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拉萨9月26日电 题:两次迁徙“搬穷”记——海拔最高县双湖的“战贫故事”
新华社记者沈虹冰、谢锐佳、张京品
72岁的双湖县嘎措乡牧民达瓦次仁一生经历了两次大迁徙。
一次是1976年的年初,
一次是2019年的年底。
一次是为了求生存,
一次是为了好生活。
一次从很高搬到最高,
一次从云端搬到河谷。
两次都刻骨铭心。
寻地
第一次迁徙,达瓦次仁28岁。那是44年前。
他把3岁的女儿扶上瘦削的牦牛背,赶着牛羊跟“北迁”大部队整整走了27天,目的地连准确名字都没有,远达数百公里。
他知道,那里曾被旧西藏领主们描述成阴森恐怖的“鬼地”;但他不知道,那极高极寒的无人区后来会成为“世界海拔最高县”。
乡愁难舍,故土难离,是什么让他们背井离乡去“鬼地”?
“不搬不行啊!”今年78岁曾任双湖县嘎措乡党委书记的白玛说,“现在的双湖县本是那曲市申扎县的一部分,当时申扎的人畜都挤在南部,牧民常因抢草场打架。”
为解“草少人多”困局,当地干部把目光投向北部无人区。
无人区盐湖众多,为讨生活,旧时一些牧民冒险跑到那里驮盐换粮——意外发现“鬼地”另有“秘境”:虽极度高寒,但有些地方水草不错。
是否适合成规模迁入?是否适合长期居住?——自1971年起,时任申扎县县长洛桑丹珍四次带队前往无人区考察。
这一寻找生存领地之旅,异常艰苦悲壮。有时,几天喝不上水,只好口含生肉——后来顺着野驴蹄印才找到水源;有时,熟睡中一阵大风就把帐篷吹跑。
好在罪没有白受,考察发现“鬼地”确有不少地方“水草丰茂”,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等野生动物成群奔跑。
千条万条,水草是牧民活下去的第一条。与其都挤在南部没饭吃,不如向北“逐水草”开拓新天地。
1976年初,西藏自治区党委、政府正式决定组织群众开发无人区——那个后来叫双湖的地方。
就这样,达瓦次仁开启了挺进藏北的大迁徙。
北迁
这是一次“说走就走”的征途。
“当时真叫‘一穷二白’,两顶帐篷就是全部家当。”坐在山南市贡嘎县雅江边宽敞明亮的新居里,达瓦次仁回忆起那次大迁徙,仿佛就在昨天。
“一会儿烈日,一会儿飘雪……”我们听着他对迁徙险途的描述,似乎还能听到当年的风雪声,“有时风沙一起,牛羊都找不着。”
没车,没路,没导航!牧民们上看日月星辰,下辨山草湖沼,拖家带口,驱牛赶羊,近一个月终于“摸”到了完全陌生的“新家”。
除了水草多些,“新家”并不“友好”——平均海拔5000多米,空气含氧量仅为内地的40%,每年8级以上大风天超200天,堪称“生命禁区”中的禁区……
建设新家园,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连牛羊圈,也是现垒的;石头,也是现找的……”达瓦次仁说。
除了嘎措乡,其他几个乡数千名牧民也陆续搬到这片面积近12万平方公里、比3个海南岛还大的亘古荒原。
1976年,这里设立了双湖办事处;2012年,国务院批复成立双湖县——这也是我国最年轻的县、海拔最高的县。
“再也不用争草场了。”这是达瓦次仁搬到双湖后最欣慰的事。
命运总是眷顾奋斗者。渐渐地,新家园有了模样:路通了,有电了,能吃上糌粑了,帐篷变土房了……
转折
双湖是眼睛的天堂。“过客”们会惊叹这里的辽阔壮美、诗情画意。
双湖是身体的地狱。对于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他们更多地要体味大自然残酷的一面。
比起搬迁前,尽管多数牧民越过越好,但在这个被称为“人类生理极限试验场”的地方,想过上高质量的生活,并不容易。
高原病多发,就医就学就业难度大,贫困发生率曾高达35.67%,双湖“毫无悬念”地成为全国深度贫困县。
改变的时刻到了——2013年党中央提出“精准扶贫”,全面打响脱贫攻坚战。
“全面小康路上一个也不能少”,习近平总书记代表中国共产党作出的承诺掷地有声,双湖没有因“远在天边”而被遗忘。
组建现代合作社破解牧业发展难题,在援藏工作队帮助下开发高原湖卤虫卵产业,探索“羌塘高原原生态体验游”……双湖人使出十八般武艺。通了柏油路,接入大电网,土房换瓦房……贫困人口一个一个减少。
但全面小康绝不仅仅是温饱,随着脱贫决战攻近“最后堡垒”,双湖人发现,有些难题单靠“就地扶贫”这招不灵了——
青少年发育偏缓,不少牧民深受高原病折磨,全县人均寿命仅58岁,比西藏全区人均预期寿命低12岁……
“草场正以每年3%至5%的速度加剧退化。”西藏自治区林业和草原局自然保护地管理处处长扎西多吉摊开地图,提到另一个矛盾,“双湖一半以上面积在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人畜和野生动物矛盾日益凸显。”
认识总是在实践中提高:北迁双湖,更多的是生产力相对落后时代的一种“权宜之策”;走向小康,不能只在“就地扶贫”的传统思路上绕圈圈。
彻底断掉穷根,过上更高质量生活,还是离不开一个字——搬。
2018年,西藏自治区党委、政府决定实施极高海拔地区生态搬迁规划。
达瓦次仁,也迎来了人生第二次大迁徙。
南徙
这一次,达瓦次仁71岁。
他把家人领上冬日里的温暖大巴,跟着搬迁车队浩浩荡荡走了两天,目的地叫森布日,在拉萨之南。
他知道,那里是海拔降了1000多米、气候更加温润的雅鲁藏布江河谷;他也知道,可“拎包入住”的宽敞新居正等着他们。
从拉萨翻过一座山,就是达瓦次仁的新家贡嘎县森布日村。这里是西藏极高海拔地区生态搬迁安置点,离拉萨机场仅10多公里,不时有客机擦着白云从低空划过。
远远就看到各家房顶飘扬的五星红旗。雅江边,一栋栋崭新的二层藏式民居整齐伫立,学校、医院、超市等一应俱全。
“这哪像‘村’啊,分明是高档社区!”不知谁说了一句。
“惊喜!”在明亮洁净的藏式客厅里,达瓦次仁穿着印有硕大格桑花的黑T恤,激动地描述着踏入新居时的心情,“做梦也没想到古稀之年还能住上这样的好房子。”
门牌上写着“150㎡”,洗衣机、电视机、煤气灶等一件不少,光冰柜冰箱就有好几个。
达瓦次仁给我们展示冰柜里满得快合不上盖的牛羊肉,唠叨起搬到双湖前的“艰难岁月”:那时一天只有两顿饭,吃糌粑就是梦想的幸福生活。
不过,达瓦次仁的老伴洛桑琼玛并没有一起在森布日享受“新生活”,她还在双湖。
“为什么不在森布日住呢?”在海拔近5000米的玛威荣那村,我们忍着强烈的高原反应问。
“太热了!”老太太的“理由”让我们有点错愕。
“气候适应有个过程,另外目前双湖还需要人手。”双湖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旦增穷培在一旁解释,政府设置了一个过渡期,在搬迁点新产业完全跟上之前,部分牛羊留在双湖,主要由青壮年放牧,老太太回来“避暑”也帮挤奶剪羊毛。
“我们老人无所谓。为了下一代的教育和健康,我支持搬迁!”洛桑琼玛慈爱地看着玩累了和衣睡在一旁的孙子,“开明”的态度再次让我们吃惊。
孙子上幼儿园大班,明年将在森布日新建的学校上小学——那里已有696名双湖学生。
“双湖太冷,学生早上都缩在被窝里,起来了手里也抱着暖杯而不是书本。到了森布日,校园里就能听到朗朗的晨读声了。”走在设施齐全的新校园,学校党支部书记邓增曲加说,学生搬下来后更有精气神了。
看到孩子们的变化,一度不愿搬迁的白玛说:“我也慢慢理解了,这对生态保护、子孙后代都有好处。”
新生
双湖县多玛乡牧民次多是躺在床上接受我们采访的,但看不出颓气。7年前,在双湖县多玛乡,次多骑摩托车去4公里外的湖边取水,摔断颈椎伤到了神经,至今只能躺在床上。
“要是早像现在就好了!”措吉坐在丈夫身边轻轻地感慨。
他们现在住在彩渠塘移民新村,新居128平方米,厨房厕所是“标配”,外出“砸冰打水”成历史。
新村在当雄县,地理书上著名的羊八井地热就在这里。
选址这里有深意——西藏风湿等高原病多发,巧用羊八井的温泉资源,设立风湿病防治研究基地,可治病还能治贫。
“现有150户683人,都是从那曲、阿里等高寒地区搬下来的贫困户。”村支书达瓦介绍这批“特殊村民”,“每家至少有一人患高原病。”
搬来之前,措吉已被风湿病折磨了20多年,肿胀的膝关节让她一度几乎没法走路。就在措吉以为下半辈子只能与残腿为伴的时候,搬迁的好政策来了。
为了改变农牧民因病致贫的情况,2017年,西藏开始将措吉这样的高原病患者家庭集中搬迁到羊八井,并派医学专家团队为患者免费治疗。
“看,走路没问题。”措吉微笑着“走两步”。“像她这样的很多。”村支书介绍,经温泉、针灸等免费综合治疗,患者的病痛大多有缓解。
了解越多,我们越明白次多一家没有颓气的原因——次多有残疾补贴,一家每年光草补就有4万多元,牲畜入股合作社有分红,两个子女在温泉度假村有工作……
和次多两个子女在本地就业不同,双湖县牧民次仁拉姆和格桑央吉一走就离家近万里。
上海市闵行区万源路928号,宏亮酒家。
人们很容易认出这两个藏族女孩:偏黑的肤色、害羞又腼腆的笑容,说话声音压得很轻,干起活儿来却干练专注。
而一年前,在家乡双湖县,放羊还是两位女孩全部的生活。
从“牧羊姑娘”到“都市职人”的身份变迁,背后是双湖县推动牧业转型、拓展就业渠道的努力,让牧民们搬得出、留得住、能发展——2019年3月,首批转移就业人员10多名牧民抵达上海;未来,还有13名牧民将成为北京冬奥会的礼仪接待人员……
双湖县委书记杨文升说:“从生存到生活,再到生态,双湖人的两次生命迁徙故事,鲜活地说明中国共产党始终是为人民谋幸福的。这种惊天动地的迁徙,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才能做到。”
尾声
两次迁徙三个家,从两顶帐篷到一座土屋,再换成瓦房,又搬进楼房,达瓦次仁的“家史”,浓缩了半个多世纪西藏人民的翻身史、奋斗史、进步史。
2019年底,双湖县脱贫摘帽。
数据显示,脱贫攻坚以来西藏已累计脱贫62.8万人——这个我国唯一的省级集中连片特困地区,74个贫困县(区)已全部摘帽。
“我想要穷者远离饥荒,我想要病者远离忧伤。”大型史诗剧《文成公主》中,松赞干布吟唱的这个“千年愿望”,正在新时代变成现实。(参与记者:张惠慧、黄河、邱丽芳、田金文、吴振东、朱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