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红莉
一
艾青先生故乡,是距金华市区很远的一个小村子。
先生老家,大极,无数房子,一进又一进,灰了,旧了。走着走着,至一中庭,天井储满白亮亮的阳光,墙壁阴影处,挂一匾额,《蒋氏家训》,松花黄的底,衬几行淡青的字:
一戒溺爱护短,要慈严相济。
二戒重男轻女,要一视同仁。
三戒粗暴任性,要说服疏导。
“二戒重男轻女”——民国时期的乡绅,早有如此心胸眼界,着实了不起。艾青先生自小便生长于这样自由气氛的家庭,难得。去冬,在天津参观梁启超先生故居,同样深受震撼。梁先生家里朝南的房间,一律给女儿们居住;朝北少阳的屋子,才是给儿子们的。梁先生给女儿们写信,皆称呼“心爱的宝贝”,儿子们一律是“不堪的宝贝”。
艾青先生家,至少有三十间屋子吧,陈列他各个时期的照片,犹如黑白老电影,将一名游子的一生,定格于故乡的庭院。离开众人,我一人自这间屋迈至那间屋,一点点了解他的生命历程……累了,不时望一眼窗外,高天无云,耸立的马头墙,灰灰旧旧,有人世的怅惘。此时的风,也是黏稠的,吹不远,迂回不已,像极人心。在一张聂鲁达的生日宴会照前,徘徊良久——原来,艾青与聂鲁达处在同一时代。我的脑海里储存的,仅仅有艾青对于一位乡下妇女大堰河的深情,以及那首著名的家国之诗,却不知他足迹遍布东欧、南美,竟也去过聂鲁达的国度,参加他五十岁生日宴会。
看完墙上相片,再去陈列柜寻觅,无数诗集封面,已然泛黄,风一吹,似要折断。许多竖排繁体版本,让人有点儿恍惚,仿佛一脚踏入旧日时光。所有人影都是旧的,唯有思想簇新。
自旧到新,这里有一位诗人一生的路程。
十几位孩子站在厅堂,朗诵艾先生的名篇。稚嫩的脸,闪亮的眼,青葱的语气,阳光映射于孩子们光亮的额上,有白银一样的质地。站在阴影处,认真倾听这些孩子们的发声,一字一顿,语感、韵律以及内在的节奏……忽然感动起来,这是《诗经》里的中国,几千年了,这种民间的气质依然在,未曾消逝。
一群鸟一样欢快的孩子,有不少热爱写诗的。他们将打印好的诗,呈给诗人蓝蓝批阅。蓝蓝汗流浃背,毫无焦躁之气,一行一行认真地读着,赞美着。对每一个孩子,她皆不吝溢美之词。其中一个女孩,默默等在最后,腼腆不前,她的老师牵着她走向蓝蓝,帮她寒暄介绍……这位金华乡下的小学老师,了不起,她在孩子们心里种上诗歌的种子,然后带着他们见世面。
去年在黄山宏村,我们放弃午休,静静地坐在餐桌旁,听诗人树才讲自己如何启发孩子们写诗。今年在金华乡下,看蓝蓝大汗淋漓地赞美孩子们稚嫩的文笔。对于真正的诗人,我一直心存敬畏,他们是被神所眷顾的一群人,如果说人类的文明一直在曲径通幽地流转,那么,诗人们是一盏盏明灯,照亮了许多光所不能抵达的幽暗角落。
一直相信,一个国家,只要有诗人在,它也就不至于沉堕到哪里去。诗歌的力量潜移默化,它并非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而是一片星光映衬另一片星光,是用心的陪伴,是清新的启蒙,也是永久的照耀。
二
雨过天晴,我们去赤松镇,拜访大面积的佛手。久闻其名,终于得见。它与柠檬同科,但,柠檬到底是家常的,多用于西餐的调味,或者点缀女孩们的下午茶歇。
佛手有着与生俱来的佛性,是东方文明的产物,适合安放于白瓷上,当清供——清晨起来,似要对它双手合十,默默感恩一番。这种果实,有哲学的通透,又不著一言。成熟后的果实,色泽相当逼人,仿佛金刚手段,又似当头棒喝,让人一激灵,顿时少了逾矩之心。这种植物身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散发药香,沁人心脾。
来得不是时候,果实十月成熟,那时该是满目橙黄,雍容交错,像抒情的动词,生生不息,绚烂多姿。如今,一派青色,郁郁累累于枝头,温柔沉静。也好,人世过于喧嚣,适当的寡言,何尝不是一种净化?
出佛手园,天上乌云密布。远处有山,山中有岚,有云。岚清,云白,缕缕,团团,绸缎一般,棉花一般,曼妙而行,逍遥自在。山不高,其中一处主峰1314米,用“浙普”读:一生一世。
中国人一贯追求圆满,什么都求个成全。到底,有多少物事,可与我们生生世世相伴?
除了爱,还有眼前这山川草木。小小人类身处自然,永不孤单。那些草木,那些动物,那些自然界中的生灵,各安其所,相处自洽。而人类,不免焦虑,屡屡焦虑,内在小宇宙紊乱,何不走到自然中,谦卑蹲下,去学习一株草、一颗露珠的宁静?
餐毕,户外闲步。这样的夜,应有一弯新月的,胸腔里填满甘甜气息,身体似要飞升,身前身后,满目清新。偶有淡淡的粪味,就是这种气味,将人一下送至童年。无边的星空,星空下的小河,精灵一般的萤火虫,一一来到目前。童年的版图没有边界,唯有纵深,用一辈子,也回忆不完。
三
金华美食,名不虚传。
吃到最为新鲜的菱角、莲子,有着自河里采下便来到餐桌的鲜嫩簇新。菱角、莲子这两样水中仙物,生熟皆宜。老菱角皮厚,需双手捧了,以尖齿叩开,吃相颇不雅观。老菱角要怎样吃呢?在小河之上,双腿悬空于老木桥,悠悠荡荡吹着藕花风,如此心无旁骛地吃起来,才契合人类的野性。
有一餐,晕车导致对肉类失去胃口,事后方知,那一道道肉类佳肴,正是大名鼎鼎的金华两头乌烹制而成。我一块也未品尝,但那餐饭,确乎吃出了诗性。只说平常无奇的猪尾、猪头、猪耳之流,不好登大雅之堂的,但拦不住厨师的一颗匠心,他在这些庸常食物下,垫一张荷叶。正是这青翠无尘的荷叶,让一盘菜变得雅致起来。虽未动箸,我一直在观赏它,何其美焉。建于雅俗之间的美,接地气,又有底气,像汪曾祺的那些水墨画,哪怕一棵葱一瓣蒜,涵容不尽,怎么看,怎么美气。你能说一盘被荷叶衬托的猪头肉俗吗?不能,因为它让你见了一颗诗心。
霉干菜,在浙地无处不在。倒第一次见识霉干菜扣虾。虾是河虾,一只只,肥美而大,簇拥着鲁迅先生笔下的平凡干菜,予人强烈的色彩感,满目橙红,点缀了中间一坳儿乌塌塌。纵然吃不下,但,看着颇为愉悦。油炸鳗鱼段,可口,骨肉酥脆,最点睛的,数白餐盘边那只竹制的迷你鱼篓,细细品咂鳗鱼之美,仿佛探究一位同行之文的蛛丝点滴,洞穿他的来处。
四
夜里,来自各地的诗人们,坐在灯光下,讨论“人文精神与诗歌”。这个题目主旨宏大,我能说什么呢?
所谓人文,莫非人性与文明。诗歌呢?如果土地的伦理,是长出庄稼,那么,诗歌的伦理,就是要有温暖的心肠。这“温暖的心肠”五字,是借自蓝蓝的。她曾说:“和冰冷的智力相比,我更相信温暖的心肠。”
《光明日报》( 2021年04月30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