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
一个寂寞的雪天,我从北京的地铁里走出,一脚踏进石景山路。夏天时遮天蔽日的高大白杨,被一场大雪洗去了铅华,此刻,在淡蓝的天空下,现出洁净素雅的美。枝头的树叶,在刚刚过去的风雪之夜,彻底放逐了自己。昔日枝蔓芜杂的树干,变得清瘦起来。天空便愈发地开阔空旷,仿佛这世间的隐秘与喧哗,全都消失不见——天空清洁为天空,大地回归为大地。
大道两边的草坪上积满了雪,阳光穿过层层的枝杈,洒落在哪里,哪里便银光闪烁,散发出奇幻之美。雪松、柳杉、刺槐、白蜡、银杏、圆柏……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树,在雪地上错落有致地静立着。被一场大雪过滤后的空气,氧气充足,让人迷醉。这清寂无边的午后,让人心里空荡荡、冷清清的,好像需要去哪儿寻找一簇火焰,点燃沉默却鼓荡的激情。
然后,在一条巷子斜伸出来的拐角,我看到了那株正在燃烧着的绚烂的金银木。为了这惊鸿一瞥,它似乎等待了很久,蕴蓄了一整个夏天的激情。那时,它还是开满白色花朵的一株树木,在喧嚣的街头,安静地站在一排白杨的身后,投下无足轻重的影子。夏日的花朵太繁盛了,大家热烈地拥挤着,吵嚷着,在大地上争奇斗艳,又在半空中暗香浮动。在这场浩浩荡荡的绽放中,没有人会注意一株金银木,它的花朵并不张扬,黄白间杂的颜色被密密匝匝的树叶遮掩着,会让人忘了这是一株正在开花的树。事实上,它只能被叫作灌木,它介于花草与树木之间。在街边的花园或者远郊的小树林里,金银木枝条纷乱,与高大的法桐、水杉或者松柏相比,缺乏动人心魄的力量;而跟小巧婀娜的花草相比,它们了无章法的散乱身姿,又不能唤醒人们内心的柔情。
每天,无数匆匆忙忙的上班族从这株金银木身旁经过,他们连看也不会看它一眼。它漫溢的芳香,好似山间清浅的溪水,被城市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夏天很快过去,迎来万物肃杀的秋冬,这株像樱桃树一样浑身挂满红色小灯笼的灌木,开始跳入人们的视野。秋风卷起满街的树叶,哗啦哗啦地在大道上奔跑,然而没有什么能打扰这株金银木的宁静。它绚烂夺目、晶莹剔透的红,在秋天高远的天空下静静闪烁,不张扬,也不卑怯。那一刻,它是天地间自由诗意无为的存在。
风愈发地紧了。风将硕果累累的秋天赶走,并将自己从一条紧贴地面的冰冷的青蛇,变成了席卷整个城市的呼啸的游龙。风带走了酸枣、银杏、山楂、沙果、葡萄、板栗、毛榛,带走了一切坠向大地的果实,却让金银木的枝头,以愈发浓烈的红,在小巷与大道相交的拐角,火一样地燃烧。
许多人走到这里,停下了脚步,被这雪后满树热烈的红色吸引。风在这个时刻,没有了声息,似乎是因为这一簇炫目的红。天空是清澈透明的蓝,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干枯植物的气息,这气息来自顶着雪花的干草、沉睡的树木、沧桑的松柏、埋藏在雪下的红隼的羽毛、雨燕干燥的粪便,以及鸟雀热爱的金银木酸甜可口的果实。
在寒冷的冬天,日日被觅食的鸟儿们环绕的金银木,并未现出稀疏苍老的面容。它像傲雪的一束火,在洁白的草坪上不息地燃烧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看到这熊熊燃烧的火把,疲惫的脸都会被缀满枝头的小灯笼映红,而后漾出一抹微笑。就在这个时刻,人们忽然在心底发出一声声深情的呼唤,他们想称呼雪中的这一株金银木为母亲、爱人、姐姐、妹妹,甚至故乡。他们心底的许多情愫被这一簇火焰点燃了,仿佛一切奔波、劳碌,都有了崇高的意义。
我驻足了片刻,确认已经将这一簇永不熄灭的火植入了心里,然后继续前行。
《光明日报》( 2021年02月05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