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一觉醒来,小晌午了。看看老牛还在倒觉,心想牛比人有福,到多咱也不知道担惊受怕……刚理理这一夜的遭遇,就听远处的大道上人喊马嘶车轱辘响,一定是胡子把空车放回来了。他钻出芦苇荡放眼望去,果然是元宝屯被逼送出荷粮的车,都给放回来了。别人家的车除了粮食没了,车马牲口和人都没差样,平安到家了。只有李老歪家的车,本是一匹大红马驾辕,俩大骡子拉套,大红马没了,剩俩骡子蔫头巴脑走在归来的车队最后边儿。甭问,准是胡子看上了大红马,抢去了。胡子最爱的是好马快枪,李老歪家的大红马别说元宝屯,十里八村也是数一数二的。胡子上眼了,那还有好儿?!
赵忠看到这里有了主意,麻溜将车上粮食卸到苇塘里,再将睡觉割的苇子垛到粮食上面。入冬后辽河边儿上经常有割苇子烧火的,割完就地垛在苇塘里,多咱烧多咱往回拉。所以,粮食上面有个苇子垛,谁看了也不会起疑心。胡子放回来的空车,喂上牲口,人也吃上饭,钱荣才跑来跟赵忠合计怎么办?
“大叔哇!屯子里车都回来了,咱咋整?”钱荣问。
“咱哪!浑水摸鱼,回家喽!”赵忠乐呵儿地说。
“粮食呢?”钱荣见车上的粮食没了,不解地问。
“不都让胡子抢去了吗!”赵忠指指盖着粮食的苇子垛说。
“哈哈哈……”
“哈哈哈……”
这俩元宝屯送出荷粮唯一没挨着打的地东和地户,发出了元宝屯唯一能听到的苦难的笑声。
赵家的人自从赵忠和钱荣赶着牛车走出元宝屯,便提心吊胆,一夜没合眼.尤其是爷爷,坐炕头上一袋接一袋抽蛤蟆烟,呛得跟他一铺炕上的广礼和广智也睡不着了。老大广仁两口子可没咋的,干一天活儿了,该吃吃,该睡睡。小花和两个妹妹也都睡得很安稳，只有妈妈陪着爷爷提心吊胆，一会儿劝爷爷:“爹!睡吧,不会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你跟孩们都睡吧。我觉轻,再抽会儿。”爷爷反劝慰妈妈说。
妈妈跟爷爷一宿没合眼,鸡叫就起来烧火做饭,以便车回来就能吃上饭。小花听妈妈下地了,也就跟着起来,穿好衣服帮妈妈做早饭。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家里人都起来了,听到屯子里车声,鞭子响，爷爷领着广仁,广礼,广智仨孙子便走出家门,接自家的车。到屯子里一看,别人家的马车都回来了,自家的牛车连影儿都没有。广仁跑到老孙家问孙强他爹孙二老板子:”二叔!看着某家车没有?”这一问,孙二老板子才想起来,全屯子就这一辆送出荷粮的牛车,只在半道儿上超过去看到一回。让胡子截下来,一排快枪把棒子队儿那帮牲口都打发佬儿家去了,一个活口儿都没留,胡子前边是马队,后边是马队,把送出荷粮的元宝屯和附近几个屯子的车夹在当间儿,一屁登拉回离元宝屯不远的辽河渡口,河面已经封河了，大车过了河,胡子就让卸粮,装到胡子那一溜好几十辆大车上,人家把粮拉走了,拉哪儿去?谁敢问?不要命啦!放你走麻溜往家蹽,碰到胡子,保住命就大喜弥陀佛了,谁还有心管别人的事儿!广仁一问,二老板子才想起从让胡子抓住,赶回车,卸完粮,到了家也没见过赵忠和钱荣赶的牛车.
“喂呀!你不问,我还忘了，去的时候,在半道儿上看见他们了。我们的车让胡子绑票儿了,再没看见牛车呀!”二老板子回忆着说。
广仁听说没人看见牛车,可就毛丫子了,回来跟爷爷一说别人都让胡子抢了,爷爷也慌神儿了:“快!领广礼广智去找！”
广仁招呼一声:”快走!”哥仨出门儿撒丫子就往大道上跑。跑出一里多地,赵忠和钱荣正赶着牛车慢慢腾腾往回走,爷几个走个对头碰儿，广仁见着爹和地东才放心地问:“爹!二哥!咱也让胡子抢啦?”
“咱多啥了?不抢就不叫胡子了.”赵忠跟儿子都不能实话实说.他早跟钱荣订好计策了,这车粮拣回来,俩人知道就得,家人也先不告诉,看看风声再说。
过几天没啥动静儿了,胡子打死了催出荷粮的棒子队儿,抢走了出荷粮,据点的鬼子再也派不出敢到过河就是胡子窝儿的元宝屯一带来为鬼子催逼出荷粮的汉奸棒子队儿了，元宝屯这个冬天也就消停了。不过这扫囤出荷,粮食让胡子抢去了,也是家家无余粮了。最惨的就是让人家扫个囤底朝天颗粒没留的李老歪一家了,粮食让人扫光了不算,还搭上一匹占一半家当的大辕马。李老歪棒伤加心火,差点儿送了命，命保住了,粮食没了,一家十多张嘴,吃饭成了大问题。赵忠与李老歪冰火不同炉,知道钱荣有粮也不直接给他指出这条活路。便让孙二老板子给他指明路,求求钱荣抬几石粮,渡过年关。
原来赵忠跟他大儿子赵广仁算计停当,早就把两家下年人吃马喂的粮食边打边收藏在哪个窖里了。送出荷粮躲过胡子抢，拣回这车粮纯属偏得儿。地东地户都用不着这车余粮，赵忠就跟钱荣合计好了，以钱荣的名义抬给李老歪，救他一家人十多条命，来年上秋吃他三分利。既做了好人又得了实惠，在屯中名利双收。说好拣这车粮两家评分，便等来年上秋本利一起分。
原来这扫囤出荷已经是小日本儿在中国掠夺的最后垂死挣扎。眼看二战要结束了，侵略者知道收刮的日子无多了，如同人要死了没日子吃了，才往死里逼迫中国农民把所有的粮食都出荷，给日本鬼子做军需。元宝屯的出荷粮车要不是被胡子抢了，打死了汉奸棒子队儿，还说不上有多少人家像李老歪似的被扫个囤底朝天呢！
在胡子窝儿跟前儿过日子的农民，平日里怕胡子，恨胡子，这回倒得了胡子济了，真是说不上哪块云彩有雨。元宝屯这一年都很消停，春天种地风调雨顺，夏天庄稼长势喜人，秋天丰收在望。连李老歪家都有望还清上年饥荒返返稍儿。这一年不知鬼子为啥这么消停，从春到秋也没见汉奸棒子队儿到元宝屯来骚扰。到了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投降了，人们才恍然大悟，中国人抗战八年，终于光复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杀了鬼子，当了“胡子”的赵广义该回来了吧？赵家人，爷爷，爹妈，尤其是小花心里充满了期盼。
七 想家
要求战士打仗前不想家，赵广义自己可比谁都想家……
竟在梦中回家了……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这兵歌里的词句，道出了军人的心声。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当兵的哪儿有不想家的？不管是炮火连天杀声怒吼的战场上，还是摸爬滚打的军训营地，无论是边防哨所还是异国他乡的维和部队，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清晨和夜晚，军人心中都装着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无时无刻不想家……
我们的主人公赵广义的家,是东北辽河边儿上的农家.家中虽然贫困,却有爷爷,有爹妈,有兄弟姐妹,还有一群小朋友一起长大.农民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捻钉。赵广义从来没想过长大当兵，想到当兵就得打仗，不是杀人，就是被杀，那有多么可怕！农民的儿子，一想到当兵脑袋都发炸……可是，人生的命运竟由不得他，满洲国给日本鬼子验国兵，元宝屯第一个验上了他。个子高，长得好，本来是人见人夸，却恰恰是这大高个，俏模样坑了他。验上国兵，不得不离开土地，离开家，离开爷爷，离开爹和妈。兄弟姐妹难相见，骑马挎枪走天涯。当兵的农家儿女，真是无时无刻无处不想家。
当上国兵,新兵入伍,只是训练上操,摸爬滚打.学放枪,练厮杀,学日本话,对没上过几天学的农家子弟,倒也新奇有趣.他本上过几天私塾,认几个庄稼字,到兵营自然比别人进步快。国兵是日本人的亲兵,享受高等华人待遇,吃的穿的别说贫苦农家出身的青年,就是富家子弟也没享过这福。所以,赵广义不仅写字,日本话学的好,军事科目也比别人学的快。枪法很快就百发百中，摔跤,刺杀全连大比武竟然是头名状元,连日本教官都被他打趴下了。所以,他当了国兵的头儿，他慢慢适应了军旅生活,吃得好,穿得好,教官也得意他,顺风打旗,心情舒畅,几乎都忘了想家了。几个月后,一日离家一日深,军旅生活越来越感到乏味,才钩起对农家日子春种秋收的思念，进而引起对爷爷和爹娘的思念。天长日久,一年没见亲人面了,所有的国兵都开始想家了。想也没辙,军营有日本人看管,像牢房一样不得随便出入。真的想逃跑,让日本人抓住就枪毙。这些高等华人般的满洲国兵,心态有如死囚一样无奈,只盼望着能有回家那一天……
回家那一天没盼到,却盼来了跟日本人去打游击队的命令。军令如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家,别想了，越想越难受,还不如忘了的好。开到关里,来到山东,便分派到日本鬼子的据点,听从岗楼里鬼子官兵的调遣。满洲国兵天不怕地不怕,连警察都敢打,就怕日本鬼子官兵。因为从当上国兵那天起,教官就教导他们效忠日本天皇。日本官兵是皇军,代表天皇,日本兵的话比伪军当官儿的话都好使,哪个敢不服!
听话的国兵当了伪军,严阵以待就等着打游击队呢!可为啥要打游击队?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可下子鬼子带他们去抓游击队了,游击队没抓着,鬼子却不管这帮国兵演变的伪军是何心态,竟当着这帮国兵的面儿祸害老百姓。打死了为女儿拼命的老夫妻,还要像牲口一样强奸妇女……血气方刚的中国国兵就开枪打死了他们的太上皇。从哗变当胡子,到被收编当上八路军,这帮满洲胡子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哪儿还顾得上想家!他们杀了鬼子投靠八路军后,在大型战役中也牺牲了不少磕头弟兄.牺牲一个弟兄就增加一分对鬼子的仇恨,下次战斗都要多杀几个鬼子为牺牲的烈士报仇。
可下子打完了日本鬼子,抗战胜利了,光复了,八路军老兵老干部怎么想的不知道，这帮杀鬼子惹了祸,回不去家的满洲国兵,投靠八路军,变成了革命军人,有了革命思想,知道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尽管打完仗就想家,但家被日本鬼子占领着,不打完鬼子想家也回不了家。鬼子投降了,他们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当兵以来无时无刻不想家,胜利后回家的日子就在眼前,何时也没有这时想家想得厉害。有的想家想得偷偷地哭,又怕领导和战友知道想家想哭了被人笑话,只有偷偷地哭……
赵广义是带着一百多名磕头弟兄投靠八路军的头儿,是连长。他接受党的教育最快,他和几个排长班长最先入了党,脑袋里装了革命思想.他没像他的士兵那样没出息,想家想的直哭。但他心中最苦,他比别人更想家。一起被日本鬼子发到山东来的一百多名满洲国国兵,当国兵时还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家里除了爹娘和兄弟姐妹,还都没娶媳妇儿,想家也就想爹妈,想兄弟姐妹而已。赵广义本与大伙一样的毛头小伙子,可他英雄救美,竟鬼使神差地得到了美如天仙的小花。他救了她,她以身相许跟定了他,听他的话,替他回家孝敬爹妈……她到家没有?到家后怎么样？胜利后他除了更想念家中的亲人，亦增添了一份对小花儿的牵挂。
仗打完了,好回家了.真的打完了吗?真的能回家了吗?没等到部队给假让干部战士还乡探家,上级便召开了连以上的干部会议,传达党中央毛主席和中央军委的战斗命令,打完了鬼子,还得打仗!先不能回家.抗日战争结束了,内战开始了。
干部开完会,回来就给战士开会,传达党中央毛主席,中央军委的命令,要消灭蒋介石国民党的八百万大军,建立民主自由,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接着就是调整充实武器装备,从日本鬼子手中缴获的枪炮子弹等军用品分发到连队干部战士手中,部队可比原先强多了。 部队一边调整武器装备,一边武装思想.首先是师部和团部的宣传干事给战士们上大课,讲鬼子是谁打败的?蒋介石国民党贪天之功,夺取胜利果实,抗日的八路军干部战士决不答应!怎么办?消灭他们,夺回我们用生命和鲜血取得的抗战胜利果实。全国老百姓容易被欺骗,说鬼子是国民党中央军打跑的,老百姓信，共产党八路军干部战士信吗?当然不信。尤其是赵广义这帮起义的国兵,第一枪就打死了小鬼子一个整队,接着又端了一个岗楼的鬼子兵。参加八路军当了骑兵后,哪场大战,硬仗,哪个国兵出身的骑兵不砍杀几个鬼子兵!赵广义有记录在册,手下的干部战士谁亲手砍杀几名鬼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杀一个鬼子立一次战功,看他们胸前的军功章,就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抗日英雄。
晚上军区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演的是歌剧《白毛女>>,干部战士看了,哭声一片.有的想起过去受的苦,有的想起家中的爹娘。总之,喜儿的命运和遭遇,唤起了苦大仇深的干部战士的阶级感情。看完戏,各营连排班纷纷召开诉苦会,牢记血泪仇,不忘阶级苦,让贫苦农民出身的干部战士群情激愤,一定要消灭为地主剥削阶级打江山的将匪军,。为无产阶级打天下,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
诉苦会上,一个南方讨饭娃出身的战士讲了他家被剥削,被霸占,被奸淫烧杀的血泪史。父兄被打死,妈妈和姐姐被地主狗腿子强奸上吊身亡。剩自己一个孤儿沿街乞讨,眼看被饿死了,是共产党八路军在大道边把自己救活的,才当了兵,活了命。他声泪俱下地说:“蒋该死(南方口音介石读该死)说鬼子是他们打跑的,放他娘的狗日的狗臭屁!他是要为地主老财儿夺取咱们的胜利果实!咱们坚决不答应!跟他们血战到底!”诉苦大会口号声,声声震耳。悲泣声,声声血泪……
通过诉苦大会的阶级教育,干部战士的阶级觉悟大大提高了。接下来政治学习,提高政治觉悟。八路军从来重视官兵的思想教育,抗日战争时期的爱国主义教育,当兵的容易接受,日本鬼子烧杀掠夺中国人,官兵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打鬼子那是毫不含糊的。这阶级教育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工农子弟兵,也不全是苦大仇深的穷人。家庭出身如赵广义和孙强这样家里有几垧地,有车有马有劳动力,和地主东家关系处得很融洽的干部战士也大有人在。说他们被压迫,被剥削,确实很难理解。
要战士们提高阶级觉悟,首先是干部提高阶级觉悟。赵广义和孙强一个连长,一个副连长,都已经在杀鬼子的战斗中火线入党了。他俩带着自己家是否被地主剥削的现实问题,跟已经是骑兵连指导员的郭明路探讨分析他们两家是怎样被地主剥削的。尤其是赵广义家,一心想发财,是像阶级分析中说的赵公元帅不照顾的自耕农。他家人强马壮到街东耪青种地眼看就富起来啦,然而,先是遭胡子跟地东吃了瓜落,被抢走车马,损失了赖以生产生活的全部家当。接着是天灾,下雹子打得庄稼颗粒不收,眼看起来的小日子,一下子就倾家荡产了。若不是老关系户地主钱荣拉邦一把,他家就别想返梢儿了。人家钱荣又借给他家钱粮,租给他家土地,还白让他家使役两条大黄牛,这才一年一年小日子又抬起头来,怎能不讲良心说地主剥削了自己家呢?这确实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指导员郭明路不愧是老革命,他问赵广义:“您家地东钱荣干不干活?”那还用问,人家有地,有钱,还用自己干活!把地租给谁,谁不得像种自个儿家的地一样精心巴意儿地侍候!侍候好了地才多打粮。地东地户利益一致,多打粮多分成。人家靠地吃饭还用干活?咱们靠干活吃饭,当然地理的庄稼活儿都是地户干。赵广义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郭明路一下子就抓住了要领,为他算了一笔收入分成的账。借以说明地主不劳而获就是剥削。土地不能自己长庄稼打粮,农民汗珠儿落地摔八瓣儿打的粮食,白白分给地主一半儿,这不是剥削是啥?赵广义和孙强两家一样,听了郭明路的讲解,似懂非懂也就算明白了什么是剥削。打完仗就要把土地分给农民,耕者有其田,到那时钟自己的地就不用分给地主一份了,也就不被剥削了。干部懂得了什么是剥削,就帮战士提高认识,所以这大战前的阶级教育,便使干部战士明白了打完鬼子还要打内战的重大意义了。中国劳苦大众要翻身解放当家做主人,就必须打败为地主资本家打江山的蒋匪兵。原来蒋介石的国民党中央军是为剥削阶级打江山,共产党八路军是为无产阶级劳苦大众打江山,所以这内战非打不可,而且非打胜不可。不打败蒋匪军,就不能建立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
思想武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