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用真挚的情感真实记录乡村教师无私奉献、甘为人梯的精神品格。”2011年6月17日,由光明日报社、北京广播电视台联合举办的大型系列公益活动“寻找最美乡村教师”启动,以农村中小学教师为特定对象,通过深入寻找、发掘、宣传有代表性的、高素质的乡村教师,在全社会弘扬尊师重教的良好风尚。当年教师节来临之际,石兰松、张桂梅、任影等10位老师入选。第二年,活动由中央电视台和光明日报社联合主办,在100多天的时间里,参与寻找的记者多达数百人,足迹遍布22个省、市、自治区。此后,光明日报各地记者和央视等媒体的同仁们一起深入各地寻访,一批又一批“最美乡村教师”的事迹被广泛传播。
这些年过去了,那些“最美乡村教师”都还好吗?他们所在乡村的教学状况有了哪些改变?近日,本报多个记者站联动,对部分“最美乡村教师”荣誉称号获得者进行了回访。
初心未变:教书育人理念深植乡土
9月22日,在安徽省临泉县城关希望小学一棵结满了果实的柿子树下,任影坐在轮椅上,深情地说:“感谢‘寻找最美乡村教师’活动,让乡村教育和乡村教师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关爱。”作为首届“最美乡村教师”荣誉获得者,任影至今还记得当时活动的情景。
1986年,正读高二的任影患上有“不死的癌症”之称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后来病情恶化,导致全身瘫痪。她先后两次参加高考,都因为身体原因未能跨进大学之门。理想破灭和身体瘫痪的双重打击,将任影推向人生的谷底。为了不拖累家人,她两度自杀,又被家人从死神面前拉了回来。
渐渐地,家人和社会的关心唤醒了任影对生活的希望,让她重新发现了生命的价值。任影开始自学,并坚持义务为村里的孩子们补课。1998年,家里人以最快的速度盖起了两间茅草房,并用长木板搭起课桌。任影还用树枝配上废注射器的外壳自制了一枝“加长粉笔”,艰难地练习板书。22年来,她就是这样为孩子们上课的。
任影把学校起名为“希望小学”。她说:“之所以取名‘希望’,因为我热爱教育,这是我人生的希望,同时也期盼农村教育大有希望,期盼更多的孩子成才。”从1998年的1个学前班24名学生,到目前的覆盖小学6个年级300多名学生,22年来,上千名学生从这里走出。
随着城市建设的扩张,20年过去,任影办学的地方由城关镇任庄变成了城南街道。任影也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并担任了临泉县青年创业联合会副会长。
现在,任影又面临着一次人生的选择。从2016年开始,学校因为城市建设即将拆迁。“哪怕有一个学生,我也要把学校办下去。这是我的初心,不会改变。”任影笑着说道。
同是9月22日,广西南宁市上林县西燕镇大龙洞村刁望教学点传来一阵琅琅读书声,教学点唯一的教师、首届“最美乡村教师”荣誉获得者石兰松正通过多媒体教学设备给二年级的4名学生上语文课。放学后,他还要开船护送学生们回家。
距离刁望教学点直线距离不足10米的地方,停靠着几艘铁皮机动船,其中红色铁棚的船特别显眼。石兰松穿上救生衣,在红色铁棚船旁停下脚步,迎接学生上船。
“石老师,我们来啦!”“石老师,我的救生衣还没穿好”……学生们结伴走到湖边,石兰松一一招呼上船,检查他们救生衣的穿戴方式,一一安排坐稳扶好。随着一阵“哒哒哒”的机械声响起,轮船缓缓启动,向彼岸驶去。
1985年,因为上级领导一句“山里孩子不能没有老师,你回村当代课老师吧”的嘱托,正值青年的石兰松来到刁望教学点,默默将教书育人的根扎下。
大龙洞村地处石山库区,刁望、内泽庄、石盘几个屯附近的孩子都在刁望教学点上学,村庄与教学点之间是陡峭悬崖和深不见底的湖水,孩子绕道上学费时费力,乘私家竹排上学险象环生。
为了让更多孩子方便上学,石兰松砍下自家门口的椿树,找人建造了一艘小木船,每天划船接送孩子上下学。石兰松就这样坚持着,先后撑坏了8艘木船,但从没有发生过学生落水事件。
石兰松的事迹逐渐被外界知晓,爱心人士筹钱为学校购置了一艘铁皮机动船,石兰松为这艘机动船取名“希望之船”。“这艘‘希望之船’,不仅仅是孩子们上下学的交通工具,更是他们通向外界、走向未来的希望之舟。”石兰松说。
如果说石兰松用希望之船载着大山里的学生奔赴美好,那么,在淮北平原上,任影则用病弱之躯为学生们打造起托举希望的学校。
此生有幸:见证并参与乡村教育的蝶变
“木棉喜暖在南方,桦树耐寒守北疆……”9月22日,海南省澄迈县永发镇儒林小学二年级学生齐声朗读课文《树之歌》。拄着双拐讲课的曾维奋仍旧笔直地站在讲台前,就像记者2014年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1995年曾维奋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被分配到澄迈中学工作。上班前一个月,他却意外摔断了腰椎骨,导致下半身瘫痪。靠着自学按摩和坚持康复训练,2001年,曾维奋终于拄起双拐站上讲台,成为一名乡村教师。
19年过去了,曾维奋仍拄着双拐坚守乡村讲台,不仅撑起了乡村孩子的梦想和希望,也因自强自立的人生经历成为学生的榜样,培养出了一批批优秀毕业生。只有他的爱人梁兰花知道,曾维奋至今都会因瘫痪引起的并发症痛到失眠。
让曾维奋无比欣慰的是,学校的办学条件明显改善了。现在的儒林小学教室里贴了瓷砖、装了空调,图书角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图书。政府还建了新的教师公寓,每个教师都分到了一个40平方米的套间作为休息室。而曾维奋以家离学校近的理由,将自己的休息室腾给了暂时没住处的驻村扶贫干部。
让我们再把目光从南国转向大西北。
16年前,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大学生吴健,如今已年届不惑,但她仍是一脸阳光、朴素利落,充满激情地站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利通区裕民小学的讲台上。
2004年,吴健大学毕业后离开家乡,只身来到宁夏吴忠市利通区偏僻的扁担沟中心学校支教。本来,支教期只有一年,吴健却将这短期的志愿行动变成了一生的选择。
2013年9月,在光明日报发起的“寻找最美乡村教师”中,吴健获“特别关注教师”称号。近年来,吴健以扁担沟为样本,见证了乡村教育的蝶变,也以此为窗口看到了一个巨变中的中国。
在扁担沟中心学校上学的孩子,大部分来自从西海固搬迁移民过来的家庭,很多孩子周一背来一布袋干粮馍,就着开水一直吃到周五。吴健说:“后来,学校有了营养午餐,顿顿都有肉,孩子们营养跟上了,明显有精神了。”
以前,孩子们要走很远的路,现在学校有了十几辆免费校车;以前,乡村学校没有宿舍,支教老师只能住在门房,如今学校建了周转房,每人一套、窗明几净;以前扁担沟中心学校全是80年代的旧平房,如今崭新的塑胶操场、音乐室、美术室、录播室,硬件设施在全市都是一流的……周边的生态也改善了,每天早上被子上的沙尘也不见了。
同一片蓝天下,怀揣着同样的信念,有同样奋斗的人。
9月22日,细雨蒙蒙。坐落于莽莽群山中的四川省通江县碧溪小学校园内,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手持额温枪的廖占富正在校门口,有序地为学生测量体温。
51岁的廖占富是今年秋学期才从石庙子村教学点调到中心校碧溪小学任教的。
1988年,廖占富来到通江县碧溪小学火天岗教学点当了代课教师。为留住他,经村民撮合,他与8年前就在火天岗代课的张兴琼结为夫妻。后来,廖占富考为正式教师,调到了石庙子教学点,与妻子张兴琼隔山相望,他与妻子一人撑起了一所学校。30多年来,夫妻俩让两个小山村走出了20多名大学生。他们的事迹被各大媒体报道,2013年,廖占富、张兴琼被评为“全国最美乡村教师”。
当时的石庙子教学点是一所修建于清代光绪年间的庙宇,教室由两旁厢房改建而成。“采光不好,只能在微弱的自然光下教学,时间久了,眼睛隐隐作痛。”廖占富最担心的就是刮风下雨,“有一次吹大风,教室的屋顶被掀开,滚落的瓦片差点伤到学生。”
2014年,县财政划拨经费,在庙宇旁300米处新建了100多平方米砖混结构的新校舍后,廖占富的担忧才被彻底解决。如今的中心校,不但修了教学楼、学生宿舍楼,还新建了教师周转房,音体美、计算机等功能室各类设施设备一应俱全。
2017年,上林县为每个教学点都配备了白板和多媒体设备,刁望教学点告别了黑板和粉笔板书。“以前教学全靠自己琢磨,现在有多媒体教学资源,教学方便多了。”石兰松乐呵呵地说。
石兰松利用平台上的教学资源,选择下载一些课件,结合学生实际情况进行教学。这套设备功能很丰富,具有黑板功能的白板设备,石兰松在演示过程中对此赞不绝口,他表示有些还没学完,会继续学习。
“这些年,学校变化很大,传统教学模式也带来了改变。”石兰松感慨道。站在操场望去,房前屋后的山坡、湖堤都已加固,沿湖边都装上了防护栏。宿舍、阅览室、厕所都建起来了,干净整洁的食堂里,电冰箱、保温橱、消毒柜、不锈钢餐桌一应俱全,厨房有专人负责,为石兰松减轻不少工作。
希望之光:照亮孩子们的追梦人生
乡村,是有别于城市的存在。在中国,再偏远的乡村,都没有让教育缺位;再偏僻的乡村学校,都汇聚着爱的力量。
9月1日,云南迎来线下开学第一天,各大中小学校收听收看由中共云南省委教育工作领导小组主办的创新思政品牌课程《张桂梅思政大讲堂》,第一讲由张桂梅主讲“信仰的力量”。大讲堂上,张桂梅深情讲述了自己创办华坪免费女子高中的缘由。
张桂梅也是“最美乡村教师”称号获得者。20多年前,还在华坪县民族中学任教的张桂梅发现,许多山区贫困家庭的父母不愿意让女孩子继续上学。一次到山村家访时,张桂梅看到一个未成年女孩在路边哭泣,原来她的父母要让她嫁人换嫁妆,但她不想嫁人,想继续上学。张桂梅到女孩家里反复劝说其父母让孩子继续上学,并表示自己愿意承担女孩的所有学习费用。可是女孩的父母始终没有答应。
张桂梅的心被深深刺痛了,她发誓一定要办一所免费女子高中,让更多的山区贫困女孩能够免费读高中,实现大学梦,从而阻断代际贫困,改变一个个山区贫困家庭的命运。
2008年,在张桂梅的多年奔走呼吁下,全国第一个免费女子高中——华坪女子高中终于成立了。12年来,华坪县乃至丽江市贫困山区许多初中毕业的女孩,走进了华坪女子高中的学堂。历届高中毕业生升学率100%,超过1600名贫困山区女孩圆了大学梦。今年高考,159个考生中,70人上一本,600分以上的17人。
华坪女子高中每年入学的女孩子普遍基础较差,为何能够取得这样的骄人成绩?“靠坚持!再艰苦的条件也要坚持下去!”张桂梅的回答很简单。
我们回访的“最美乡村教师”,都被学生们誉为心中的榜样,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
在四川省通江县碧溪小学,除了当班主任、教语文,廖占富还有一个身份——全校教师的“思政教师”。他给老师们上党课,潜移默化地影响在校的每一名教师。
“培育最美少年、培养最美教师、建设最美学校”,是碧溪小学办学目标。面对新岗位,廖占富耳畔时常响起的是,已退休在家的妻子、全国最美乡村教师张兴琼反复叮嘱他的那句话,“老廖,你到中心校工作,一定不要失了我们‘全国最美乡村教师’的本色,既要当好大家的榜样,更要树立好自己心中的标杆,争当一名新时代合格的人民满意教师!”
在安徽临泉县城关希望学校,教师们都喊任影“二姐”,许多教师都是被任影的事迹所感动而选择来校从教的,李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花的同学原本就在希望学校教书,从同学那里得知任影的事迹,师范学校毕业的李花决定前来应聘。“第一次试讲的点评,我就知道这是个有情怀的人。”在任影的鼓励下,李花自考了本科文凭,原本学美术的她,现在还兼着数学课。
有了孩子后,李花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也带到学校上学,“我想让孩子以二姐为榜样,做一个自强不息的人”。
无数坚守:让“村小”成为乡村最美的风景
对廖占富来说,今年秋季学期又成了他工作的新起点。随着老百姓陆续到城镇买房,村上的学生越来越少。新学期石庙子教学点仅有的4名学生升到中心校碧溪小学,他再也没有招到新生,在村小工作了32年的廖占富,只好回到了中心校教书。
看着环境越来越好,学生却越来越少的学校,曾维奋同样忧心忡忡。他告诉记者,近年来,随着乡村小学的拆并,孩子们大多都转到了镇上的中心学校读书,儒林小学是其中极少数得以保留的乡村学校之一,但已经只设1至3年级,将来也可能被拆并。
35年弹指一挥间,一茬又一茬学生在石兰松护送下走出大山,教学点的学生也一年比一年少了,“2018年有12个,2019年有8个,如今仅剩4个。”石兰松说,“只要有学生来,我都会尽自己的能力去教好。”
这样的困扰也让任影有些踌躇。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和学校撤并,越来越多的家长把孩子送到县城借读,“最多的时候,我们有300多名学生,操场上都是孩子,可喜人了。”任影眼神有些暗淡,“现在只有20多个学生,但我们还要按6个年级上课。”
“由于城镇化快速推进、城乡发展水平以及区域内收入水平差距持续存在,农村教育问题变得日益复杂多样。”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院长邬志辉告诉记者,“当县域义务教育发展不均衡与城镇化相遇时,进一步引发县镇巨班大校化、乡村学校小规模化,加剧了解决教育发展不均衡问题的复杂性。”
在安徽省教育厅副厅长储常连看来,乡村教育明显的进步得益于“两免一补”“义务教育”政策的施行,使更多的贫困孩子能轻松地走进课堂,完成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业。而远程教育的普及,拓展了农村孩子的视野,他们有了更大的求知空间。“但目前农村中小学优秀教师流失现象非常严重。农村师资本就先天不足,无奈又遭流失之痛,严重缺血。”
著名教育学家顾明远认为,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乡村学校不可能消亡,村小的历史使命不可能终结。“一个地方的学校撤并很容易,没有学生,自然而然就会撤并,但要恢复,可能性将会很小。”顾明远认为,如果乡村小学未被兼并,最好将其保留并办好,这样至少能保证儿童就近入学,他们既享受到祖辈的照顾,家庭又节省了开支。
党的十九大报告描绘了“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乡村振兴美好蓝图。农村要真正实现现代化,首先要办好乡村教育,让一代代有文化、有抱负、根在乡村的农村娃振兴家乡,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村小在,有文化、有理想、有情怀的教师就来了,乡村里便有了文化,有了引领人向上的力量。”为此,顾明远呼吁,在硬件投入上,要毫不吝啬地给予乡村教育必要的经济补偿;在师资配备上,努力为乡村教育输入新鲜血液,让村小成为乡村最美的风景。
2018年9月召开的全国教育大会提出,要让乡村学校获得更多优质教育资源,把更多教育投入用到加强乡村师资队伍建设上。
“实现教育现代化的难点和重点是在农村,没有农村的现代化,就没有中国教育的现代化。在教育现代化与精准扶贫共同推进的背景下,厘清农村教育发展实况、补齐农村教育这块短板是实现教育现代化的关键,也是我国教育发展的重中之重。”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张茂聪认为。
在采访中,这些乡村教师表示,农村孩子的天空也需要被照亮,而他们则愿意做烛照亮孩子前行的微光。“生源流失是客观现象,但我们乡村老师并不是剩下来的。”任影说。(本报记者 常河、周仕兴、李晓东、周洪双、王建宏、张文攀、王晓樱、陈怡、张勇 本报通讯员 李雪群、程聪、李强 联合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