着走了……看着谁下的黑手没?”
“打乱套了,没看清。连拿棒子的有谁都没看准。本来是谁控诉谁上来巴掌撇子打一阵儿,打不坏的。后来就有拿皮带和马鞭子打的,也是一个人打一通儿控诉一通儿,也打不坏的。后来抢着上台控诉,打人,会场就乱套了。先上来好几个拿皮带马鞭子的一顿乱抽!刚说别乱打,一个一个来,谁听你的呀!不听还不算,一下子又上来一帮拿棒子的,把拿皮带和拿马鞭子的挤到一边去就假棒子削!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挡住。这帮人打红眼了,不知谁一棒子就把脑瓜子开瓢儿了……”李大虎把斗争现场夸张地向村长汇报一通儿。
“打人的没抓几个?”赵广仁问他。
“抓谁呀?都是仇口大的。抓着能咋的?我估么下死手的指定是讨血债的主儿,跑就跑了吧,账记在大伙儿身上,法不责众,倒省事儿。”李大虎心向杀人报仇的主儿,也说明了自己巴不得有人下手一棒子把仇人打死,省得夜长梦多,有人把他救出去。
“你倒省事儿啦!这死倒儿咋整?怎么向上级交代?区上明明不让打死的,村上也说过别打死的话,这倒好……”
“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李大虎想到这是大伙儿拉屎村长揩屁股,他心眼儿实,想到这儿就顺嘴儿说出来了。
“谁是矬子?是你还是我?”赵广仁说。
“斗争会是村上开的,会场是我掌握的……你不当矬子,就拿我当垫背的,送区上爱咋整咋整呗!”李大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拿你当垫背的!你能垫稳吗?去吧,找几个人儿在老华家祖坟茔挖个坑儿,把死倒儿埋了。我到区上当矬子去,区上要撤我的职,派谁来你们就跟谁干。咋也不能让我给西霸天抵命去!”赵广仁说完从油坊牵出一匹马,上马就奔区上汇报去了,家里村上乱成一锅粥他可就不管了。他心想,李大虎把尸首埋喽,谁也不能挖出来为他报仇。自己背这大个包袱到区上请罪,去就没打算回来,好顶好就得蹲几天笆篱子,不蹲笆篱子这村长也当到头了……
区上听说黎明村斗地主,群众打死了西霸天,也很震惊。常有通报外地斗地主打死人的,辽河套地区斗地主一直开展不起来,没曾想抓住西霸天,一家伙就斗死了!仔细一分析,原来斗争开展不起来,是因为一般地主跟穷人没有深仇大恨。这西霸天血债累累,没用发动,群众自发的斗争情绪,一下子就搞过火儿了。大势所趋,也不能追究村上的责任。向县里打个报告,安抚赵广仁几句,就让回去了。叫他该咋干还咋干,别影响村上的大生产,支前的中心任务。
斗地主出了人命,上边没追究责任,赵广仁自己却留下一块心病。咋说也是一条人命,若是区上开大会把他枪毙了,也是罪有应得。这他妈的活活儿把人打死了,将来到阎王爷哪儿也是一场官司……赵广仁在区上就递了辞呈,要求撤了他的村长职位。
第二件令他不想再当村长的事儿,是爷爷走了。斗死西霸天不多日子,爷爷没病没灾,说走就走了。爷爷临死交代他说:“当官儿别忘了家。你还有仨兄弟没成家,好歹得给他们都娶上媳妇儿,成个家……你这当大哥的算完成使命。”
爷爷临终受命提醒了他,三弟四弟都该娶媳妇儿了。这几年光顾当村长,家里这大事儿却忘了!爷爷硬硬朗朗,没病没灾,说走就走,家里一点儿精神准备和物资准备都没有。辽河套地区家里有上岁数的老人,都是早早就准备下寿衣寿材。赵家是自家有木匠,老人临危打棺材也赶趟儿。装老衣裳早就预备了布料,家里人手儿多,现做也来得及。这天早晨爷爷把二孙子媳妇儿小花叫到跟前吩咐道:“小花儿啦!赶紧把爷爷的装老衣裳做上,一半天儿就得用。”
“爷爷!您咋啥笑话都说?”小花儿不信。
“不是说笑话。赶紧的,越快越好。慢了兴许不赶趟儿,可不能让爷爷光着走。”爷爷不像说笑话。
“花儿啦!爷爷叫做就做吧,早晚得做。”妈妈知道爷爷不说空话,临终可能有啥预兆。
爷爷又叫来大孙子:“广仁啊!这两天把村上的事儿撂撂儿,你得好好发送发送爷爷。”
“爷爷!您这好好儿的……”广仁也不相信爷爷真的要走了。
“好好儿地走不好吗?等瘫疤在炕上再走多遭罪呀!爷爷有福,有福之人不用忙,棺材都不用各个家的木匠打喽!西霸天四十岁就给自个儿预备了棺木,临了闹个横死鬼儿,没用上。房子、地儿、副产物……都有人儿要,就这棺材没人要。这不该着爷爷到那边住好房儿吗!赶紧叫小四儿套车拉回来,让你爹今儿个就给爷爷穿(传)上,爷爷现成的喽!”
“快去拉回来!西霸天那寿材,咱把家底儿划拉划拉也买不来。你爷爷相中了,该着他享这分福!”爹爹也知道西霸天四十岁就为自己看了坟茔地,买了长白山红松的大棺材。这红松棺木一年上一次漆,没有十垧八垧好地换不来这么好的棺材。要不是中央军和八路军打仗,西霸天早把他家祖坟挪到元宝屯钱画圈卖给他那三十垧风水宝地来了。这倒好,恶贯满盈,被仇家乱棍打死了,别说挪坟,连棺材都没装上,民兵挖个坑儿就埋上了。爹爹打多半辈子棺材,啥木料都用过,可从来没用过长白山上的红松。当木匠的还能不知道这棺木的价码!
赵广仁当好几年村长了,家里与村上的财务那是清如水,明如镜。一根火柴棍儿都没往家拿过。就是用村上油坊的豆油,烧锅的白酒,都是公平交易,拿家里的粮食换的。他知道西霸天的寿材知多少钱,但值多少钱也没人要。棺材是给死人预备的,整个黎明村上千户人家也没有一个七老八十排号等死的人。地主的财物都分了,就这棺材没人要。爷爷相中了,该着爷爷得,他真就让四弟广智套车拉回来了。一般家里给老人预备寿材,都是做好四块板散放着收存,到用时现穿(传)成棺材。小四拉回四块棺材板,爹爹立马领着广礼广智,爷仨把棺材穿上了。小花在妈妈的指点下寿衣也做好了。爷爷真的入棺入府安详地走了。
建国前刚解放,辽河套地区背乡儿红白喜事没有新章程。根据各家各户的条件,爱咋办咋办没人管。西霸天被打死了,各屯子的一般地主被分了,被斗了,也就没有富人大操大办红白喜事了。村长家发送老人,可就是黎明村最热闹的事儿啦。老亲少故来好几十奔丧的人,光哭道儿的老少辈儿姑奶子和儿孙儿辈儿的少媳妇儿就三四十人。孙二老板子他爹七十多岁了,元宝屯谁家发送老人,他专门拎个茶壶,带领哭道儿的队伍,从灵棚到老钱家祖庙半里多地,四五十穿白卦素的孝女,一路走一路哭,这个哭爹,那个哭大爷,还有哭爷爷姥爷的……哭得惊天动地。一天几个来回,后边还跟一帮看热闹的小尕子。这送江水儿哭道儿便是发送老人的第一景观。
更主要的节目是坐席,元宝屯人叫吃扎古菜。老赵家开粉坊,养一圈猪,爷爷走了,按倒两口大肥猪上席。现请的厨师,现搭的灶房。元宝屯各家各户的饭桌子都借来在当院子放了四五十桌子,每桌四人。老亲少故和元宝屯的大小孩伢儿全来坐席,吃元宝屯最最德高望重的赵大爷儿的扎古菜。一天坐两回席,每回都得坐两三悠儿才能收场。这坐席吃扎古菜可就是老人和孩子们最爱凑的热闹啦!
最壮观的场面是串(穿)孝。孝子贤孙一百多人,头顶长长的孝布,男的一列纵队,女的一列纵队,二尺左右远一个人,前边的孝布搭在后边的头顶上,远看恰是一条白帆将下面的跪着的人们串成一串,从灵棚跪着排到大当街(GAI),一百多米远。元宝屯别人家发送老人哭道儿的,穿孝的也就十个八个的孝子贤孙。老赵家一百多人,跪一当院子,随着傅大先生辞灵儿的合仄押韵的悼词,跪着磕头,一边哭着一边悼念着为老人送行,可是元宝屯最壮观的发送老人的场面了。连地主老钱家的老当家的死都没发送这么热闹,因为他没有这么多孝子贤孙。
发送完爷爷,赵广仁觉得人这一辈子没啥意思,当官儿当家,挣多少家业,留多少后人,眼睛一闭也就拉倒了。爷爷遗言要他给弟弟们成个家,他便产生了辞去村长不干的念头。
最让他决心不当村长的因素是村上的人和事儿,让小土豆片子和李凤琴整乱套了。首先是小土豆片子钱义做假账,在油坊和烧锅画出两石粮来,偷偷跟赵广仁说俩人私分这两石粮谁也不知道。赵广仁一听就火儿了:“让你给我管账,就这么管?这不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不但没跟他私分这两石粮,还逼着他把账划回去了。他这一清正廉洁,把小土豆片子治了,也埋下了祸根。早晚不等村上的事儿得坏在他身上,成了赵广仁的一块心病。
再就是李凤琴抓懒蛋子做军鞋工作出色,村上满意,区上表扬,赵广仁本来觉得这妇女主任选对了。没曾想是狗改不了吃屎,李凤琴工作积极,搞破鞋更积极。从拿下赵广智开始,她就秘密活动上了,越整胆子越大。先是故意逗试那些她收拾过那些游手好闲的懒蛋子二流子,这帮玩儿意儿本来就想报复她,她一暗送秋波跟人家添溅,人家就高上驴,找机会就把她强奸了。李凤琴不但没告他们强奸,反而一个一个都让她勾搭上了,有的把媳妇儿整打罢刀了。更有甚者她竟和小土豆片子勾搭成奸,两个村干部在村政府办公室就搞上了。有天晚上让赵广仁碰个正着,把他俩痛骂一顿。小土豆片子吓跑了,李凤琴可没在乎。见屋里就剩村长一个人了,脱了裤子就要干。并恬不知此地告诉他:“您家小四儿送军鞋跟我干一道儿,现在多会儿想干招呼一声他就来。这便宜事儿,你当村长的不干白不干。上边只让鼓吹打罢刀,可没说不行搞破鞋……”把赵广仁眼珠子都气冒了,扯屁登就跑,离开是非之地。第二天就到区政府挂印辞官,说啥这村长也不当了!
他跟区长说:“趁我没犯错误,你赶紧换人儿。现在黎明村啥事儿没啥事儿,谁来接手都好干。咱好里儿好面儿,见好儿就收。我没丢磕碜,自动下台。没啥理由,就报个病号儿,身板儿不行了,谁也说不出啥来。”
区长是八路军营教导员转业的。在部队竟管干部了,连长,排长,班长一层一层提拔多少!还没遇到一个说声不干就撂挑子的。这赵广仁在全区村干部中不管是人品还是工作能力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这思想认识有些古怪。首先是说啥不入党,黎明村各项工作都先进,就培养不出一个党员,党支部建立不起来。这回连村长都不当了。这思想根源挖不出来,只好放弃。便从外村调个党员高坤接替了他的工作。
赵广仁与高坤的交接工作办得明明白白,村上的买卖油坊和烧锅的账目清清楚楚。小土豆片子在新官儿上任前也把他画出的两石粮。画回去了,高坤便接管了黎明村。
赵广仁无官一身轻,这回可要好好过日子了。爷爷临终受命,别的都不急,当务之急是给三弟四弟娶媳妇儿。自己十七岁就娶媳妇儿了,二弟战场上救美人儿收个天下最好的媳妇儿。然而,这些年打内战,光顾搞大生产,当村长竟管全村的事儿了,家里俩大小伙子该娶媳妇儿了,自己却忽略了,这家是怎么当的?他心里自责,可没对任何人说。只是背地儿跟妈妈说今年咱得给老三老四都娶媳妇儿。妈妈先是不理解当家的怎么一年要娶俩兄弟媳妇儿?赵广仁偷偷地跟妈妈说了小四儿跟妇女主任的事儿,赶紧给他娶媳妇儿收收心,要不赶明儿得丢磕碜。妈妈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管教得个个儿都是好孩子呢!没曾想在这方面出了个不守本分的。娘俩商量好了,就托媒给老三老四定媳妇儿。别管先后,谁先定上谁先娶。
那边儿托媒人说媳妇儿,这边儿可就给小四儿赵广智这不守本分的小牲口驹子戴上夹板,监护起来了。一挂大车让小四儿赶着,出门儿赶集上店儿,在家打场种地拉土垫圈……都是当家的大哥脚跟脚,腚跟腚儿,哥俩管一辆车。赵广智想偷闲找李凤琴胡扯八瞎,门儿都没有。
老赵家大张口儿给俩儿子说媳妇儿,这火炭儿红的日子,保媒的可就把门槛子都踩平了,哪天都有上门提亲的。妈妈听说小四儿走了下道儿,这回可非得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娶进门儿能帮他收收心走正道儿。
首先是赵广仁的老丈人,张氏的娘家爹给老三广礼保他们屯子张老五的闺女。张老五家里日子过得不咋的,老婆死了,自己领一个闺女俩儿子过日子,是知根知底的正经庄户人家。这小英子自幼就是大嫂张氏的玩儿伴儿,长得不算出奇,老实巴交,进门儿保管能听话,好好伺候当家的,这媒就算保妥了。父母和大哥大嫂做主,老三赵广礼跟未婚妻连面儿都没见着,七天工夫就把媳妇儿娶到家了。爷爷走了,倒出来的北炕头儿给二嫂小花领孩子和俩妹子住。小花倒出来的北炕梢儿就做了老三两口子的洞房。别看时间紧,这喜事办得啥也不差,啥也不缺。老二一天就把媳妇儿红红火火地娶了,老三七天的工夫,啥事儿安排不好!
老三媳妇儿七天娶到家,穿的用的啥也不缺,啥也不少。爷爷倒出一铺炕,正好娶老三家。而急等下腔娶老四媳妇儿可就没恁么简单了。首先是住的问题得先解决,一大家人四铺大炕都占满了,老四没娶媳妇儿先撵到爹妈炕上去了。娶媳妇儿连一铺炕都没有 ,往哪儿 娶?为此,当家的赵广仁心里早就有谱儿了。爷爷活着就提醒他,家里添人进口快,三间房子早晚有住不下的时候。过日子衣食住行,住是头等大事。爷爷预料这件事,赵广仁早就留心了。首先是早就买了能盖三间平房的木料,备上了。这回不当村长了,回家专心魔眼儿过日子。第一步娶了三兄弟媳妇儿,第二步就是盖房子。
元宝屯干房子,都是干打垒土平房。土坯土墙,房顶抹沙土,屋里搭土坯炕。所以元宝屯盖房子开工叫动土。自家车马劳力都是现成的,哥儿仨便起早贪黑,脱坯打墙,爹爹做木匠活儿。爷几个没用一个月就在原来的三间平房东头揭盖两间一模一样的土平房。三间房变成了五间房,再娶俩媳妇儿也有地方安排了。
盖完房子,爹妈领着俩妹子和老兄弟广信就搬到东屋。连二大炕中间隔一口板柜,广信和爹妈住炕头,俩姐姐住炕梢儿。来人来客都方便了。西屋四铺炕逐个升级,大哥大嫂领仨孩子住南炕头儿。二嫂的大儿子抗战遥哪儿跑了,二儿子解放刚会爬,娘仨住南炕梢儿。三哥三嫂住北炕头儿。北炕稍儿就倒出来静等着给小四广智娶媳妇儿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还没有给小四保媒的。小四说媳妇儿可没有他三哥恁么痛快,因为在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眼里,老四没有老三诚守。老三打小儿就踏踏实实跟大哥二哥干活儿,老四干活儿不着调,从小打架斗殴,屯子里般大般儿的小伙儿伴儿没有不怕他的。保媒的一看家庭,二看人品。庄稼院儿大姑娘找婆家,主要看小伙儿过日子诚守不诚守,其次才是看小伙儿长的好赖。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赵广仁给三弟四弟娶媳妇儿,可算最知己知彼了。三弟能干活儿,但三弟老实。必须找个老实巴交儿的媳妇儿,才能听三弟喝,好好伺候三弟,为三弟生儿育女,过日子。所以他老丈人给三弟保的小张氏一勺儿成。而四弟广智像他三嫂小张氏这样的是答对不下去的。四弟长得好,脑瓜儿也灵活,老实巴交的姑娘是跟不上他脚步的。娶了媳妇儿也挡不住李凤琴那风流娘们的勾引。所以赵广仁为四弟物色媳妇儿是颇费一番心机的。
还是他没辞去村长职务时就发现华家窝堡有个好姑娘。这家人家姓李,她爹叫李兴汉,是华家窝堡最穷的人家。他妈长得好,人高马大,男人老实,过日子老娘们当家。姑娘叫李秀英,十六岁了。长得别提有多好看了,无论是个头还是模样都跟二兄弟媳妇儿山东来的小花不相上下,娶到家准能拿住小四儿。李秀英要跟李凤琴比,个儿头比她高不说,模样也比她强百套。男人只有家花比野花漂亮才能收心好好过日子。对方家庭条件差,孩子多,吃饭的多,干活儿的少。只有大闺女李秀英十六岁了,炕上地下,屋里外头都能帮爹妈挑起半拉儿家的担子。李秀英身下还有四个不到十岁的光屁股小兄弟,都是吃材货,啥也不能干。所以日子过得缺吃少穿,闺女到十六岁了,列架子就等找个好人家,拉邦家里这帮能吃不能干的秃小子长大成人,顶门立户。这时候地主都被分了,有钱人都变成了穷人,谁愿意找这帮累!赵广仁掂量再三,自家拉邦这样一个小门小户,不着不被接济他点,两好轧(GA)一好。咱娶个好媳妇儿,一点一点把他家的日子也过起来了。赶明儿个这帮秃小子起来,也是人强马壮的日子。
赵广仁把老李家的情况和姑娘的人品跟妈妈一说,娘俩就包办了这门亲事。听说专门保媒拉纤儿的纪麻凉席匠儿跟老李家有亲戚,赵广仁特意请他来家打绳套。这麻凉席匠儿年年都给有车有马的人家打车上铺的麻凉席和绳套,手艺人能说会道,好说好笑,说屁嗑一套一套的,人们送他个外号叫纪三屁儿。纪三屁儿管赵广仁妈妈叫大嫂,进门总是说说笑笑。这回妈妈跟他半真半假地说:“纪三屁儿!你给我四儿子保个媒吧。保妥喽给你做个大布衫儿!”
纪三屁儿给人家保媒拉纤儿,也就图个香嘴臭屁股,吃点儿喝点儿。俗话说媒人是小鬼儿,两头儿抹油嘴儿。还没有人给他做个大布衫儿这么厚的谢礼呢!纪三屁儿好歹是手艺人,不像庄稼人那样成年到辈子就一身撅腚棉袄棉裤。他到哪儿干活儿总在破棉袄外面套一件破大布衫儿,他这件大布衫儿穿十多年了,补丁摞补丁也换不起新的。打绳套挣俩钱儿养活一家人,是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儿,哪儿来闲钱卖大布衫儿!赵大嫂许下个大布衫儿,极有诱惑力。往下一听当过村长的赵广仁相中华家窝堡李兴汉的大丫头啦,这李兴汉不是别人,他媳妇儿是纪三屁儿的小姨子。俩人是一担挑,李兴汉的家,他不说当半儿拉也差不多。这纪三屁儿的脑瓜儿也是极够用的,他一掂量,这老赵家啥日子!有车有马,开着大粉坊,肥猪满圈,要啥有啥……要说拉邦老李家这样的穷亲戚,那不玩儿似的!再说,老赵家认亲,赵广仁老丈人这些年不全指着老赵家过日子吗!要说赵四儿这小子屁大留的别人看不上,纪三屁儿还就得意这样的。小伙儿长得好不说,干啥事不干是不干,要干那是干啥像啥。跟外甥女儿是俩人正般配。老赵家根基好,往后日子准错不了。
“老赵大嫂哇!你就做大布衫儿吧。这门亲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纪三屁儿把胸脯子拍的啪啪响,满口应承。
纪三屁儿到小姨子家一忽悠,不知道赵老四啥样,村长赵广仁谁不知道!村长恁么能事,他四兄弟准错不了。辽河套地区刚土改,娶媳妇儿嫁闺女虽然还是父母包办,可是已经流行俩孩子定亲得对相对看,双方都满意才能成亲。老李家答应相看了,纪三屁儿马不停蹄就势儿跑回老赵家报喜。赵忠和老伴儿听说老李家要看人儿,立马给小四打扮打扮,就让他套车,爹妈陪他相媳妇儿去。
这赵四儿已经尝过娶媳妇儿的甜头儿,听说大姑娘长得跟他二嫂不相上下,后脑勺儿都乐开花儿了。他可不想找个像三嫂那样不出豆 儿的媳妇儿。穿戴整齐,还把车马收拾收拾,便拉着爹妈和媒人,走上相亲的路。
赵四儿赶车进了老李家住的院子,这院子可不是老李家一家。三间西下屋儿(西厢房)老李家住一间半,是分地主的胜利果实。一个大院儿上屋儿下屋儿住好几家子,华家窝堡地主大,穷人多,一翻身这大院儿就分给好几家没房子的穷人了。打从翻身解放这院还没进来过大马车,赵四儿赶着大车进院儿,大鞭子甩地啪啪响,全院儿好几家人都出来看热闹。都知道老李家大闺女相亲,给了个好人家,是下世的村长赵广仁的四兄弟。一看这高头大马这几家穷人羡慕的直吧嗒嘴,心说老李家这回可彻底翻身了,轧这么一份好亲家。
这李秀英十六岁,要在古时候就是二八佳人,情窦初开,正是思春的年龄。可到了解放后建国前十六岁做媳妇儿就是早婚,家里不困难咋也得再养几年。老李家不是不养闺女,实在是那四五个肚子里全是野菜,肚皮都是青色的七八岁还光腚子的小弟弟们,就等着大姐出嫁换点粮食度命呢!李秀英怀着抚养四五个小弟弟的重任嫁人做媳妇儿,毫无怨言。听大姨夫说赵四儿一表人才,心里就存一分喜悦。听鞭子响趴窗户眼儿往外看,知道赶车的就是赵四儿,未来的女婿,她一双秀目没看车马和他人,只把赶车的小伙儿看个够儿。口说是虚,眼见是实。华家窝堡那么多小子,扒拉来扒拉去也没一个像赵四儿这么俊的!解放了,乡下大姑娘也不恁么封建怕见人儿了。丑媳妇儿总得见公婆,何况自个儿一点儿不丑。公婆马上就要进屋了,她早把家徒四壁本来就没啥东西的陋室划拉好几遍了,破炕席擦了又擦,为的是给婆家人一个好印象。
相亲已经讲究对相对看,她趴窗户眼儿已经把人家看个够了。自个虽然没有好穿戴,还有一副好模样,也得让人家看个够才是。所以保媒的大姨夫领着女婿和公婆进屋,她没躲没藏,大大方方地让家看个够儿。辽河套地区流行相亲时姑娘给公婆和媒人装袋烟,表示姑娘对小伙儿和婆家没啥异议,相中了。老李家穷的本来没人抽烟,现借的烟笸箩和烟袋。李秀英便给媒人和公婆都装上一袋烟,抽着。公婆和女婿都相中闺女,没啥说了,就得打赏给见面礼儿,叫给装烟钱。这装烟钱不限数儿,多有多给,少有少给。赵忠来时就有准备,带了二十多张八路军发的五百元一张的红钱,刚解放叫东北流通券。一把掏二十张十万元,够买一身衣裳了,这亲就算做成了。
两家都是实惠人家,论彩礼不讲虚的,老李家着忙家闺女是解决燃眉之急,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好亲做成了,第二天当家的大哥领着四弟给他老丈人送去一车高粱米。让那些光腚子的肚皮阙青的小舅子们先吃饱肚子,打下了对未来的姐姐和姐夫感恩的思想意识。
赵广仁给四弟娶媳妇儿,正赶上全东北解放的好日子。全县全区全村一片欢腾,秧歌队一伙接一伙。锣鼓声,鞭炮声……声声悦耳。干部,群众,工人,农民,买卖人,老师,学生,民兵,妇女,儿童……人人欢声笑语。“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声响彻云天。放屁赶噹噹,赵四儿娶媳妇儿赶上这么个好日子,别提这喜事办得多热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