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和他的“初恋情人”黑奶奶回忆“甜蜜往事”。
生命尽头的握手
握手,按字面理解,是手与手的结合。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心与心的沟通。
在临终关怀医院这个死神经常降临的特殊场所里,医护人员、志愿者、家属和临终者之间的每一次握手,都在无声地传递着情感、诉说着故事。
这些故事,或温暖或感动,或无奈或悲伤,或孤独或遗憾。常常口未开,心已达。它们关乎生命,关乎尊严,关乎亲情与陪伴,关乎爱心与文明。
善意的谎言
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一家临终关怀医院。
推开砖红色的栅栏门,绕过篆刻着“松堂”两个字的巨石,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式古典园林的景观:红柱灰瓦、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和假山流水间,点缀着鱼池和佛像。空气里弥漫着燃香的味道。抄写着经文的彩色布块,悬挂在建筑之间横空拉起的绳子上,像是一片片彩云。
有人说,这是八宝山的前一站。几乎每天都有人从这里,走向生命的尽头。可走进医院主楼,既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也没有衰败的气息,有的只是干净整洁的走廊,温暖柔和的光线,以及每个病房门口的墙上都挂着的橘黄色“爱心小屋”标牌。
只有当你踏入病房,看见干瘦虚弱的老人在病床上沉沉昏睡,窗台上的绿植在茂盛生长时,你才会看到生命流逝的踪影;只有当你听见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病痛中呻吟,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在轻声叮嘱时,你才会听到时间嘀嗒的声响。
第3次来到松堂关怀医院,才终于见到了它的创办人兼院长李伟。前两次,他都在外地出差。眼前的他,穿着浅蓝碎花衬衣、黑色西裤,古铜色的皮肤,一双浓眉下,两眼炯炯有神。68岁的他伸出宽大厚实的手与记者握手,寒暄后进入正题。
自1987年成立以来,这个中国第一家临终关怀医院,送走的临终者近4万名。年纪最小的只有15天,寿命最长的是103岁。他们情况不一,有的是癌症晚期,有的饱受病痛折磨,有的因为失能常年卧床,有的属于自然衰老。但他们大多是医院认为“已失去医疗价值”、正处于生命末期的人。
临终关怀给他们的,不是治疗疾病或延长生命,也不是加速死亡,而是“尽可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及其他的身体不适症状,让每个生命都带着尊严离开”。
李伟说,在松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当亲友不在身边,老人离开时,医护人员一定要紧紧握住他们的手,“让他们走的时候,不感到孤独”。
这个规定与李伟近50年前的一次亲身经历有关。那是1968年,高中毕业的他到内蒙古农村插队当赤脚医生。他的病人里,有一位患晚期肝癌的老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农村教书,村里的人都叫他张老师。在张老师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李伟陪伴、照料着。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张老师却始终有个心结未解。“他们都管我叫‘牛鬼蛇神’,连‘人’的称号都没有,死后我要到哪儿去呢?”张老师的话音里充满了悲哀。
看着眼眶盈满泪水的张老师,李伟只能使劲地握着他的手,安慰他,“我马上就去公社找领导,让他们给您平反。”
第二天,端着粥,来到张老师面前,看到他期盼的眼神,李伟撒了谎。“他们都说您不是坏人,要恢复您‘人’的称号。”
话音刚落,张老师停在空中接碗的手,突然紧紧攥住了李伟的胳膊。当天夜里,张老师含笑离世。
在认识张老师之前,李伟从未想过生命会如何终结,也不知道为何而活。一句善意的谎言、一个温暖的握手,慰藉了遭受磨难的张老师,也让李伟找到了人生的目标。
19年后的1987年,他在北京创立了国内第一所临终关怀医院。
“就不放手”
金奶奶去世时正好是100岁。2010年刚来时,她脾气火爆、排斥别人,医护人员都觉得她很难接近。
那会儿,董伟刚当上行政护士长。每次查房时,她都会厚着脸皮,搬个小板凳坐在金奶奶身旁。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董伟就拉过她的手,攥在自己手里。
金奶奶不住地往后缩手。她反而一脸高兴,“就不放手,就不放手”。她还会故意去逗金奶奶,向她做鬼脸,“金金,笑一笑,笑一笑”。
回忆起这些细节时,36岁的董伟坐在记者的对面,模仿着当时的口吻和语气,不时挥舞着胳膊,露出孩子似的顽皮和淘气。
不过,对于董伟的热情,金奶奶一开始是拒绝的。她会用另一只手打人,有时还会朝董伟吐唾沫。
但董伟没有放弃。在经历了很多次“被拒绝”后,突然有一天,董伟去握她的手时,她不再往回缩,反而把另一只手也放进了董伟的手里。
董伟知道,她的努力,终于没白费,“她接受我了”。
不只是金奶奶,刚来松堂时,很多老人都有抵触情绪。有的害怕陌生的环境,一时难以接受;有的以为自己被孩子抛弃了,内心沮丧。
据董伟观察,每一位初来乍到的老人,适应期在7到15天之间。“老人入院就像孩子入托”,董伟说,得想办法让他们适应新的环境。而通过握手,能迅速拉近与老人之间的距离,让他们感受到温暖和善意。
同样是护士长,55岁的李淑梅主管医疗,3年前来到松堂。
在此之前,她在北京另一家医院当护士长。平时还得照顾家里70多岁的公公。公公得了小脑萎缩症,生活不能自理。夫妻两人轮流照顾,虽有些吃力,也还能兼顾。
不料,2013年5月,李淑梅的丈夫尿血。去医院一检查,肾癌。2014年5月,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丈夫也丧失了自理能力。
没办法,她只好将公公送到北京的一家养老院。可养老院没有专业医疗支持,一出问题就得送医院。到了晚上,养老院一个区就一个护工值班,根本照顾不过来。
在家照顾,有心无力;送去医院,医院不收;在养老院呢,又缺乏专业护理。看了一圈,李淑梅最终找到了松堂关怀医院。来这儿“考察”了3次后,她决定换工作,并把家搬到了医院附近。
打动她的,有很多。
第一个就是,这里有24小时的生活护理,每天有100多名护理员给老人喂水、喂饭、按摩、擦澡、清洁尿便、换洗衣物……此外,还有专业的医疗支持,临终心理关怀,允许家属陪护和随时探望以及拥有一支庞大的志愿者队伍。
在北京,像松堂这样提供临终关怀的医院有30多家,床位在2000张左右。无论规模大小,基本都是满床状态,入住需要提前预约。松堂不在医保范围内,每个月来咨询的就有200多个,更别提其它的医保定点医院。有些老人甚至在等待入住的过程中就去世了。
全国的养老形势更严峻。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超过2.22亿,各类养老床位却只有672.7万张。也就是说,每千名老人拥有的养老床位仅有30.3张。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大约是4063万人,可全国的临终关怀机构只有200余家,而且绝大多数在大城市,中小城市和乡村几乎空白。
李淑梅本想着等工作稳定些,就把公公接到松堂。结果,还没等她实施,老人就在一个夜晚离开了人世,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
而这,恰恰是李伟希望能够避免发生的。在建立松堂关怀医院10多年后,他对10713个病例的原始记录进行统计后发现,当人的生命品质从出现不可逆转的衰落到生命终结,平均周期是280天。而新生命在妈妈的子宫里孕育恰好也是280天。
奇妙的巧合。
“当一个人生命衰老了、行为不能自理了、思维减退了,我们都叫他老小孩。”李伟说,这个老小孩不能再回到妈妈的子宫里。社会应该给他们提供一个“子宫”,让他们感受到最后的呵护和关爱。
哄老人开心
尽管已近古稀之年,李伟依然每天忙碌。只要在北京,他每天都会去病房里转转,和老人们聊聊天,一起唱歌,听听他们的心愿。
在这里,他有很多身份。他是黑奶奶的“初恋情人”,是王奶奶的“丈夫”,是李奶奶的“儿子”。
这天,他转到了3楼的一间病房,来看望93岁的黑奶奶。虽然头发早已全白,牙齿掉光了,行走也不方便,但一看到李伟出现,黑奶奶就满脸笑容地朝他招手,眸子里闪着光。
李伟走近病床,俯下身子,温柔地看着黑奶奶,和她回忆起“甜蜜的过往”。
“你忘记了吗?我还送过你一根钢笔。”黑奶奶用手比划着。
“哪能忘了?钢笔特别好使。”李伟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黑奶奶的手。皮肤的接触,能让老人感受到温暖和关怀。
黑奶奶是位脑萎缩患者,已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来到医院后,因为李伟常常和她聊天,她就把李伟当成了自己的初恋情人。李伟没有去纠正她,反而以初恋的身份,听她絮叨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在生命的暮年,因为疾病,有的老人思维衰退,有的活在自己的记忆里,有的还会出现幻觉和幻听现象。
很多家属不懂,以为老人发了疯,要么制止,要么不理会。结果往往是,子女抱怨,老人委屈,双方都不开心。渐渐地,老人不愿和外界沟通。而不沟通,对老人,尤其是患有脑萎缩的老人来说,意味着衰老更快降临。
“只要没有伤害性,为什么不顺着老人,让老人开心呢?”李伟说,只有进入老人的世界,才能与他们进行交流。只要是病人需要的角色,他都可以扮演。
在李伟看来,对于临终期的老人来说,心理上的关怀远远比医疗上的护理更重要。他们更需要被尊重,希望获得外界的认可和赞赏。
在李伟的示范下,医院里的护士们也学会了如何哄老人开心。
“王华银小朋友,你在干嘛呀?”“老宝贝,有没有想我?”“美女,你怎么越来越漂亮了?”……
只要董伟一进门,原本安静的老人,立马就活跃了起来。即使是对那些常年卧床的老人,她也会摸摸他们的脸,握握他们的手。“虽然是植物人,但你能感受到他们在回拽你。他们也渴望有人关心。”
有一回,董伟来到一张病床前,她很习惯地问候:“老宝贝,昨晚做什么梦?有没有梦到我啊?”
“我梦见你了。”老奶奶开心地笑了。
老奶奶的儿子坐在床边,一脸生气。“你怎么能叫我妈‘老宝贝’呢?你是谁啊?我找你们院长投诉。”
“不好意思,我习惯了。”董伟解释道,“您先别生气。您先看看您母亲,她高不高兴?”
“你别说人家。我就喜欢她这样叫我。”老奶奶对儿子说道。
儿子在这儿待了一上午,和老人家没聊上几句话。 “怎么你一句话,她就乐了?” 他很纳闷。
“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不要别的东西了。就喜欢听得舒服。她们那代人,谁敢叫她美女、宝贝啊?这是她们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的。”董伟说完,鼓励那个儿子也试试。
儿子还有点难为情,喊了声“美女”。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没想到他母亲立即就回复了,“哎!干嘛呀?”
最后一刻来临
“我们要活120岁。”
几个金色大字,刻在松堂院子的白墙上,几分乐观,又有几分俏皮。白墙旁的凉亭里,几个老人坐在轮椅上聊着天。
每天上午9点,下午3点,只要天气允许,护士、护理员都会准时用轮椅把能推出来的病人,推到医院的院子里,享受大自然的空气和阳光。
在生命的尽头,很多老人会恐惧。有的在被问到想活多少年时,会鼓圆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喊:“我要活1000岁”;有的则老怀疑护士没给他打针,只有打疼了,他的心里才踏实;还有的,对死亡讳莫如深,一旦有人冒犯,就大发脾气。
陪伴是最好的解药。
吕奶奶退休前是警察学校的老师,住进医院时,因为脑萎缩已经出现了幻听幻觉。她有个孙子,因为经常在外出差,不能常来看她。吕奶奶就老找董伟,想给孙子打电话,有时一天要打好几个。
董伟知道她的孙子忙,不可能天天接她的电话。为了不让吕奶奶伤心,她就让几个志愿者陪奶奶演戏。
“喂,孙子,你什么时候来啊?”
“奶奶,我过几天就放假了。放假了,就去看你。”“孙子”在电话那头回道。
“好的。说话算话啊。”吕奶奶挂完电话,迈着小碎步,一脸高兴,“打通了。他过几天就来看我。”
作为行政护士长,董伟要负责各种具体事务,有时候一忙起来,就有点顾不上。有的老人会跟她抱怨,“你太忙了。我看你在走廊走来走去的。我老撑着头看玻璃窗,就想你怎么还不进来看看我,跟我说句话呢?”
董伟既愧疚,又无可奈何。
2014年的一天,吕奶奶突然生病。董伟赶去看望时,吕奶奶边吸着氧,边孩子般撒娇,“小董,你来啦?我生病了,我害怕。”
董伟安慰她,“奶奶不怕。有医生护士,输3天液准好。”
正聊着,医院广播响起:“董护,请到213病房。董护,请到213病房。”
董伟正准备离开,吕奶奶突然抓住她的手,“小董,你再陪我一会儿好吗?我害怕。”
“不怕不怕,我很快就回来。”等董伟忙完再回到病房时,吕奶奶已经睡着了。她没再打扰,就退出了病房。
不承想,这一面竟成了永别。
第二天清晨来上班时,同事告诉她,吕奶奶前一夜去世了。听到消息后,董伟强作镇定。到了卫生间,门一关,靠在门板上,泣不成声。
“我为什么没有多停留一会儿?我多陪陪她,也许,她就能走得安宁些。”董伟说,生命太脆弱了,不是每一段对话,都有下一次。
当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什么能帮忙消除孤独和恐惧?郑亚美老人选择请佛教居士朋友临终助念,恽慈老人完成了受洗仪式,“老革命”则坦然地去见了马克思。李伟说,因为有各自的信仰为伴,这些老人走得从容而平静。临终关怀应该尊重每个人的信仰。
松堂医院是2001年才搬到现在的地址的。在此之前,曾搬过6次家,几乎都是因为周围小区居民的反对,“他们总觉得临终医院每天都有死亡,晦气、不吉利。”
“惧怕死亡,其实是对生命的无知。”李伟说,生命不是一条无休止的射线,而是我们享受的时间线段。每一个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走向死亡。
而提高生命质量,是延长生命最好的手段。“我们要用重‘死’的观念,来激发‘活’的欲望。”
“遗愿清单”
走进松堂医院主楼的一层大厅,一个圆环图案很是显目。圆环外圆和内圆之间的部分,由数十张老人的笑脸照片拼凑而成。圆环的左下角是一张心型照,照片里,志愿者的手和老人的手,紧紧相握。
在圆环图案的左边,有一个由几百块橘色和红色的方形标牌排列而成的桃心图。标牌上写的,都是在这儿成立了爱心小屋的学校、企业和单位名称。自1990年清华大学在松堂关怀医院成立爱心小屋以来,来松堂的志愿者超过40万人次。
每一次有参观者来访,董伟都会带人来看张贞娥。她是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创立者。18岁时因病瘫痪,她已经在床上躺了58年,2010年来的松堂。
见到张贞娥时,她穿着一件整洁的条纹长袖,半盖着被子,正在听广播。瘫痪后,她每天通过广播和电视得知外面发生的一切。
她枕头的上方挂着一幅水彩画。张贞娥年轻时喜欢画画,瘫痪后,双手没什么力量,画笔搁置了许多年。董伟知道后,就组织志愿者们“代替张奶奶的手,继续画画”。在张贞娥的床底翻出了一本纪念册和数十张铅笔画,都是志愿者送的。
纪念册上,写满了志愿者们的寄语:
“张奶奶,与您聊天时,感觉生活又回到了不快不慢、从容自适的节奏。不过分期望,也不过分执念,平和愉悦的心情就在今天。谢谢您。”
“奶奶,您是值得我们尊敬的。我从您身上看到了许多闪光点,最爱您乐观的性格,您让我明白了面对生活应有的态度。”
一次,一位高中同学来探望张贞娥时说,学校的“红楼”又搬了。“我怎么不知道高中什么时候添了座‘红楼’”,张奶奶心里犯起了嘀咕。“再回母校看看”成了老人的心愿。
得知这一情况后,志愿者们回到张奶奶的高中校园,拍遍了校园大大小小的角落,制成了一本精美的图册,交到老人手上。
“奶奶,学校的大树依然枝繁叶茂,教会的礼堂依然静谧肃穆,古老的城墙依然写满沧桑,我们替您一一问候它们啦。它们一切都好。也希望您一切安好。”一位志愿者写道。
拿到图册,张奶奶一张张抚摸,一张张看,脸上现出甜蜜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能蹦能跳的少女时期。
80多岁的崔奶奶和郭爷爷是一对老知识分子,一个研究昆虫,一个研究化学。两位老人身体都不太好,奶奶身体浮肿,勉强能坐上轮椅;爷爷小腿萎缩,已经下不了床了。
他们最大的心愿,是可以再办一场婚礼。
有人准备服装,有人买气球,有人布置病房,为了帮老人实现心愿,志愿者们都忙开了。那天早上,志愿者们把坐在轮椅上、穿着婚纱的崔奶奶推进了郭爷爷的病房。
半躺在床上的郭爷爷,歪头看着轮椅上的“新娘”,“年轻时,想着等我们老了,我就骑着三轮车带你环游世界。没想到等真的退休了,三轮车也买好了,我却骑不动了。不过,当时约好了走一辈子,还算是遵守了。”
董伟说,婚礼现场,老人朴实的情话,让不少人落下了眼泪。
开一场英文版新闻发布会,办一场婚礼,买一台收音机……老人们开出的“遗愿清单”五花八门,有些微小得让人心疼。
松堂成立之初,李伟就确立了一条“不让任何一位老人带着遗憾离去”的宗旨。尽管不是所有老人的心愿都能得到满足,但他们一直在努力。
陪她一辈子
19岁来到松堂时,董伟只是把它当成一份普通的工作。没想到,她在这儿一干就是17年。
很多人不理解,包括她父母。“年轻人应该去个有朝气的地方。整天跟老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前途?”
和父母吵得激烈时,她也曾动摇过。可一到医院,看到这些熟悉的爷爷奶奶,她就又心软了。从小没有老人疼爱的她,很羡慕同龄的孩子。自打来了这儿,她突然有了好多爷爷奶奶。
“爱是相互的。”董伟说,你给老人的暮年带去阳光的同时,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你、守护着你。
“小蛋糕,你尝尝。这是我闺女从国外带来的。”每次走到病房,如果正好碰上家人来探望,老人总会往董伟手里塞好吃的。
一个家属来医院找董伟说事儿,说话的嗓门大了些。“你干嘛?不能欺负我们护士长。”一位爷爷坐着轮椅过来,一边举起拐棍,一边拉过董伟的手安慰她,“不怕,孩子。谁都不能欺负你。”
有时候,老人的方式也让董伟“哭笑不得”。董伟单身的时候,有个刘奶奶操了不少心。无论是她儿女、志愿者,还是来采访的记者,她逢人就说,“我们护士长特别好,你们要给她介绍对象。”
“没来的时候,挺害怕的。可一旦进来了,就把这儿当成家了。”25岁的袁文静在这里干了6年。刚开始时,她每天都想着要走;可到后来,她就越来越舍不得了。
她和张奶奶的关系最好。遇到生活的烦恼,她会找张奶奶倾诉,张奶奶就开导她;张奶奶身体疼得哭了,就找袁文静诉苦,她就安慰张奶奶。
有一年,袁文静生日。张奶奶还特意托人,去外面买了一个生日礼物——一条挂坠。
还有一回,她正在医院值班,在走廊看到一个老人。“她找不到自己的床位了。”看见袁文静,这个老人就对着她笑,伸出手去拉她,“人家也不说话,但她认识你,愿意让你带着她”。
这是莫大的信任。每次心情不好时,想想这些老人,她就觉得,“很知足了”。
董伟也无数次感受过这种信任。金金还在世时,她每天都去给这位满族的老奶奶“请安”。
有一次因为太忙,没有去看她。等下午董伟到她病房时,金金低着头,不说话。
邻床的刘奶奶告诉董伟,“她等了你一天了。怕你不要她了。”
这时,金金突然拉住董伟的手,“你别离开我,陪我一辈子好吗?”
董伟的心里咯噔一下,“让一个百岁老人这样惦记你,董伟你何德何能啊?”
把金金哄睡后,她回到办公室就在想,“一辈子这3个字,代表着什么?对她们来说,可能就是分分秒秒。”回忆起过往,董伟的眼里泛着泪花。
金奶奶病危时,董伟每天都去她病房坐着,给她喂水、擦手。生命弥留之际,金金还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金奶奶是在一个白天走的。家人没来得及赶过来。
董伟陪着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实现了“陪她一辈子”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