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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丁笔下“九月的沈阳” 发布时间:2021-05-13 来源:光明网 辽宁日报

  作者:高 翔

  最早知道黑丁的名字,是上世纪70年代末大学读书期间收集东北现代文学史料时,得知他青少年时代有“闯关东”的经历,“九一八”事变后逃离东北回到家乡青岛,与萧军、萧红、舒群等人相识,共同投身抗日文学创作活动,并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5年,黑丁辗转到达上海,接续了在青岛的创作活动,并和鲁迅取得联系,在他的指导和推荐下,创作并发表了小说《生路》,显现了与“东北作家群”极为相似的生活路线与创作轨迹。其《九月的沈阳》是现代中国书写沈阳作品中的独特之作,收入《光明》第一卷第七号附录的《东北作家近作集》一书中,1936年9月出版。曾有学者将《东北作家近作集》的书名视为“东北作家群”命名的渊源之一,如此看来,将黑丁归为“东北作家”之说,也非空穴来风。

  与现代文学中的同类题材比较,《九月的沈阳》是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对城市反侵略战事的书写、民族武装战斗图景的描绘之作,以记载“值得纪念的一段伟壮的事件”,表达活跃在辽沈地区抗日武装的民族精神与英雄主义气质。作者开篇对沈阳城9月战前景状的铺垫,是独具匠心的。“浑河的水,平稳地流着。沿岸的郊野展开了一片丰盛的碧绿的彩色,高粱,树林,草丛,和野花,在微风里摇摇摆摆地活跃着。”然而到了“如火一般的八月”“沈阳的古老城头,犹似涂上一层黑墨,却高高的矗立着”“这城市是愁闷了,懦弱的灰影笼罩着它的周边,渐渐地它像一个老人失去了生命的健康”“苦难的人们终日在无家的蔽天的茂林里钻动,钻动”;不仅有敌伪以“治安”为由发布的“离城三十公里以内”“高粱限期一律收割”的严令,而且“四城的边门外”周围掘出“一条连接的深阔的沟壕”,两岸“又是满装着丛密的电网”,侵略者的“坦克车,大炮,机关枪,交互地一齐向外推开去”,展现着沈阳社会浓重的殖民况味和民众苦难生活的真实画面。

  作者所述“九月的沈阳”,实际是“九一八”事变后沈阳城“一个凄冷的雨夜”抗日武装巷战的素描,呈现着现代北方城市战事的惨烈场景:“大南关起着应击的无休止机关枪声,大炮冲着无边的黑暗轰然地叫鸣。”“大南边门外的电网是被折断了。”“街市的灯光熄灭了。大西关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往外吐着奔跳的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足马力,没有制止地用着迅速的步伐,直朝着大西边门那一条大街奔跳。钻出大西边门外去,再转过马路湾,于是,拉着吼声,一辆一辆地便消失在日本站”。战斗持续进行中,“小河沿也起着剧烈的枪声了。万泉园,黄土坑,大东边门外,沿着兵工厂一左一右全充满了肉搏的声音。”“东塔,冲天的火光照红了九月的沈阳”,那是“广大的飞机场与十几架飞机”“被焚毁”。读《九月的沈阳》,使人惊讶出生于山东即墨乡村的作者对沈阳的熟悉。其实,这与黑丁的经历密切相关。当他1914年在原籍出生不久,父亲就为生活所迫,离家独闯东北,落脚吉林磐石,在一家油碾厂打工。及至上世纪20年代末,黑丁也迫于生存,随父来到磐石,在一家杂货铺当学徒。黑丁在《我的小传》中写道:到东北后,父亲患病在身,“他再三表示无力供我读书,我处于绝望之中,只好四处求援,终于在亲友的帮助下我留在沈阳,考取以张学良为董事长的同泽学校文科三年级,并高中毕了业。”“九一八”事变时,黑丁正在沈阳同泽中学读书。“事变那天深夜,黑丁‘在炮火中随着难民群逃入北满的大森林’,经过艰难奔波,才幸免于难回到父亲务工的磐石县。”可见,黑丁对沈阳城市的熟知,源于其切身的生活经历。当然,《九月的沈阳》之主旨,是对抗日武装在沈阳发动的反侵略战斗的礼赞,对日伪军队肆意杀戮的真切揭露。有意味的是,作者一度并未直接记叙抗日武装痛击日伪军的战斗场面,而是用标带引号的“友军”称谓日伪武装,并由这一叙事视角生发开去,以对日伪军的直书径描,轻盈而间接地侧面表现着抗日武装在战斗中的机敏灵活,用兵的神奇莫测,激情中蕴含着从容与悠然,充满了揶揄之风和戏谑之美:

  “友军”的枪炮杂乱地响着。但外边每当放过一次枪,便是一阵过度的沉默,这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再就不会轻易把一粒子弹扫射出去。有时,“啪”一声,可是随着这声音,人影镇静地用着熟练的姿势却很快地移向别的地方去了。及至“友军”蜂拥追赶上来,映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空虚的黑暗在加紧地包围着。不是胜利。没有俘虏,也没有战利品。

  ……

  左边,右边,前边,那枪弹像鬼出神没地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友军”,有的就如同疲累了要歇息一般地仆躺在地上。

  天黑得厉害,雨毫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每一个“友军”的眼睛里,却始终看不见一个向他射击的人影。只能听着粗野的喊声混杂在雨滴里打抖:

  ——沈阳的民众,不愿做奴隶一齐起来!

  作者对抗日武装战士,又有精彩的描绘:三名战士蹲在“一道矮的土墙顶上”,其中一人举枪瞄准,“痛快地放了一枪”,那“友军”士兵“猛可地把身子一歪斜,一点没有声息地横卧在树底下”“流弹飞过了他们的面前,‘友军’又迫近深巷来了。然而,他们并没有惧怕的想象,火燃烧着他们的心,他们雄壮地站立着依靠在门楼子的角隅上。他们的枪饥饿了”;与敌人展开近战,“枪声沉哑,一片刺刀的交响,猛烈地抖擞着”;当“伪警察局长被一架机关枪掩护着,站在一个墙角上大声”叫喊时,“一种按捺不住的情绪刺痛了”两名抗日战士的心,他们“像两只咆哮的野兽,一个朝着警察局长扑去,一个用手枪在那个把持着一架机关枪的卫兵的后脑上一触,那卫兵应声便卧倒在机关枪旁边……”而后,他们“把持着新从敌人手里得来的一架机关枪”“勇敢地向前突击着”。展现在读者眼前的,是抗日斗士何等无畏的风采。

  作品对沈阳城内伪军、伪警的书写,具有特殊的意义。东北抗日武装较早关注到对日伪军的争取与瓦解。活跃在东北抗日战场上的中国少年铁血军,便将“唤醒伪国军”作为铁血军战斗口号之一。义勇军将领赵同在《东北义勇军》中写道:“伪军亦是中国人,他们是出于不得已,且常援助义勇军,吾等为增加抗日力量,减少敌人力量,决定与他们接近。”基于这种认识,赵同还创作了诗歌《唤醒伪国军歌》。这与八路军总政治部制定的对待伪军政策是一致的:“对于伪军,估计其士兵与下级军官是被迫而去投日军,应以民族利益的立场,去瓦解和争取,组织暴动以响应我军进击。”这在《九月的沈阳》中有相应的表达。

  在作品的结尾,作者以欢畅、灵动的笔触,展示着抗日武装“唤醒伪国军”的成果:“在黎明之前,红袖队排着行列,脱离了铁的羁绊,唱着进行曲,伟壮地向大野奔去了。”作者自注:伪军于芷山部“因为袖子上有两道红条,所以人家都叫他们红袖队”。

  《九月的沈阳》在题材选择、叙事结构、情节设计和艺术格调诸方面,都有独特的表现;那种认为黑丁的作品缺乏娱乐性的指责,是对黑丁也是对时代的误读。黑丁的创作无伪饰,不做作,弃奢华,尚本色,显定力,呈现出朴素和本真之美,是值得文学史家重视的。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经黑丁生前精心保存、粗略整理、逝世后出版的《于黑丁选集》(共3卷,大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却未收《九月的沈阳》一文,或许是作者担心作品中某些略显晦涩的叙事会使读者产生误解。如今,《九月的沈阳》问世已85年,一代文学家黑丁逝世也整20年,人们不必揣度他在文集中不选此作的因由,但见《九月的沈阳》今天依然放射出生命的光彩。

  (作者系辽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九一八国难文学文献集成与研究”首席专家。此文为该项目成果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