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师力斌
2012年,莫言获诺奖后对媒体说过一句话:心如巨石,风吹不动。这是他在舆论风暴中心的自况,可以看作一种姿态,也隐约预示着创作定位。现在,这个定位清晰了,那就是《晚熟的人》贯穿的中国式的人性写作。中国式,即其中西结合,古今融会,不拘一格的技法;人性写作,即其超越不同理念,分寸得当,既不被历史束缚,也不纯然剔除历史经纬的思想底蕴。这就是晚熟的莫言。他消除了能否超越自我的“获奖后焦虑”。
十几年来,莫言没有拿出像《丰乳肥臀》《蛙》那样能把人拍晕的大块头,偶有新作问世,也缺乏爆炸力。他涉足剧本创作,甚至写诗,戏路甚广,却不免让人担忧他的小说创造力。2019年12月,诗体小说《饺子歌》发在我刊《北京文学》,展示了骨子里的跃跃欲试。现在,《晚熟的人》集结他获奖以后的中短篇小说12部,以印刷10万册亮相,完全是晚熟自信的节奏。
晚熟的莫言集中展示了中国式写作,也是当代小说晚熟的一个标志。向西方学习的历史翻页了,喊了几十年的小说本土化的历史开始了。曾经作为标签的魔幻现实主义、多视角叙述、叙事空白、意识流等种种舶来的技巧已化于无形,而中国传统的话本、演义、评书等叙事形式赫然在目。“各位读者”“我父亲”“我们县领导”“我大姐”等称谓随处可见,关照读者,拉近关系,一条线走到底。如果说,早熟的模仿尚有形式主义的夹生之感,中熟的语言狂欢有不加节制傲视读者的嫌疑,那么,经过四十年修炼,《晚熟的人》已臻于化境。读这些中短篇故事,人物各不相同,写法大异其趣,但又都浑然一体,自成家法。中西结合,古今兼融,晕的素的,庙堂的田野的,十八般兵刃样样精通。晚熟的莫言是左右逢源,通透浑然。像是吴敬梓在讲,又比吴更潮尚。像蒲松龄在说,又比蒲更通俗。有时像《三侠五义》,有时又形近现代话剧。如果你是个普通读者,可能从那些令人惊讶的故事里领略当代传奇,比如,一个酒入豪肠、路见不平的好汉式的英雄编辑,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小偷惯犯(《贼指花》)。一个备受欺侮的农民,报复起来更加凶狠(《斗士》)。而如果你是一个有经验的读者,熟悉《红高粱》《四十一炮》《丰乳肥臀》,你很可能读出莫言的见异思迁,朝秦暮楚,抛弃马尔克斯转爱古代叙事英雄,抛弃先锋派藐视读者转而重视读者的点点滴滴。有时,他滔滔如江水的排比会突然出现,让人想起曾经的语言狂欢,有时,“旨微而语婉”的讽刺又显示出超越前贤的控制力。又有时,对话中突然迸出一句春晚小品里的台词,“苍天啊,大地啊”!……太有才了,简直是晚熟!人们不会再看到跟在西方文学身后的莫言,不会看到某一定型化的莫言,马尔克斯式,吴敬梓式,石玉昆式,鲁迅式。晚熟的莫言综合并蓄,杂取种种,篇终接浑茫,浑然成一体。
晚熟的莫言瞄准人性写作,以人为中心,探究琢磨种种人,深入钻探,深到一个巨深的隧道,有阴风出来,令人一凛,又忽见光明。难缠的人,好斗的人,阴险的人,想吃儿媳奶的阴阳双面人,招摇撞骗的人,痴心不改的人,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人。无所不写其极,无一不传奇,然而又无一不真实,分寸感把握得恰到好处。人物刻画的功力令人叹服。描神像神,画鬼似鬼,绘情状物,炉火纯青。书中的诸多画面,假戏真做的滚地龙拳国际擂台赛(《晚熟的人》),三教九流神招迭出的同乡会(《诗人金希普》),群魔乱舞藏污纳垢的文学笔会(《贼指花》)等,其精准传神堪比《清明上河图》,其故事人物选取的典型性,让我想起刘义庆和他的《世说新语》,深邃厚重,内蕴丰富。漫画式的人物塑造方法得心应手。都是亲近的人,熟悉的人,但又遥远又陌生。尤其是对丑和坏的呈现,眼光独具,余味无穷。“我想,真正可怕的坏人还不是那些知道自己坏的人,而是那些不知道自己坏反而认为自己很正确很好的人。那些知道自己坏的坏人心里还存在着良知,所以还知道自己的坏,而那些不知道自己坏的坏人,心里只有自以为是,他永远都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他永远都认为别人欠他的,他永远都在恨别人、骂别人。”(《红唇绿嘴》)这样的表述可谓浅淡,这样的经验可谓深刻。《红唇绿嘴》可以称为一个刁民的发展史,覃桂英可谓媒体时代的刁民典型。“红唇”和“绿嘴”是她命名的两个微信公号,她借此编造谣言,宣传造势,活色生香,如鱼得水,一个当代文学独特的形象跃然纸上。鲁迅对农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莫言对农民,辩证分析,表扬善,更揭出丑,这恰是莫言的思想特性。试问,如果《斗士》中那位以恶制恶“睚必报的凶残的弱者”武功当了队长,会比现任的队长好吗?为人之丑画像,是这本书的突出特点。如果每个人物算一座雕塑,我以为老板蒋二、弱者武功、诗人金希普、表弟宁赛叶、编辑武英杰、地主孙敬贤、“高参”覃桂英这几座雕塑格外耀眼。莫言用文字塑造他们灵魂中的丑,夸张而精确,尖锐而厚道,圆熟而淳朴,现代而传统,高高在上又平易近人。这种塑造植根于作家对中国农村的深切研究和了解。写农民又超越农民,从农民中抽象出人来,思考普遍人性,更能见出莫言基于世事洞明之上的思想特征。
(作者系著名评论家、《北京文学》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