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路
朔风号寒。灯下,我逐篇翻看新近出版的尤凌波散文集《那年冬,真冷》,内心一直处在暖煦、愉悦之中。文章中那些曾经熟稔的生活场景和乡音乡情,以及似曾相识的乡党邻居,又让我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那片热土——关中农村。
诗人叶赛宁说过:“找到故乡,就是胜利。”对童年和家乡的诗意的理解,无疑是生活给予作家最大的馈赠。尤凌波正是一个找到生命源头的作家,故乡的山岭强健了他的筋骨,故乡的水流涤荡了他的胸怀,他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白云苍狗,斗转星移,永远都是长安大地的儿子。当他提笔为文的时候,故乡大地的人物、亲情和风格,便像满天的星光,给他醒悟的知觉,给他诗情,给他画意。
全书分为两编,前记“乡恋”,后写“乡党”。“乡恋”描摹出真切的生活点滴,“乡党”则彩线穿珠式牵出一帧帧人物剪影。作者笔下的乡村记忆,经过岁月的沉淀,更加朴素、生动、唯美,是关中农村过去式的浮世绘。
过去的日子,也是一种历史的现实。与今天的现实在认识论上具有同等意义。因为人类的基本人性和审美倾向是永恒不变的。作家只有尊重自己的经历,写他熟悉的生活,才能配得上真实二字。
看看当年游子回乡省亲的过程吧。“三十下午,大多数人就陆续离开单位,匆匆收拾后,携妻带子,还有准备好的年货,来到公交车站”,“车站前,早已黑压压等满了准备乘车的人”,“车还没进站,等候的人们便乌泱泱地随车移动,门刚一开,又铆足了劲你拥我挤,回头一看,女人抱着娃娃还在车下呢”。两个多小时后,“路上的积雪已至小腿肚子,领着妻儿,一步步‘咯吱吱’踏雪南行。深一脚,浅一脚,过村庄、过旷野、过坟园……抱抱走走,走走歇歇。行走时尚不觉得冷,歇下了,方觉寒冷彻骨,身上、头上落满了雪,人与雪已凝为一色。”这就是尤凌波笔下的风雪夜归人。
这些场景,这些细节,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身在其中,是断然写不出来的。作家选择题材,题材也选择作家。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无论如何要珍惜生命中故乡的恩赐。故乡是精神基因的来源,又是创作素材的宝库,让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题材包罗万象,它需要选择,需要开掘。散文是主情的体裁,要选择那些含情量丰沛的素材,然后进行萃取,进行提纯。尤凌波深谙此理。他能从惯常的生活经历中选择那些最能拨动人心弦的场景,引发读者共鸣,他相信凡能让他动情的,就一定会使读者动容。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老汉,“他起初离开村子时,还是个半大小子,要到省城学徒去了”,“后来在城里成了家,有了儿女,便领回来让母亲帮着带”,“他感到母亲住的老家,才是天底下最温暖、最安全、最可依赖的家”,他的母亲总是“坐在屋前的石头上”,“静静地等他回来”。而当他的孩子们一个个羽翼丰满,像小鸟一样离开乡村,到城市的屋檐下讨生活时,他却像一只恋旧的老鸟,毅然回到村庄,守着他的旧巢,和母亲一样“每天就这样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独自等着、盼着儿孙的归来”。日后,儿孙们又要走了,他“拄着拐杖,艰难地扶着墙,挪到了门口,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这才坐到石头上,又开始等待”。
这就是两代人的宿命,是两代人对于乡村的心灵皈依。他回到乡村,就回到了生命最本真的时空。他对儿女的眷恋,亦是对生命最初味道的怀念。他怀念的方式是独特的,只是静静地等、静静地盼,还有那块永远的石头,让人感到一股抑郁、一丝悲凉。
题材对语言有规定性。什么样的题材,就选择与之契合的语言格调。《那年冬,真冷》是写乡村生活的,它的语言自然呈现出质朴、浅显、明快的风格,而地域特色的方言和俚语,更增加了作品的亲和力,酣畅地表现出作者醇厚的情怀。
本书短句多、散句多、口语多。“庚羊出狱后,已五十过半,身体也大不如前,木工活也干不动了”,“苗绒线身体健硕,胃口更好,南瓜、红苕、洋芋糊汤、苞谷面搅团、红豆米汤,有啥吃啥,吃啥都香”,农村人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读者可以感到,一个个人物命运的坎坷都是由历史生活的曲折演化而来的。而在叙写这一切的时候,作者不动声色,很难分清哪是叙述的语言,哪是抒情的语言,把人性的光辉和生活的美质不着痕迹地结合,自然就给读者以诗意的享受。
《那年冬,真冷》,质朴无华,平淡天然中包含韵味。当然,在中国文学族谱的划分上,这一类作品,还不能算作“精英文学”。但事实上,一个有出息的作家,始终都坚持着自己的文学品性。不趋时、不盲从、不气馁。永远老老实实地挖自己的井,别人挖出了大金娃娃也不羡慕。他们来自农村,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家乡人民创造出来的雄壮交响乐中的一个音符,如此而已。(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