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文雯(臧克家外孙女,90后影视文学策划)
我是家里第三代中最小的一个,与外公臧克家只相处了短短十三载。从有记忆时起,我就一直把外公当作我“最老”的知心朋友。年幼的时候,不明白“著名诗人、作家”代表着什么,只知道外公是一个慈眉善目,充满童心,说话都带着韵律的老人。直到我慢慢长大,每天浸淫在充满人文气息的氛围里,并从事了与文学相关的工作时,才渐渐懂得了那个称号的分量。
在我家客厅的墙壁上,挂着老舍先生为外公写的墨宝:“学知不足,文如其人。”接触了外公的作品后,再联想到他的为人,我越发感觉到用老舍先生这八个字来形容外公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学知不足”,代表着外公一直秉持着谦虚的态度,不断地从不同的人和事物中汲取知识。
幼时的外公颇受古典文学熏陶,后来即使在创作描摹现实生活的新诗时,也总带有水墨的意境,抒情的手法也带有古诗的韵味。比如“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比如“静波上把冷梦泊下”。而外公晚年时创作的旧体诗,像“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更是深得古典文学的精髓。
青年时期的外公师从闻一多先生,从闻先生处不仅学到了爱国情怀,还学到了许多写作的技巧和态度。外公回忆说:“他告诉我这篇诗的好处,缺点。哪个想象很聪明,哪个字下得太嫩。”这种细致到每个字的推敲精神,在外公日后的诗文中也有着充分的体现。比如《兵车向前方开》一诗第一句“耕破黑夜”中的“耕”字,不仅描绘出了兵车浩浩荡荡开赴抗日前线的壮观景象,还表现了中国军队不怕牺牲、一往无前的宏伟气势。试想如果换成“划”字,便少了颇多意蕴。《老马》中“眼里飘来一道鞭影”,这里的“飘来”二字更是神来之笔,是“闪来”“掠过”一类的形容所无法比拟的。在创作它们之时,可以想象外公多少次为诗文中的用字“一个人踱尽一个黄昏”。
步入老年,本该颐养天年的外公,仍然没有停下学习的步伐。在我们的小四合院中,三间南房装的全是外公的书。随机从中抽取一些,都能看到外公在上面做的笔记,有评论,有感悟,也有自我反思。他在《读书学习的零星感想》一文中说:“论古人,评今人,要有创见,这就得有修养。”多读书、不妄言、与专家朋友畅谈、在生活中不断积累经验,都是提高修养的途径,而外公一生都在身体力行,是我们后辈的榜样。
“文如其人”,则代表着外公的真实情感和高尚人格,都完完全全体现在他的文字中了。
外公是个有大爱的人。
外公颇爱散步,让当时幼小的我感到非常惊奇的是,几乎胡同里所有的人都和外公熟识,走到哪里都有邻居同他闲聊几句。长大后才知道,外公的文学创作总是从现实出发,体现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的酸甜苦辣。他早期的诗文作品,充满着对劳苦人民深深的同情和对社会不公的愤慨,“老哥哥”“六机匠”是他笔下最鲜活的人物。解放战争时期,他还写下了《人民是什么》一诗,直抒胸臆表达了对无视人民疾苦的愤怒之情。他最为著名的诗作《有的人》,虽是为纪念鲁迅先生所写,却为人民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呼喊:“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给人民做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
外公好交友,且将友情放在了极高的位置。小时候的我有着模糊的印象——总是有不同的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络绎不绝地出现在小院里。我家客厅里挂着许多文人墨宝,外公还特地写下散文《友情和墨香》,记录了每一幅墨宝中动人的友情故事。外公待人的热情、随和、谦逊、真诚,是他广交挚友的秘诀。
外公还是个童心未泯的老人。他非常喜欢去胡同里的幼儿园看小孩子玩闹,听着孩子们一声声叫他“爷爷”,他总是极开心的。他与孩子们分享糖果,安慰哭泣的孩子,在他们之中开怀大笑。我读他的文章《我和孩子》发现,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外公,是极其快活而有生命力的。
每每回忆起外公,我的心情都不是伤感,而是想念和敬佩。我认识的外公,用他的一言一行在影响着我,要我乐观待事、倾心待人,永远抱着赤子之心,即使眼含热泪,也要用力地生活。
《光明日报》( 2020年09月30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