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宫立(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端午节之后的大节日,当属中秋节了”(迟子建),不过中秋节只是我们中国人所特有的传统节日,外国人未必懂得它的节日内涵。汪曾祺1987年中秋节在纽约给妻子施松卿写信时就提到,“美国人不过中秋,安格尔不解何为中秋,我不得不跟他解释,从嫦娥奔月,中国的三大节,中秋实是丰收节,……他还是不甚了了。”
赏月是中秋节的保留节目。
贾平凹年少时对中秋的月亮很好奇,“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月亮进来了!’”,“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了呢。月亮还在竹帘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又亏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尽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月亮上有啥宝贝呢?从维熙回忆小时候,“一轮皓月横空而出,像盏灯笼一般挂在天上。母亲站在场院,告诉我那轮圆月之中,有一只兔儿爷在一棵桂花树下捣药。我一边嚼着月饼,一边睁酸了双眼,随着母亲的手指,似乎真看见了那树和兔儿爷的影子。其实,月球上的几块暗影,随你去说它是什么。但母亲讲的老辈子传留下来的兔儿爷为月宫娘娘捣药之神话,便在我童心之中定位了。”其实月亮上什么也没有,但我们依然“从月亮想象出神秘缥缈的仙境”(茅盾),依然相信月亮上有兔儿爷、桂树、有舞袖的嫦娥,不然“多少浪漫的神话,多少文学故事,因无法孕生而夭折于文化的子宫”,因为“人类是需要幻想的,死去幻想的人生是活动着的木偶戏”(从维熙)。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中秋节的月亮并不是最大最圆的,然而在王安忆的眼里,它却是最圆满的,“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不声不响,悄然而出。是中秋的月,不大,不亮,似乎也不那么溜圆。它远远的,静静的,小小的,朦朦胧胧的。可它确确实实是中秋的月,确确实实是出来了”,“月亮,悄悄地照耀着。它和屏幕上、情歌里的那些月亮是多少两样,它少了很多光辉。可是如果问我,要哪个月亮,我一定说,我要那个小的,暗的,姗姗迟来的月亮,因为它是一个真的月亮。尽管它不大,不亮,不圆。中秋原本不都是晴天,佳节原本不都能团圆。然而不论阴晴,中秋的月亮总是最最圆满的,不论圆缺,亲人们终是互相怀念,互相牵挂,分也分不开的。”
中秋月明,但有时候月亮却与我们捉迷藏,来得迟,走得却匆匆。柳存仁回忆他在西德马堡城过中秋,“夜气逼人,恰巧那一晚上不作美,不惟微微地有阵薄雾,久久不散,后来索性由轻雾变成了细雨。我们一伙人在露天坐了两个多钟头,啤酒渐渐地喝得差不多了,正觉扫兴,突然不知道哪一位指着云缝罅里说来了!果然,像袭着轻纱的朦胧月,冉冉滑过,不一刻便又被层云堵上了。那个地方挺高,果然极不胜寒,我们赏月的人们经不起凉,不久便在黑暗中分别地散去。”甚至有时候月亮在中秋节这一天是缺席的,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就企盼中秋月,“这两年来两个中秋节,恰好都无月亮可看,凡在这边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举行,故两个中秋留给翠翠的印象,极其平淡无奇。”
中秋时,北方乡间有的还有祭月的风俗。老向回忆,“等到晚饭以后,月出东方,普照这和乐的农村,家家要祭月了。我们家的供品,除了一般的月饼水果之外,往往会把自种的、最好的、保存在粮食囤里的大个儿西瓜搬出来,切开,摆在院中的供桌上。这一着儿,邻居们都表示欣羡,我们感到骄傲。鞭炮一响,纸马一焚,中秋节的真正度过,刚刚开始”。各地祭月的规矩也是不同的,周作人说:“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又凉水一碗,妇孺拜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
大好的月光,怎能轻易浪费,表演节目助助兴。“月,越高越亮,地上有根缝针都可以看得见了。整个的乡庄都沉浸在佳节的氛围之中”,“谁也不肯辜负这美好的月亮,悄悄的去睡觉”,“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要走出街门,参加或欣赏他们认为最为有趣的娱乐”,“遇上这样的佳节,这样明月,不穿行头化妆,两三场坐台戏,还不是易如反掌。听吧!锣鼓声闻十里,笛子响彻云霄。不是醉打山门,便是薛礼回家。无论是唱的,吹的,因为都喝了个八成醉,也许忘了词句,也许错了板眼,但都不失为大家欢乐的资料。直闹到所有的酒不剩一滴,夜深,露浓,月亮偏到西南,大家才有了倦意,才呼兄唤弟,搀搀扶扶,踉踉跄跄的各自回家。”(老向)
月亮可以不赏,但月饼不能不吃,至少要尝尝。
对周作人而言,“中秋的意义,在我个人看来,吃月饼之重要殆过于看月亮”。如今的月饼品种繁多,五仁的、蛋黄的、水果的、肉松的……但早些年,月饼的花样并不多,在迟子建的记忆中,“那时商店卖的月饼只有一种,馅是用青红丝、花生仁、核桃仁以及白糖调和而成的,类似现在的五仁月饼,非常甜腻。我小的时候虫牙多,所以记得有两次八月十五吃月饼时,吃得牙痛,大家赏月时,我却疼得‘呜呜’直哭……在这一天,小孩子们爱唱一首歌谣:蛤蟆蛤蟆气臌,气到八月十五,杀猪、宰羊,气得蛤蟆直哭。蛤蟆的哭声我没听到,倒是听见了自己牙痛的哭声,所有我觉得自己就是歌谣中那只可怜的蛤蟆,因牙痛而不敢碰中秋餐桌上丰盛的菜肴。”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每逢佳节倍思亲,独自一人的时候,倍觉孤单。沈从文在散文《一天》中回忆过他关于中秋的种种设想,然而最终一切都没兑现,“候了许久的中秋,终于被我在山上候来了。我预备这天用沙果葡萄代替粮食。我预备夹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肚子里一灌,再把酒瓶子掷到石墙上去,好使亭边正在高兴狂吟的蝈蝈儿大惊一下。这些事,到时又不高兴去做了。我预备到那无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阵,我预备买一点礼物去送给六间房那可怜乡下女人,虽然我还记到她那可怜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蒙蒙的黄色灯光下,把头埋到两个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听到别院中箫鼓竞奏,繁音越过墙来,继之以掌声,笑语嘈杂,痴痴的想起些往事,记出些过去与中秋相关连的人来,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受用而事一过去即难追寻的幻梦罢了!”
“一生几度中秋?中秋几回明月?”(潘旭澜),孙福熙叮嘱大家,“您不要为了贪吃月饼而懒得出去看月。看了月回来吃月饼不晚,兔儿爷给你好好留着的!”
《光明日报》( 2020年10月02日 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