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元宝屯
元宝屯赵李两家打群架，突然一个不认不识的小要
饭花子加入站群，挥起打狗棍，横扫李家四虎……
元宝屯在辽河东边，这里的辽河从西北向东南流淌。虽然是紧靠辽河的屯子，却是离辽河四五里地兴建的村庄。因为这里的辽河经常发大水，一发水，两岸四五里便是一片汪洋，什么房屋都得被大水冲走。所以早先年老辈子人闯关东来到这里，本来看好河边地段建房，圈地占荒。没想到春天盖的房子，夏天就被大水冲走了。这才选中离河沿儿四五里的高岗地建宅，成立村庄。因这块高岗地呈现元宝形状，便起了一个吉利的地名，叫做元宝屯。元宝屯开荒占草儿赵钱孙李四大家，老钱家先来的，骑快马跑一圈，占一百多垧荒地，叫跑马占荒，老钱家就是这一百垧荒地的主人，简称地主，也叫地东。一百多墒垧荒地，自家开垦不了，就招耪青户（人强马壮没有土地的农户）为他家开垦荒地，收成对半儿分。老钱家下关东到辽河边上占荒的先人有文化也有头脑，所以能抓住机遇，占到荒地，成为地主。老钱家招垦荒的耪青户非常挑剔，必须是人强马壮劳动力多的大户人家，以免耽误庄稼，没有收成。第一个来到元宝屯的便是本书的主人公赵广义的太祖赵同。赵同夫妻二人带领七个儿子一个闺女，一家十口闯关东来到元宝屯，晚到一步便没占到荒，只好屈居为地户，为地东老钱家耪青，开荒种地，谋求发展。钱家大当家的钱广泰见赵同这七个儿子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个个是开荒种地干活的材料，便满心欢喜地划出三十垧河头荒地给赵家开垦耕种。钱广泰旗开得胜招了个姓赵的耪青户，百家姓开篇就是赵钱孙李，自家姓钱，再招就招姓孙和姓李的……结果后来有几家杂姓小户想在元宝屯落户，都没留下。钱广泰果然心想事成，招到孙李两家哥们多的地户，每家划拨二十垧荒地，让他们开垦耕种。钱家自己也是人强马壮的大户人家，留下三十垧好地自家经营。这就是元宝屯赵钱孙李四大家坐地户。
几十年以后，元宝屯赵钱孙李四大家族，依照树大分枝的自然规律，每个家族都分成若干个小家庭，形成了经济状况，人员结构不同的庄户人家。这些庄户人家有大人家，小人家，人大家三种类型。钱家是地主，是大人家，深宅大院，大瓦房。长工短工打头的赶车的喂马的放猪的打更的做饭的……所有的活计都是雇人干。老当家的钱广泰领四个儿子来到元宝屯，跑马占荒当了地主，创业容易守业难。四个儿子全培养管理人才，成为主持家政的四梁八柱，各抱一角。老大钱维财是少当家的，接他爹的班主管全面。老二钱维富跟车出门主管四卦大车，当掌包的负责钱物收支。老三钱维奇庄稼活成手，主管长工短匠春种秋收，专门监察干活的质量，干活的人叫他查边儿的。老四钱维权专管耪青户，掌握农时，种什么庄稼，下多少种，上多少粪，铲耥几遍……他事事过问。骑走马挎匣枪，成天在地户家里和地里转悠，地户们叫他钱划圈儿。老当家的钱广泰孩子们能主事，他就吃粮不管事儿了。老夫人年事已高，吃斋念佛，给老当家的说个二房，免得打扰自己晚年清修。钱广泰乐不得儿享几年艳福。钱家大院四角修四座炮台，雇炮手看家护院。老当家的晚年高枕无忧。这就是元宝屯大人家的好日子。不过这百垧地主树大也分枝，老当家的钱广泰和三个大儿子先后下世，老辈子就剩老四钱维权一人，自然晋升为一百多垧地的大人家的老当家的。而大哥仨都是单传，一人一个儿子。分别叫钱显，钱荣，钱青。这小哥仨子承父业，管理家政，通称少当家的，与老当家的钱维权分庭抗礼。因为钱维权家里外头办事儿不地道，人送外号钱划圈儿。尤其是老当家的钱维权的儿子钱贵，娇生惯养，秧子打底儿，要星星不给月亮。那时有钱人家的少爷流行玩儿枪，老当家的钱维权便给他儿子钱贵买一把匣枪，结果上学时枪走火了，把一个比钱家更有钱有势的大人家的少爷打死了。为此钱家卖了三十垧地才打完这场官司，从而钱家就势儿树倒猢狲散，分家。老哥四个各分一股，开荒占草一百垧地，扩展到一百二十垧，每股分得三十垧。钱划圈儿那三十垧地一场官司都搭进去了，分家后便成了房屋一间地无一垄的穷人家，与元宝屯那些小人家平起平坐了，谁也不拿他骑走马挎匣枪的当个人物了。更有甚者，他的大儿子钱贵，秧子打底儿，家里穷了却啥活儿也不会干。伪满时期屯子里实行保甲制，秧子出身的钱贵便混个保长的差事。没啥事成天在屯子里游游逛逛，到各家混饭吃。好的没有，到谁家就说：“没啥好吃儿，炒点儿土豆片儿就行……”后来人们就送他个不雅的外号钱大土豆片子。再后来连他弟弟钱义都借光叫小土豆片子。再后来干脆叫大片子小片子，不知谁发现这哥俩说话都没准头，便叫大骗子小骗子。钱划圈儿这股儿不但败家穷了，而且后人也无甚发迹。倒是钱显钱荣钱青三股每股分得三十垧地，三人都是单传一个儿子一帮丫头，仍住在钱家大院，过着小地主的日子。更有远见的是这哥仨都卖了几垧地，把儿子送到县城国高读书深造，后来都有了不错的归宿。
元宝屯开荒占草儿的孙李两家，原本是人强马壮的耪青户人大家。然而，过日子讲的是家和万事兴，这两家人弟兄不和，腾龙活虎开荒种地，干几年，还没等发迹，都娶了媳妇儿就分家了。两个人大家变成十几户栓不起车，买不起马，无力多种地的小人家。只能用人工换牛具，种一些零星土地，维持低标准的农村生活。过一种饿不死撑不着困难日子。到了第三代传人，老孙家有个叫二老板子的，弟兄行二，是赶车的。分家时他只一个儿子，也是无能为力的小人家了，但后来他老婆高产，一年一个接二连三给他生三个儿子四个闺女。添人进口过日子就心胜，添车买马给老钱家耪青，小日子一点一点就过起来了。二老板子的大儿子孙强当国兵走了，他仍然领三个小儿子耪青种地，仍然过着抬头日子。
老李家第三代传人，出了个李老歪，因脖子向右歪而得名。别看歪脖子，干庄稼活儿在元宝屯可是数一数二的。他脖子向右歪，右手力大，眼神儿又好，所以当年老李家给老钱家耪青，李老歪打头。农忙季节在市上叫来的工夫匠儿，产地割地上趟子活儿都不敢跟李老歪叫真儿，只能是打头的咋干就跟着咋干才能相安无事拿到工钱。李老歪分家后本来也是只有三四口人的小人家了，可他老婆跟孙二老板子老婆一样高产，专能生儿子。分家时没儿子，只有一个闺女。分家后一年一个。一连五年生五个儿子。老大属虎就叫大虎，后来的就叫二虎子三虎子四虎子，到老五时不叫五虎子叫李老疙瘩。李老歪个儿不高，有劲。他这五个虎崽子都随他，个个长的敦敦实实，五短身材，有把蛮力气。小时候哥们儿多，跟别人家孩子打仗像窝子狗似的一起上，所以在元宝屯很有点称王称霸的架势。只有赵广义家也是哥五个，赵广义他爹请人给五个儿子起五个好听的名字，叫仁义礼智信。赵广仁忠厚老实，只干活儿，不跟别人争高低。赵广义人高马大，李家五虎都比他矮一头还多。有一次李家五虎一齐上，跟赵广义打起来了，赵广义没用哥哥弟弟们伸手儿，一个人就打趴下五个虎崽子。打那以后李家五虎欺负谁也不敢在老赵家门前支楞毛儿。验国兵时元宝屯十几个小伙子参加体检，只有赵广义和孙强两个当上了国兵。其他小伙子不是个儿不够高儿，就是长得不漂亮，被日本鬼子抓去服劳役，叫国兵漏子。国兵漏子的劳役比劳改队还苦还累，吃的是橡子面，不如猪狗食。更有甚者，日本鬼子招募汉奸狗腿子当监工，一人发一根大马棒，打人比鬼子还狠。不少体弱多病的国兵漏子，死在二鬼子的大马棒下。所以国兵漏子最恨这些汉奸二鬼子，日本投降后不少二鬼子被国兵漏子打死也是罪有应得。元宝屯的李家大虎二虎和赵广义的三弟赵广礼等国兵漏子，大难不死，都活着回来了。国兵漏子回来了，国兵没回来。元宝屯三家哥们多的，赵孙两家都少一个硬角，李老歪家的五虎盈门，在屯子里又称王称霸了。一般人家都不敢惹他们。只有赵四儿赵广智长到十七八岁，跟他二哥赵广义一样人高马大，身强体壮。虽然还打不倒李家五虎，抓住他家一个就打他个屁滚尿流扁宝样。
这天该当元宝屯有事儿，赵四儿赵广智在辽河边儿上钓鱼，李四虎子在河边儿路过故意捣乱，往河里丢石头子儿。赵四儿见只有四虎子一个人竟敢向自己挑衅，便骂了一句:“四虎子！我X你姐姐！”
李老歪媳妇儿先生一个女儿叫风琴，然后接连生五个虎小子。别看这帮虎长的不咋的儿，他们的姐姐风琴可是元宝屯最出众的大美人儿。风琴是老歪媳妇儿当姑娘时怀的野种，因为在娘家出了丑事儿，才委曲求全嫁给了李老歪。李老歪因脖子缺陷娶不上媳妇儿，所以婚前先戴一顶绿帽子是打心眼儿里认可的。媳妇儿进门儿仨月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漂亮闺女，李老歪说出花儿来也揍不出这样标致的女儿来。所以，别看是野种，两口子可拿她像眼珠儿似的当个宝儿。尤其是媳妇儿后来一连向给他生五个小子，再没生闺女，不但爹妈当个宝儿，五个兄弟也拿这姐姐当天仙一样敬重。跟别人骂仗X他妈不在乎，X他姐姐立刻翻脸跟你玩儿命。四虎子本来就是故意挑衅找打仗儿，听赵四骂X他姐姐，从背后上来就给赵四儿一拳。赵四儿比李四虎子高一头，力气也比他大的多，转身站起来二人就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本是乡下孩子打架，没什么招式。谁有劲谁占便宜，谁没劲谁吃亏。打着打着赵四儿便将李四虎子按倒在地，骑上打嘴巴子。一边打一边问：“你服不服？”
四虎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儿，心不服口服地说：“服服……好四哥，你饶了我吧！”
赵四儿此刻得寸进尺：“我X你姐姐行不行？”
四虎子此刻只求少挨几个嘴巴子：“行行行……往后你随便X……”
赵四儿看他服软儿了，也打够了，站起来得胜地说：“这还差不多。往后你给我老实点儿！再挑衅我真X你姐姐……”
四虎子爬起来，飞快地跑出几步，估计赵四儿撵不上他了，才边跑边骂道：“赵四儿！我X你妈！你等着，有尿小子你别跑……”
赵四儿知道四虎子吃了亏儿，一定找他三哥来俩打一个，邦他报仇。过去哥俩都让他打趴下过，不在乎他回去搬兵：“妈X的，回去叫你三哥来，我X您俩姐姐……”赵四儿骂仗也不吃亏儿。不过赵四儿知道，四虎子不但搬他三哥来，还一定带家伙来。自己也得准备准备，赤手空拳备不住吃亏儿。他在河边儿踅摸半天也没踅摸着应手家伙，只好拣一堆鸡蛋大小的河卵石，抛出去打不死也够他们受的！赵四儿刚摆好石头阵，李家军就冲上来了。来的不止是三虎子四虎子，他俩一人拿个木棒子冲在前边，后面还有李大虎扛着二齿钩，二虎子扛着大扁担压后阵。赵四见这架势就吓了一跳，没想到小孩儿打仗，他大哥二哥也上阵了！这俩国兵漏子都是成年人了，大人打小孩儿……不过赵四儿没有立即就跑，他投石打镖练过准头儿，打过飞鸟。这堆飞蝗石不照顾着四只老虎身上几块他也不甘心。看看三虎子四虎子跑到石子儿射程之内了，拣起一块鸡蛋黄大小的石子，瞄准三虎子脑门儿就飞过去了……三虎子光顾往前冲，没注意赵四抛石子儿的动作。这第一块飞蝗石正中三虎子脑门儿，立即起个包。三虎子哎哟一声，差点儿被打倒。四虎子也紧接着中了一石子，才想起提醒三虎子：“三哥！小心点儿。这小子石头子打得可准了！能打住家雀儿……（麻雀）”话没说完，大虎二虎也冲入射程之内了，赵四儿瞄准目标，二三十块石镖连发，把李家四虎打得晕头转向，每个人身上头上脸上都中了石子儿。不过赵四儿选的石子儿都是小块儿的，没打成重伤。一堆石子儿很快就打光了，赵四儿调头就往家跑……元宝屯小孩儿打仗都讲好汉不吃眼前亏儿，赵四儿比李家四虎腿长，跑得也快。他跑到家半天，李家四虎才追到大门口儿，大门紧闭冲不进去，便站在大门外骂阵。这时赵大广仁，赵三广礼都在家，便要冲出去跟他们理论理论，小孩儿打仗，干吗大人都上阵？妈妈怕打坏了人，没让出去。爹爹赵忠也是忠厚老实的庄稼人，从没跟人打过仗。倒是八十多岁的爷爷闯关东过来的山东汉子深知马老实被人骑，人老实被人欺的道理。让人欺负到家门口这日子还有个过！便给孙子们撑腰：“别怕！都出去，看看他们老李家这帮虎犊子都是啥面儿揍的？”
听到爷爷的号令，赵四儿操起一把铁锹就冲出去了。打开大门，二话没说，抡起铁锹就向三虎子四虎子头上拍去。乡下孩子打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三虎子四虎子还在破口大骂，没想到赵四儿开门没搭话，抡锹就打，这俩小子又吃了眼前亏儿。二虎见俩兄弟吃了亏儿，抡起大扁担就把赵四儿的铁锹振飞了。三虎子四虎子见赵四儿手中没家伙了，一个抱腿一个搂腰将赵四儿按倒就打。赵大赵三看看没理可讲了，操家伙就和大虎二虎打在一处。院里院外打乱套了，连老实人赵忠都抡起赶车打牲口的鞭子，甩得啪啪响着，一鞭子一鞭子直接抽在按着赵四儿厮打的三虎子四虎子屁股上……
听说老赵家跟老李家打起来了，街坊邻居男女老少好几十人出来看热闹。老李家这帮虎犊子原先让赵二打败过，多少年也没敢在老赵家门前支楞毛儿。这回赵二当国兵没在家，上门找后帐，不知老赵家还能不能打过这帮虎犊子？老李家这帮虎这些年把元宝屯小门小户人单势孤的人家都欺负苦了，一打仗就是群欧，没人敢惹他们。这回来看热闹的，大人还劝劝架：“别打了！乡里乡亲的，打坏谁都不好……”就是没有一个上前拉仗的。小孩子不怕事儿大，都盼着老赵家打败老李家，给屯中儿出口气，都大喊大叫给老赵家助威：“打打！往死打……老李家这帮虎犊子，忒欺负人了！”
本来两家打得势均力敌，谁也没占着多大便宜，谁也没败象。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从哪儿走出来个要饭花子，来到打仗的现场，也不搭话，抡起手中的打狗棍，照准按着赵四儿撕打的三虎子四虎子一人屁股上一棍子。这大棍力度可不轻，立马将这俩小子打趴下了。赵四儿翻身上马骑上四虎子又是左右开弓一顿大耳刮子。二虎见一个要饭花子出头帮老赵家打仗，气不打一处来，他平时最看不起要饭的，挥起大扁担就向花子头上拍，本想一下子就把这小花子打发姥儿家去，打死花子不偿命。没想到这花子有招有式，大棍一扬，轻轻一磕，二虎手中的大扁担就飞上天了，二虎的虎口都震开了。大虎见二虎的扁担飞上了天，抡起二齿钩就向花子脑袋上刨……花子不慌不忙举棍招架，这二齿钩是柳木把的，一下子就被梨木大棍磕掉了头。大虎二虎都被花子打傻了，还没等他们寻思过味儿来呢，花子的大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扫在他俩的屁股上。这两人也听话，应声倒地都趴下了……花子的大棍非常有准头，专往屁股宣肉上打，不至于打断胳膊腿儿伤筋动骨，一看就是练家子。花子出场，大棍一扫，打倒李家四虎，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李老歪看出厉害了，大喊一声：“大虎！还不快跑……”被打懵的李大虎听他爹一喊才醒腔，再不跑可要吃大亏儿了！于是，拉起几个虎兄弟就往家跑……赵四儿还想追到李家去打，被他爷爷大喝一声：“老四！回来！”
“爷爷！不打老实他们，下回还起屁……”赵四儿见有人助阵，真想一鼓作气，打他个心服口服，再不敢在老赵家门前立棍儿。
“是你打老实的呀？叫你回来就回来，不听话别说给你一烟袋锅子！”老爷子是远近闻名的赵大烟袋，二尺多长的烟袋杆，黄铜烟袋锅儿，玉石烟袋嘴儿，不干活儿烟袋从不离手儿。他只有一个儿子，自幼没妈，又老实听话，从来没打过一下。孙子多了，就得严加管教。这手中的烟袋锅子就成了赵家的家法，哪个孙子不听话就给一烟袋锅子，轻的打生疼，重的脑瓜子打个包。所以，赵家仁义礼智信五个小子，不怕爹妈，都怕他爷爷。老爷爷八十高龄在孙子们跟前还说一不二：“快！把花子请到屋里盘问盘问，无缘无故为啥帮咱们打架？”
这时赵广义的妈妈早就拉住花子的手，左看右看看不够，这小叫花子越看越中看。听了老爷子的话，便把花子拉到屋里盘问起来：“孩儿啦！你是哪儿的人？你一个要饭的，咋帮某家打起仗来了？”
“您先别问俺，俺先问问您是不是赵广义的娘？”小花子一口山东话，老爷子打小从山东过来的，几十年没听到纯正的山东话了，小花子的山东腔，更让老爷子倍感亲切。便抢先说：“对对对！她是赵广义的娘，他是赵广义的爹，俺是赵广义的爷爷……”老爷子一高兴拣起早已忘怀了的山东腔说：“您认识俺二孙子赵广义？”
“爷爷！爹！娘！俺给您磕头啦！”说完双膝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拜了三拜。
“快起来！快起来……我们可情受不起这么重的大礼。”娘双手相搀。
“娘！俺跟广义大哥的事儿，只能对您一个人说。有些话不能让别人知道……”花子说。
老爷子越发觉得这花子来得蹊跷，便说：“好好好！大伙儿都出去，该干啥干啥去！娘俩唠体惜嗑谁也不行听声儿！谁偷听别说我给你一烟袋锅子！”连赵广义的爹都被爷爷赶出屋去了。
原来这花子就是千里迢迢来投亲的小花儿，她打听到元宝屯，打听到赵广义的家。来到家门口，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赵李两家打群架。乡里乡亲好几十人围观，没有一个人拉架，巴不得多看会儿热闹儿……小花打听明白，分清哪是赵家人，哪是李家人，便义无反顾地加入战团。如同孙悟空大闹天宫，一顿大棒将李家五虎打得屁滚尿流，连没伸手只站在旁边叫骂的十岁的李老疙瘩都挨了一棒子。他们的爹李老歪幸亏没动手，也没动嘴儿，否则也免不了挨一大棍。他见事儿不妙，招呼一声便带着残兵败将跑了。得胜后小花被赵家长辈人请进屋儿，她大大方方地行了见面礼，并提出单独向婆婆报号的要求。爷爷把旁人都撵出去了，自己也退到门外为娘俩密谈站岗。屋里就剩娘俩了，小花才拿出赵广义的相片儿让婆婆确认：“娘！广义大哥给我一张相片，让我来认娘……”
妈妈见了儿子的相片儿才确认这花子真是儿子打发来的。心想一定是儿子在外边交的朋友：“孩儿啦！你跟广义拜过把子，是磕头弟兄吧？”见小花一口一个娘地叫着，妈妈才这样猜想。
小花摘下开花帽，散开一头瀑布似的青丝发，落落大方地说：“娘！俺是广义大哥的媳妇儿。哥让我从山东来到元宝屯投奔爹娘，孝敬爹娘……”
妈妈这才看清这小花子原来是个大姑娘！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呀！别看灰头土脸，这姑娘的模样全元宝屯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漂亮的。再加上刚才帮家里打架那身武功……老夫人真不敢相信天上会掉下来这么个好儿媳妇儿:“孩儿啦！自古儿女婚事父母作主，广义在外边怎么娶媳妇儿啦？！”
小花儿走了好几千里，走了好几个月，可下子见到亲人了，一头扎在婆婆怀里，从头到尾，原原本本，仔仔细细把自己的家世和遭遇说了一遍。说到爹娘被日本鬼子杀害，哭得泣不成声……说到赵广义在鬼子屠刀下开枪打死鬼子小队长，救自己一命……说到当伪军的满洲国国兵义愤填膺，一齐开枪起义打死一小队鬼子兵，准备上山当胡子……说到自己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决心跟救命恩人赵广义走……说到赵广义不能临阵招妻，是一位叫孙强的大哥出主意让自己来元宝屯投亲……连紧要关头自己将救命恩人拉到破败的家里以身相许的细节都跟婆婆详细介绍了。娘俩说一会儿哭一会儿……足足唠了一个时辰，小花儿才在婆婆跟前讲清自己的来历。娘俩又包头痛哭一会儿小花儿才冷静下来说：“娘！广义大哥说他们起义打死鬼子，上山当胡子的事儿，只能告诉您一个人。走漏一点儿风声，让鬼子知道就是祸灭九族的罪！”
妈妈立刻有了主意：“对！咱娘俩今儿个说的话连你公公和爷爷都不能告诉。就说你是广义在外边儿认的干妹子！妈当闺女养活你。往后你就跟你两个妹子在一起，不见外边人。”
“娘！”见婆婆收留了自己，小花儿又扎在婆婆怀里。千辛万苦，千里奔波，终于找到了娘，找到了依托。往后的日子，娘俩只有一个愿望，期盼着早日打败日本鬼子，期盼着儿子、期盼着丈夫早日归来，合家团聚。
三 满洲胡子
赵广义从满洲胡子头变成八路军某部骑兵连长……
马队冲进鬼子阵地，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满洲国闹胡子，最厉害的胡子是北满的胡子，老百姓流传一句歇后语“江北胡子——不开面”。农民没有不怕胡子的，越是有钱的人家越怕胡子。胡子无法无天，打死人不偿命。有本事你打死胡子也没乱儿，没人管。所以，普通农家提起胡子谈虎变色。小孩儿哭了，大人说“别哭！看来胡子……”小孩儿哭声嘎然而止。胡子在赵广义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是他十五岁那年，他大哥广仁十七岁，娶了大嫂。三弟广礼十三岁， 能下地干半拉子庄稼活儿。四弟广智十岁，能放猪了。父亲不到四十岁，正当壮年。爷几个雄心勃勃到鴜鹭树东边给一家有二十多垧地的小地主儿耪青。那年家里的日子刚刚抬头，买了骡子马，拴一卦大车，若是好年头儿，当年就能打个翻身仗。因为收成对半分，地东收十垧，地户收十垧，前景十分可观。然而，正当庄稼起身青纱帐能藏住人的时候来了胡子。胡子是奔这家地东来的，拉线儿的知道地东家底细，家里藏有金银珠宝。当家老爷见胡子来了，就领着少爷猫起来了。胡子没抓住当家的，就把东家奶奶帮到大树上，往头发上倒点儿洋油（煤油）点着了。眼看东家奶奶头上着火了，再不拿出钱来就烧死了。胡子杀人是不偿命的，当家的出来扑灭东家奶奶头上的火苗子，只好拿出所有的钱财消灾。胡子是奔地东来的，知道地户没钱，也没难为赵家，只是槽头的骡马没来得及转移，胡子看到了说借骑两天就牵走了。胡子借骡马那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谁敢往回要？不要命啦！种地人家没什么财产，骡马是全部家当。地东遭胡子，倾家荡产，地户也跟着遭殃。这年庄稼长势很好，如果不遭灾秋后还能弥补一些损失。但天不作美——屋漏又遇连雨天，胡子走后又下起了大雹子。碗口大的冰雹下了半尺多深，地里的庄稼让雹子打得像蔴秧儿似的……这一年二十垧地颗粒无收。赵家刚刚抬头的小日子，一下子落到一贫如洗的深渊。赵广义少年的心中想道：“他妈的！干啥也不如当胡子……要么就把胡子都杀了，老百姓才能过好日子。”那年以后，赵忠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十几口人回到元宝屯。亏得地主钱荣念旧情将二十垧好地租给赵忠，还把两条耕牛借给赵家使役，但得负责喂养，下牛犊归东家所有。钱荣在赵家最困难的时候伸手拉一把，等于救了他一家人的命。赵家日子一年一年又见抬头，刚刚抬头赵广义被验上了国兵，老三赵广礼被抓去当了国兵漏儿，一下子减少俩劳动力，家里又陷入困境。咋困难赵广义也是捏眼皮擤鼻涕——有劲使不上了。
赵广义一时良心发现，看透了日本鬼子的侵略本性，眼瞅着鬼子明晃晃的战刀向赤身裸体赤手空拳的中国姑娘的头上劈下来，自己手中的枪不是烧火棍，枪子儿比战刀的速度快多了。便下意识地用鬼子发的枪，鬼子给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射入鬼子小队长的脑门儿。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手下的弟兄都有一颗中国心，都跟他一齐开了枪，把当场祸害中国老百姓的鬼子兵都送到他们的天国去了。开枪时谁也没想过后果如何？开枪后都有些后怕，不是怕横尸当场的死鬼子，而是中国大地上还有那么多鬼子。这支队伍是鬼子驯化的，靠鬼子供养而生存。没有任何精神准备，更没有任何物质准备，突如其来的军事哗变，往后怎么生存？落到鬼子手中，都得掉脑袋。散伙，各奔前程，惹下这么大的祸，也是死路一条……紧要关头，赵广义想到自己今后只能带着这一百多号人，亡命天涯。进而想到家乡的胡子都是亡命徒，脑袋别裤腰带上，铤而走险，也是一种活法。于是，当机立断，带领弟兄们上山当胡子去。
小花儿也要跟他当胡子，他没敢带她，听了孙强的话收下她，让她回老家投亲，这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没想到小花儿那么有心机，趁帮她回家挖财宝的几十分钟工夫，就与他山盟海誓拜了天地，以身相许真正成了他的人。上天赐予他这么好个媳妇儿，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带领弟兄们好好打天下，好好活着，为父母，为家，为媳妇儿与鬼子拼战到最后胜利。小花儿上路了，背着她家传的珍宝，带着已经向他献身的少女的爱……这两样东西他只能埋在心底，跟任何人都不能说的隐私，对好哥们孙强都得保守机密。这机密成为他后来战斗生活的原动力。送走小花儿，他们便打扫战场，带上鬼子扔下的战利品，准备上山了。孙强又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二哥！咱别慌慌张张上山，这一百多号人，一百多匹牲口，人吃马喂得点玩意儿。一时上山哪儿找鬼子打去？不如乘消息没传出去，赶快打回大本营，营地鬼子的军需，咱们的军需都很充足，带到山上够活几个月的……”
“孙强说的对。大哥！往后就让孙强给咱们当军师吧！这家伙道眼真多。”一个当排长的小头头说。
“好! 兄弟们！咱们还按照原来的编制，各班排长带好自己的弟兄。每个班出两名弟兄，穿上鬼子服装，挎上鬼子刀枪，骑上鬼子洋马，化妆成鬼子前边开路。”赵广义发出一号命令，便打道回营。他们出来扫荡，跑得并不远，快马加鞭一个多小时就回到了据点。鬼子和伪军全部出洞了，大本营还有些后勤兵，做饭的，喂马的，看仓库打更的非军事人员。他们还不知道军队哗变，见前面是鬼子，后面是伪军，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定是打胜仗了……到跟前才看出来前面骑洋马的鬼子官兵都是中国人。还没等他们发问，赵广义一声哨响，大喝一声：“勤务兵全体集合！”他是连长，下令就好使。留守人员不知啥事儿，乖乖地放下手中的活儿和其他事儿。勤务兵也是受过军训的，听到集合令马上到操场站成一排。没容他们想明白，便被荷枪实弹的哗变军人包围在中间了。带着明晃晃刺刀的枪口对着他们高声喝喊：“谁也不准乱动！听连长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