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育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燿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豳风·东山
《东山》的诗旨,大概是《国风》一百六十首里最少争议的一首,《毛诗序》说:“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意思是,周公东征三年,得胜而归,慰劳将士,随军东征的周大夫作诗赞美这件事。
《东山》一诗,从结构上,可以做中国古典文学文本庄严肃穆的范本,即使给现代文学创作做参考,《东山》故事开放式的叙事,情境独具一格,语言自由轻灵,也算是一篇经典、史诗范畴的杰作。
在一百六十首《国风》里,《东山》是为数不多,同时将整体与个体一齐呈现给读者,既推陈国家与社会的变迁,又精确叙写自然物性、个人命运与时代困惑相交融的作品。读《东山》诗全貌,可了解中国历史里,历史如何映照着个人,个人又是如何镶嵌进历史的岩层里。这种历史与个人的互文关系,我们常认为是现代西方文学立体多维叙事的特长,但在中国古典文学的源头里,原本也深藏有如《东山》这样将国家与个人命运互文的优秀范本。
清代大儒牛运震在《诗志》里评《东山》,说的也近似于是《东山》互文的特质:情艳之事与军人不相关,慰军人却最妙。虫鸟果蔬之事与情艳不相关,写情艳却最妙。(此处情艳,指男女间的相思、爱恋)
读懂《东山》的背景与诗意,会让人不时想到托尔斯泰煌煌然的巨著《战争与和平》。战争与和平原本是支撑人类文明滚滚向前的两个车轮,同时也是人类历史演进难以摆脱的宿命——经由战争,释放血液里贪婪欲望对自身发展的反噬;经由和平,释放探索和创造的好奇对自我存在价值的证明。
《东山》诗的体量看似不大,进入诗境的演绎,诗的世界里,时空的变换,人内心闪烁而过的风动、物动、心动、情动的图景,不时如草过疾风,无形中生成一股股催逼的力量,将诗言未明的世界不断扩展,每一个时间节点上,细节对心灵与意识的惊诧,带起的旋律与节奏,总能将读者引入历史河流的汹涌奔流与翻滚撞击里。
《东山》里记述的瓜,是中国史料中最早出现瓜的地方之一。《诗经》中单独说瓜,如《东山》所说“有敦瓜苦,烝在栗薪”,指的是几个未熟的生瓜蛋蛋,悬挂在家门口的栗子树和酸枣树上。诗的情景,借未熟之瓜,喻指分离之苦,相思之苦,映衬的是人心上的乡愁思念而不得的苦涩。这里的瓜指的是甜瓜,并不是苦瓜。
中国瓜类栽培悠久,种类繁多,果实形状、色泽、大小和味道因品种而异,但大多是汉朝域外相通后从国外引种,汉以前文献中提到的瓜,基本指甜瓜。《毛传》:“剥瓜为菹也。”曲礼载:“为天子削瓜者,幅之巾以絺。”李时珍《本草纲目》:“削瓜及瓜祭,皆指果瓜也。”果瓜即甜瓜,又叫香瓜、甘瓜。清朝多隆阿《毛诗多识》卷七:“古无他瓜,诗中言瓜,则为甜瓜。甜瓜生则味苦,熟则香甘。试以全诗衡之,桑有蠋,臝有实,周公东归正在夏月,瓜未尽熟,自是目前景物。”中国浙江吴山钱山漾有出土四千年前的甜瓜子。甜瓜主要生食,晾晒还可制成瓜干,腌渍则为菹。重要的祭祀活动或公众大会上,甜瓜还是重要的祭献果品。甜瓜子在马王堆女尸胃中常见,《齐民要术》称甜瓜为小瓜,以与冬瓜(又称大瓜)相区别。
后世所称苦瓜,《诗经》时代未有,到明朝郑和下西洋,苦瓜才引入中国。(韩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