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常坐在家门口，目光穿过深深的小巷，等待另一头母亲回家的身影。小巷很长，地面铺满小石头，两旁是青砖墙，月亮穿过屋檐，母亲肩膀挑着的两个箩筐在月色下晃荡，影子比母亲还长。

　　我六岁那年，去捡拾弟弟拉扯落地的电线，手碰到黑胶布粘接处，触电倒地昏迷。母亲正在水田插秧，听到村人报信，拔腿从水田跑回家，使出全身力气给我人工呼吸。等我醒来，母亲哭了，想抱我，却没了力气。母亲说，她的魂都吓没了。此前，母亲经历过一场失女之痛，我的姐姐周岁那天突发高烧，家里亲朋满座正等着庆生，母亲却在卫生院抱着夭折的姐姐号啕大哭。

　　记得有一年，雨水特别多，放学路上尽是冒雨抢救烟叶的农人。我回家只闻见锅里香喷喷的饭菜，却不见父母。坐在门口，小巷深处迟迟不见母亲的身影，我不安起来，丢下碗筷，奔向烟田。一阵阵风儿被我甩在身后，一股不曾有过的情绪迎面而来，我远远就听见母亲的哭声。多少年过去，我仍常常清晰记起，瘦小的母亲披着蓑衣，站在一地被雨泡烂的烟叶里，悲伤痛哭。

　　儿时的月色洁白纯净，小巷里纳凉的母亲被屋檐投下的一片暗影淹没，她常常摇着蒲扇沉默不说话。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自嘲：“我最担心儿子将来长大，天亮起来倚在灶台等我做饭吃，然后一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末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满怀心事的母亲像石磨一般，忙碌不知疲倦。记忆里，我每每放学回家，就见母亲卷着裤腿，两脚是泥，在灶台做食，母亲端上饭菜，舀一碗肉汤，看我吃上几口，就又下地了。第二天天没亮，母亲就起床蹑手蹑脚忙活，为了等我醒来吃一口热饭。母亲有胃下垂，挑不了重，我抢着要挑，母亲拦住，她将两个满筐分成四个半筐，一个弯腰，扁担放上肩膀，一声吆喝，箩筐离地而起，在空气中摇晃。

　　岁月晃晃悠悠过去，母亲老了，只要我从城里回老家，母亲开心得像个小孩，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湿润。

　　我儿子尚在襁褓时，母亲就搬椅子坐在摇篮边，望着我熟睡的儿子，一坐就是一上午。我儿子长大一点了，母亲就在离我妻子几步远处，看着我妻子逗儿子，偶尔跟着乐起来。我儿子再长大一点时，母亲开始变魔法一般从兜里掏出各式各样的零食，有时我老婆会说这东西小孩不能吃，母亲尴尬一笑。再后来母亲兜里掏出的就都是蒸熟的土鸡蛋了。

　　我们离家时，母亲欢喜的目光全无，浑浊的眼里只有柔软，我们从长长的小巷穿过，母亲倚在门前，目光随着我们离去的身影变得悠长。我从不敢回头，听身后传来一声潮湿的叮咛路上小心，心里就生出许多不舍，两行泪无声坠落。（张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