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光芒四射的一朵军花(报告文学)
——她从黄继光身边走来
作者:蒋巍(就职于中国作家协会,作品先后获第二、三、四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等,出版各类文学作品30余部。2019年被评为全国“最美志愿者”)
屋里很暗,她却光芒四射。
她是黄继光的战友,她是用火焰做成的战士,她是用钢铁做成的女人,她是用奇迹做成的故事。不过,在她被武汉一家银行和警察“扣押劝告”了数小时之前,几乎没谁知道她。时光翻篇儿太快,遥远的历史已经远去,都市之夜正华灯齐放。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摞获奖证书褪色发皱了,登过她的事迹的报纸早就发黄并搬进历史档案库了,早年获得的几项国家专利,不知今日高度现代化的空降部队还用不用了,所有熟悉她的老战友所剩无几了。她悄悄退居在武汉一个偏远的小角落里,默默忙着自己的事情。偶尔出门,老伴总是和她十指相扣,像领着孩子。
她毕生节俭,只为一次奢侈
2018年3月的一天,黑龙江木兰县委副书记徐向峰的手机响了,是陌生人——一位老兵金长福,抗美援朝时与英雄黄继光一个部队,这让徐向峰肃然起敬。金长福说,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电话,我想说的是,解放战争初期,你们木兰县有个叫马旭的小姑娘当兵了,后来一直在军中服役直到离休,今年85岁,现居武汉黄陂区,我曾经当过她的教官。几十年来她存下一笔钱,想捐给家乡,拜托我和县里领导联系,商量一下这件事怎么办,捐款到了以后打算用在哪里?
徐向峰很高兴也很感动,问捐款有多少?金长福说,马老没说,我也不知道。
徐向峰是年轻干部、高级白领,黑龙江农业大学毕业,本硕博连读,对教育事业满怀热情和感恩之心。木兰县是省级贫困县,此时全县正在全面落实“两不愁、三保障”目标,发展提升教育事业是重中之重。徐向峰立即表了态:谢谢马老对家乡的热爱和关心,捐款将全部投入木兰文化教育事业。过后,他安排县教育局局长季德三具体操办此事,直接与马老联系。
9月12日,季德三带着两位下属赴武汉接受马旭老人的捐款。路上,他一直在想,马老的捐款究竟有多少?估计不会很少,否则不会这么郑重其事;但也不会太多,一个老军人就是那点工资,再省吃俭用也不会存多少。下了飞机,金长福和黄继光的侄女来接他,把他带到马老的家。季德三惊呆了。那是黄陂郊区一个村庄边角上的小房,老砖破瓦,低矮灰暗。有人说,老早以前村民曾把这间无人居住的破房子当过停尸房,也有人说,更早以前这是民国时候荒废的老军营,大都被村民拆了,只剩下这一间。季德三走进小院,院内有几棵橘树,空地上种了些茄子青椒之类的蔬菜,仓房外的墙壁上立着锄头、铁锹、粪叉。听院子里有了动静,一位身材矮小、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迎了出来。
跟着,马老的老伴颜学庸也迎了出来。
马老身高不足一米五,瘦瘦小小的样子。上身穿一件草绿色短袖军装,下身是迷彩军裤,一双人造革皮鞋多处掉皮,鞋面还裂着几道口子。老人家热情地拉住季德三的手对老伴说:“太好了!我的家乡来人了,几十年了,这是家乡人第一次到我家……”季德三完全想不到,85岁的马老,这会儿却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说话响亮爽朗,思维灵动敏捷,一举一动依然透着军人的风采。
走进房间,借助昏暗的光线,季德三仔细环顾四周的一切。破旧的沙发露着发黑的棉絮,斑驳的墙壁掉了很多墙皮,几样家具磨损得露出木纹,小木桌上放着两只碗,里面是没喝完的土豆地瓜稀饭,地上堆着一摞摞报纸杂志。最让季德三惊异的是,屋里到处贴着写满日语单词的小纸片,显见老人家还在学习日语……
季德三有些懵了。这就是副师级老干部的家宅吗?马老看出了他的诧异,笑着解释说:“前几年干休所搞装修,我们临时搬到这里。等装修好了,我家这一堆东西也懒得搬了,反正就我们老两口,也图个清静……”季德三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位老同志看起来穷困潦倒,能有多少存款啊?
寒暄一会儿,老人言归正传,表情也变得郑重。她戴上老花镜,提出要看看季德三的身份证、工作证、公函和事先打印好的空白提款协议书。协议书上各项条款凡有不明白不明确的地方,老人提出问题,季德三一一做解释。一切审查通过,老人摘下花镜,平静地说:“就这样吧,我很满意。我总共向家乡捐款1000万元,这是我的全部积蓄……”
季德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巨大的数目太出乎他的想象了!陪坐一旁的金长福深知马老一生走来的艰难,闻此数目也受了极大震动,眼泪一下涌了出来。马老接着说:“明天有一笔300万元的理财产品到期,先给家乡打过去。明年5月还有700万元到期,到时再打过去。”
季德三激动得热血沸腾。昏暗的光线中,坐在对面的马老又瘦又小,脸上皱纹深布,如果不是穿着一身军装,完全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奶奶。此刻,他觉得,那是一尊神,一尊军魂,一尊丰碑,而且光芒四射!
出了门,季德三立即用手机报告了县委副书记刘向峰。县领导很快都知道了。他们并没有兴高采烈,他们的眼睛湿润了。县委决定,马老的全部捐款,用于建设一座“马旭文博艺术中心”。
第二天早晨,按照约定,季德三和同事先行一步来到武汉工商银行机场河支行,等候马老夫妇。9时许,马老夫妇赶到。他们共同向银行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可听着听着,认真负责的银行人员觉得这件事太稀罕也太蹊跷了,老人肯定是上当受骗了,一辈子攒下如此巨款多不容易啊!于是再三劝马老不要轻信花言巧语。季德三当即出示了木兰县政府的公函、教育局的介绍信以及自己的身份证等,但银行人员还是不信,坚决拒绝转款,还派保安把季德三等人控制起来,并向当地派出所报了警,要求他进一步“配合调查”。
案涉300万元巨款,这可是惊天大案啊!所长亲率4名警察火速赶到,不仅将季德三及下属隔离审查,还把马旭、颜学庸和金长福3位老人也隔离起来细加盘问。过后,民警分别给武汉市第七干休所、木兰县政府、县公安局、县教育局打电话进行核查,并反复询问马老存款的来历、捐款理由等等。事情越搞越复杂,马老终于忍不住火了,大声说:“存款是我一辈子当兵攒下来的,捐款给家乡是我自愿的,你们有什么理由怀疑我?”说到动情处,老人家甚至蹦起来,大喊:“我为家乡捐款,不用你们管!不要难为我家乡的人!”
马老对家乡的赤子之心,在她的嘶喊和怒火中表露得那样炽诚那样激烈,让季德三泪目。直至下午4时47分,银行和警察把一切核对清楚,终于相信了马老的慷慨义举,300万元转入木兰县教育局账户。近8个小时,事情办完,马老已疲惫不堪。
木兰县沸腾了。哈尔滨日报发出“马旭老人为家乡捐款1000万元,支持家乡文化教育事业”的报道,消息很快轰动全国……
2019年2月,马旭老人被评为“2018年度感动中国人物”。颁奖词如此说:“以点滴积蓄汇成大河/灌溉一世的乡愁/你毕生节俭/只为一次奢侈……”
还没枪高的小丫,成为会跳伞的外科军医
1933年,马旭落生在木兰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两年后有了弟弟,不久父亲因病去世。生活没了着落,母亲不得不把襁褓中的儿子委托给老人照顾,领着小马旭走遍周围十里八乡,一边乞讨,一边靠唱大鼓书挣点高粱米玉米面。但是,“九一八”事变之后,在日寇的铁蹄刺刀和严密封锁下,哪有什么人有心情听大鼓书啊!回家后,娘俩只好到别人家地里,挖点残留的土豆或捡点玉米粒充饥。饥饿中的小马旭个子长到一米四几,再没长起来。有次,母女俩走到一个熟悉的屯子,发现那里只剩一大片黑乎乎的废墟,因为鬼子烧杀抢掠,村民死的死逃的逃,这个屯子从此消失了。小马旭吓哭了,再转到别的村时,母亲敲着小鼓唱话本,唱到木兰从军、岳飞刺字、杨家将的故事,就特别用情用力,把自己和女儿还有那些听书人唱得热泪横流。这是不死的声音。1945年抗战胜利,日本无条件投降,举国欢腾。李宝国屯村民集体请母亲唱了一回大鼓书,头两句是:“鬼子滚蛋了,中国胜利了!”这是母亲现编的词儿。过后村民请客,12岁的小马旭有生以来吃上第一顿饱饭。
1946年,四野(当时叫东北民主联军)打到黑龙江,哈尔滨等各大城市和所有县城相继解放,穷人笑逐颜开。1947年3月,听说四野要扩军南下,解放全中国,马旭蹦着高儿跑到招兵处,要求参军入伍。招兵干部说:“瞧你长得像豆芽菜似的,还没枪高,还是个小丫蛋儿,回家去吧!”
马旭倔强地说:“我才14岁,还会长个儿的!”
招兵干部哈哈大笑:“可部队不能等着你长个儿啊!”
正在后屋办公的科长走出来瞅瞅马旭,问:“上战场要流血牺牲的,你不怕吗?”
“怕死我就不来了!而且我还会自己疗伤,我家是祖传中医。”
科长眼睛一亮:“部队南下要打大仗了,就收你当个卫生兵吧。”
小丫头穿上肥大的灰蓝色军装,经过半年培训,跟着滚滚铁流一头闯进炮火连天的辽沈战役,又跟随黄继光所在部队——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5军闯进抗美援朝的战场。她人小鬼机灵,在枪林弹雨中穿来穿去,为伤员包扎,为战士送食送水。敌军一发炮弹把她埋进土里,她使劲活动活动,小脑袋钻出来了,接着把军帽抠出来了……1952年10月19日晚,上甘岭战役打得极为惨烈十分胶着,四川娃黄继光用身体挡住碉堡枪口,壮烈牺牲,年仅21岁。志愿军官兵跃出战壕,高喊着“为黄继光报仇!”漫山遍野向敌军阵地冲去,与敌军决一死战,小小的马旭就在这支队伍里。战后,她获得抗美援朝纪念章、保卫和平纪念章和朝鲜政府授予的三等功勋章。归国后,马旭被保送第一军医大学深造。晚年忆起出生入死的战争岁月,她激动地说:“和我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相比,我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1956年,23岁的马旭被分配到武汉军区总医院。经过多年的战火洗礼,又经过学习深造和实践磨炼,当年的“军中一小丫”成为一位医术高超的外科军医。虽然个子小小的,还梳着两条小辫,但说话高声大嗓,工作雷厉风行,手术台边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她被同事们誉为“军中一把刀”,老红军出身的陈再道将军有一次做手术,特别点名由马旭主刀。
1961年,中央军委决定,将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15军改编为空降兵军。这是我军一个全新的兵种,一切从零开始。马旭是出身于这支部队的“老兵”,遂奉命随队参加医疗保障工作。严酷的训练开始了,中国军人飞上天空,学习飞翔与降落。天空中风云变幻,降落点地形地貌难以预测,危险重重。战士们携带武器弹药,挂着降落伞从天而降,不少人挂到树上,滚到坡下,落进河里,头朝下摔在地上,头破血流的,鼻青脸肿的,胳膊、踝骨、肋骨骨折的,不在少数。从大山深谷密林中把他们找到,再紧急送往战地医疗队驻地,要花费很多时间,常常延误治疗。马旭急了,强烈要求:“我要跟着战士一块学习跳伞!他们到哪儿我到哪儿,这样伤员才能得到及时治疗!”首长连连摇头:“跳伞是高难动作,何况中国还没有女兵跳伞的先例。再瞧你个头儿那么小,体重不足70斤,在空中遇到大风,还不把你吹跑了?”
马旭吼起来:“作为空降兵的军医,要是不能跟着战士跳伞上战场,在第一时间抢救伤员,我就等于一个废物!”
回到战地宿舍,马旭用两天时间在屋后挖了一个近两米深的大坑,底下垫一层细沙,一处斜坡还挖出几层台阶——否则她跳下去就爬不出来了。接着她把桌子椅子都搬出来,垒成一个高台。此后她每天白天工作医治伤员,晚上回来练习跳伞,一次次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摔倒,爬起来,再来,注意体会落地瞬间的动作和感觉,身体高度绷紧又充分放松,以保持腰部腿部的弹性……然后,再背上行李卷跳,再背上医药包跳,一次次给自己加重……
半年后,部队举行落地动作大考核,马旭再三要求参加。在数百名官兵的围观下,小小马旭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像一只燕子轻轻落在沙坑上,动作标准利索!首长懵了:“你是不是蒙的呀?”马旭笑说:“那就让我再蒙两次!”
马旭又跳了两次,一次比一次轻盈。
1962年秋,马旭随部队进行首次登机跳伞,为了达到一定体重以保持稳定降落,她必须加大自身负载,除了武器弹药,还有加量的医药箱、加重的衣物等等。那一刻,蓝天下数百朵绽放的伞花中,只有她一个女兵。此后20多年间,马旭跳伞140多次,从20多岁跳到50多岁。因她跳伞技术高超,还被选入难度最大、风险最高的“试风跳”尖兵分队。
马旭被誉为“中国空降兵一枝花”。她的个头儿太小了,确实像一枝花。
她和爱人做出决绝的选择,她在父母的墓碑前刻下座右铭——为人类贡献一切,为革命万古长青
在练习跳伞的过程中,马旭认识了教官颜学庸。颜学庸与马旭同岁,重庆人,他显然被英气逼人、勇敢爽朗的马旭折服了,马旭也被他的儒雅气质吸引了,两人很快相爱并结婚。眼瞅着中国空降兵部队正在发展壮大,马旭思考许久,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她对颜学庸说:“我身材瘦小,生育孩子一定很困难。再说我一旦有了孩子,起码3年不能工作,不能和战士一起坚持训练。我不想放弃自己的职责,因此我不想要孩子……”
颜学庸对妻子的爱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对部队的爱也是绝对的、无条件的。中国军人以服从国家利益为最高职责,个人的一切在所不惜。他慨然同意。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夫妻两个犯了一生中唯一“向组织隐瞒个人重大事项”的“错误”——他们怕领导不同意。在家里,马旭拉上窗帘,紧锁房门,偷偷为丈夫做了绝育手术。两人相约,从此与子同行,一生偕老。这是怎样忠诚无私、坚定崇高的爱情啊!
马老在电话中对我说:“这没什么,因为我们是中国军人。”
1983年,经过多年研究和反复试验改进,马旭夫妇研制发明了轻便结实的“充气护踝”,大大降低了伞兵着陆时的冲击力。该用品在空降部队广泛使用并获得国家专利。
1996年,年过六旬的马旭夫妇又发明研制出“单兵跳伞高原供氧背心”,《解放军报》对此做了专门报道,产品再次获得国家专利。夫妻两个的巨额积蓄中,很大一部分就是这样来的。此外,数十年间,马旭深入发掘家传中医药方,再通过多年实践,独创性地配制了许多医治胃肠道疾病的良药,受到广大患者欢迎。每天在她坐诊的医室外,总是排着长长的队。数十年间,马旭还先后发表100多篇学术论文,填补多项国家和军界科研空白。
一生学习、一生拼搏、一生创造,马旭从未停止过自己的脚步。2011年,78岁的马旭又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考研!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破格录取了她。经过多年刻苦治学,大多数学科考试都顺利通过,只有日语尚未过关,所以时至今日,她家中到处贴着日语小纸条,有一阵子连鞋面都贴上了。颜老对我说,有一次马旭出门买菜,忘了把鞋面上的小纸条揭下来,“老太太穿一身军装走在街上,回头率那个高啊……”
1976年3月,为祭奠父母,马旭回到阔别30年的家乡木兰县。她特意立了一块新碑,前面刻上父母的名字,后面刻上自己的座右铭:“为人类贡献一切,为革命万古长青。”那次回乡,死气沉沉的村庄和穷困潦倒的乡亲,给她留下难以忘怀的创痛。或许就在那一刻,她萌发了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帮助家乡父老乡亲的愿望。从那以后,几十年一直保持着艰苦朴素作风的马旭夫妇,对自己更加苛刻了。马老再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一件绒衣的右袖口因伏案写字磨破了,她就把它剪掉,以至于两个袖口一长一短。家里的电视、冰箱、沙发、办公桌,一切都是老的,看着比她还老,只有一天一份的报纸和院子里生长的蔬菜是新的……
就这样,永远穿着一身军装的老两口从牙缝里,从漫漫时光的缝隙里,挤出了1000万元。
2019年6月28日,身穿蓝色迷彩服的马旭、颜学庸二老应邀飞赴哈尔滨。在驶往木兰县的车上,马老凝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家乡大地,久久无语,不断抬手揩拭着滚滚而下的泪水,似在寻觅儿时的记忆。路过松花江大桥,她特意要求下车,凭栏远眺良久,口中喃喃说:“这是我的母亲河,我认识她,记得她,只是两岸风光变化太大了,太美了……”
抵达“马旭文博艺术中心”建设现场,马老一下车就张开手臂,向欢迎她的当地群众和建设者高喊:“乡亲们,木兰县的女儿回来了!”
乡亲们,木兰县的女儿回来了!
《光明日报》( 2020年11月20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