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新平
同为当代汉语文学的重量级作家,阎连科自称是现实主义的不孝之子,而贾平凹的写作却一贯秉承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了解农村就不可能了解中国,贾平凹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写乡土的,写近百年中国的历史演变,而随着改革开放、社会发展,城乡之间的区别已不像从前那样泾渭分明,农民和市民的身份界定也随之模糊不清,而反映时代风云与社会现实的文学也当与时俱进。有着四十多年城市生活的贾平凹,其《废都》《白夜》《土门》《高兴》虽关涉城市生活,但还都是写乡下人进城的故事,而他的长篇新作《暂坐》以西京城为背景,呈现了现代都市里的一群女子,在追求经济独立和个性解放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
这部由35个小节构成的作品没有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没有刻意的变异和荒诞,也没有华丽的装饰和渲染。全书大部分由人物之间的对话构成,口语铺陈,意气平和,如何说,如何做,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叙述线性推进但又暗含玄机,人物散点透视却又不无聚焦。作者犹如一个位置极低的说书人,娓娓道出人物的喜怒哀乐,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生死离别,又似一只不离人又不在人中的燕子,日常生活细节以及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与精神状态尽收眼底,而这正是小说引人入胜之处。与如此绵密的内容相对应的是“人物+地点”的形式。这部小说既是写群像的,又是写日常的,采用这样的写法,人物更为丰满和立体,节奏更为严密和紧凑,而当众多好故事在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中争先恐后冲向终点的时候,作品的真实感也愈加鲜明。
加缪说过,要了解一座城市,须了解那座城市里的人们的交往、纠葛与死亡。贾平凹笔下的世俗风相在《暂坐》中有着深巷老酒般的味道,而经由他的讲述,人物一衣一饭的琐碎,皆有了情致,市井与俗世的庸常,亦不乏深意,其对日常世界的从容还原,更是疏密有致,曲直有度。小说中因缘际会落脚西京的十余位女子,美丽时尚,气质高雅,她们以“暂坐”茶庄老板海若为中心,相互联系、相互关照、相互慰藉。她们不求在政治上多贵、经济上多富、婚姻上多完美,仅仅想要活得体面点、自在点。那些琐碎的评论,那些没有价值也不聪明的言谈,构成了她们亲密关系的本质,而这也正是其中两姐妹夏自花和冯迎去世时最让她们难过的地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一直都是典型的乡土社会。如今,城镇人口已经超过了农业人口,但众多市民的心理状况仍然处在“城乡结合部”——他们虽然生活在现代都市,但日常生活和思想意识却还带着“前现代”社会的强烈痕迹。这或许就是“浮躁”的社会学基础。正如一段古文所写,“墙东一隙地,可二亩许,诛茅夷险,缭以垣,垣内杂种榆柳,夹桃花其中”,这既是“西京十玉”的生存状态,也是她们的精神样貌。为了追求个人价值的独立和商业经营的成功,她们在权力与资本之间辛苦周旋,艰难挣扎。然而,这些依权附势获得财务自由的女性并没有独立的性别意识和主体精神,她们在生活的沼泽地里一边扑腾着,一边沉沦着,却又无处安放那焦灼的心灵与不安的灵魂。
小说以众姊妹轮流照顾生病住院的夏自花为线索,铺设了她们相互间的关系,她们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与他人的关系,并在这关系的脉络里寻找着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这诚如海若所说,“大家都是土地,大家又都各自是一条河水,谁也不要想要改变谁,而河水择地而流,流着就在清洗着土地,滋养着土地,也不知不觉地该改变的都慢慢改变了。”然而,刺猬报团取暖一不小心又会相互扎得生疼,一把沙子握得越紧反而从指缝间漏得越快。一场抄检,让《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落红满地,丫鬟小姐纷纷遭遇不测,而贾府也败势已成,大局已定,昏惨惨似灯将尽,忽喇喇似大厦倾,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暂坐》中,两个关键事件导致本已生出嫌隙的情感和利益团体直接解散:一件是几个姐妹帮助品行有污点的辛起趁其丈夫外出将所有家具搬空,在后者打上门来的一片混乱中,茶庄张嫂忘关煤气而引发爆炸;一件是西京市委领导被双规后,与之有利益输送关系的海若被纪委带走。这样的结局与其说来自外部的破坏,不如说肇始于人性的弱点。
悲凉之雾弥漫于《暂坐》的字里行间,一如雾霾从始至终笼罩着西京。与对婚姻和爱情皆已失望的其他女性不同,夏自花不顾一切爱上一个已婚男人,而追名逐利的一众姐妹也难以与率性洒脱、精神富有的冯迎比肩而立。饶有意味的是,前者甫一出现已是卧床不起,不久就因不治之症而香消玉殒;后者不但从未露面,而且还灰飞烟灭于一次莫名其妙的航班失事。两束亮光就这样被作者熄灭于小说的一头一尾,而生活在灰色地带的其余人等终至没能等来象征救赎的活佛,远道而来的俄罗斯姑娘伊娃结尾时的茫然失措更使得那样的幻灭具有一种强烈的形而上色彩。它意味着“全球化”时代个体在追寻“爱”和“真”的道路上必然要遭遇的精神痛苦,它也提醒人们喧嚣的“城市化”进程中“回家”的时候到了,那是足以让人安心和安神的精神意义上的归宿。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篇开宗明义地写道:“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尽管作者强调小说不过是假语村言,但叙述方式、叙述对象以及叙述者都已被揭示得清清楚楚。
《暂坐》的开篇虽不具备《红楼梦》如此这般的丰富意味,却也让一个没有历史纵深的精彩故事具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梦幻色彩:“2016年,一个叫伊娃的俄罗斯女子,总感觉着她又一次到了西京,好像已经初春,雾霾却还是笼罩了整个城市。”结尾处,“在抽搐中,伊娃醒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窗外有烟囱在冒烟,烟升到空中成了云。正飞过一架飞机。”与《红楼梦》一样,这部小说既是写实的,又是写意的,读者在叙述的表层结构中读到的是一群风貌各异女子的故事,不妨称之为“西京十玉”,而在其深层结构中读到的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寓言,也即名为《暂坐》的一本书,隐喻着芸芸众生都是天地之间的匆匆过客。既然如此,“何不停下坐坐。坐下做啥?喝茶呀。”(冯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