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凌
《韩熙载夜宴图》是我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因其画面具有超强的叙事性,及画面背后的历史传奇,吸引了一大批研究者。
故宫博物院曾宣布将于今年展出《韩熙载夜宴图》,尽管由于疫情原因,观众暂时还无缘欣赏真迹,但无数爱好者已为之雀跃不已。
复旦大学马凌教授对此画的探究,相信会给观众带来新的视角。
因“入谜”而更“入迷”
《韩熙载夜宴图》自问世以来,吸引了一大批画迷。究其原因,除了这幅画的工笔重彩、形色具臻外,恐怕还因为它留有诸多空白和谜团。
首先是关于此画的创作缘由。一般有两种观点:一是南唐后主李煜出于担心或好奇,希望了解大臣韩熙载的夜宴细节。二是李煜对韩熙载的荒纵很恼火,于是派人画下夜宴的场景后再赐给韩熙载,“使其自愧”。
其次,这幅画的顺序是否被打乱?仔细看主人公韩熙载所穿的衣服,在画中的第一段里,他穿黑色衣服,正襟危坐。第二段里,穿家常黄色衣服,为舞姬擂鼓助兴。第三段,又穿上黑色衣服洗手。第四段,穿白色衣服,脱得袒胸露腹。最后一段,重新穿上黄色衣服。最怪的是,送客的他手里还拿着擂鼓用的一对鼓槌。因此,有人怀疑,这是一幅顺序被打乱的“接卷”。
此外,这幅作品究竟是不是五代时期顾闳中的真迹?如果是五代作品,为什么屏风上的花鸟山水是南宋风格?如果是写实之作,为什么画中的男女服装不属于同一朝代?假如它是南宋院中人笔,以其精工妍丽,也应是宫廷收藏或著录的对象,何以宫廷与画院没人提过片语只字?
多少年来,众多此画的爱好者因“入迷”而“入谜”,也因“入谜”而更加“入迷”。从1954年启功先生发表文章《谈〈韩熙载夜宴图〉》以来,徐邦达、谢稚柳、沈从文、薛永年、陈葆真、巫鸿等海内外大家,傅熹年、台静农等知名文人,李松、余辉、邵晓峰、张朋川等专业研究人员,发表了研究成果近200项。近20年来,为解谜而来的画迷们,新见迭出,亦颇可一观。
信息模糊的情报画
《韩熙载夜宴图》常被视为“政治情报画”。有学者认为,此画以“真实可信”为追求,信息量比艺术性更重要。甚至有人觉得,此画可以视为现实主义杰作,足以媲美同时代的西方画作。但是,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虽然此画的作者有着高超的写实功力,可是他似乎志不在此。
画面伊始,一张绚丽精美的床映入眼帘:高挂青色金花幔帐,下围白色淡花床帷,绘有山水小景的翡翠绿色围屏,镶有石绿牙子的席子,乱堆着一床红色洒金被子,还露出一柄琵琶,被子高高隆起。一幅画竟然以私密的卧床开卷,足够惊世骇俗。而离床不远处就是韩熙载和红衣宾客所在的榻。以今日的习惯看来,公共空间的厅堂与私密的卧室边界如此模糊,是否有些不妥?
其实,从中国古代的美学传统来看,床与榻的距离,不过是种“虚拟”,就像京剧中的四个龙套足以代表千军万马一样,《韩熙载夜宴图》里的床榻与屏风,在横斜之间暗示了墙的存在。屏风床榻将整幅作品分隔出五个场景,疏密有致,过渡自然,是高超的境界,也是中国画特有的风格。
《韩熙载夜宴图》共有两榻两床。在第三段中,韩熙载和四位仕女并坐在榻,就在他们身后不远,赫然是第二张床。红色洒金帐子,石青团花床帷,湖蓝色的被子隆起着,一只闲置的销金枕横卧在画屏前。床边还画着一柄立地大烛台,烧了一半的红烛点出“夜宴”主题。
大致可以猜测的是:两张床上、锦被当中,都有人,甚至不止一人。不能确定是因为:床前没有脱下的鞋。韩熙载本人脱过鞋,在“清吹”一段,他袒腹摇扇,盘坐禅椅,一双敞口麻鞋摆在脚踏上,明晃晃的。可是在床榻前,都没有鞋。
不妨大胆假设,如果不是画家嫌写实的鞋子纷然杂陈、破坏画面,就是因为世风保守,不便画出女子的绣鞋。还有一种可能:画家无意处理鞋子的问题。既然画家并非以照相式记录为追求,观者何必较真?床上到底有没有人,模棱两可,也恰是趣味所在。
这样“信息模糊”的地方还有许多,比如画中出现人物共有46人次,而反复出现的、能通过相貌和衣着细节辨识的,只有韩熙载、红衣人、舞姬以及前两段里的三位官员。至于其他人物,总有一根式样不同的钗子、一截颜色不同的内衫、一撇多出来的胡子、一个少了的帛鱼,提示着“此非彼人”。
从某种意义上,作为“政治情报画”的《韩熙载夜宴图》是不合格又合格的。不合格之处在于,它不以描绘人物关系和细节精确为追求;合格之处在于,它传达的确定信息是韩熙载的“清白”。他在所有场景中出现,身在绮罗群中,神情总是淡然的,眼梢眉角还有些闷闷不乐。
谜底还从题跋中寻
不少观众欣赏画作,都执着于解读画面本身。事实上,一幅画作的题跋暗藏着许多信息,是读懂一幅画的关键。
《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各种题跋,是被打乱年代顺序重新装裱的。最古老的是画前残存的21字:“熙载风流清……为天官侍郎,以……修为时论所诮……旨著此图。”最后几个字可能是“某地某某奉旨著此图”,此句包含画家的姓名信息,可惜难见全貌,也留给后世颇富争议的作者之谜。
有学者认为,题跋中的“风流清……”大概是“风流清旷”;“……修”则可能是“帷薄不修”。“帷薄”指古时用来分隔内外的帐帘,“帷薄不修”则指家中男女杂处。
历史上第一次关于韩熙载的记载,是北宋野史《钓矶立谈》。韩熙载的好友史虚白为他辩护,说他蓄养艺伎,本是为了娱乐宾客,以招募天下英才。后来,政治环境恶劣,其虽有宰相之才而不得其位,方才“弥事荒宴”。
第一次直接用“帷薄不修”一词的是《五代史补》,在其作者陶岳看来,韩熙载真是荒淫无耻,李煜找人画图指出他的过错,他却安然处之。
此后,欧阳修《新五代史》和马令《南唐书》尽量对此淡而化之,他们解释说李煜原本预备任命韩熙载为宰相,奈何韩熙载姬妾众多、难以管束,只好作罢。
替韩熙载辩护最有力的是陆游,他视韩熙载为“风流之冠”,说他蓄伎“自污”,是因为不肯做宰相,以保晚节。毕竟南唐已是风雨飘摇,韩熙载不愿做亡国之相。从此以后,文人原谅了文人,韩熙载“自污避相”,上承魏晋风度,下通禅宗色空,代表了士大夫的另类理想,哪怕帷薄不修,名士风流,无伤大雅。
1079年,苏东坡的副官、湖州通判祖无颇写下了《韩熙载夜宴图题跋》,包含如下细节:“其卷首即门公生朱铣紫薇、郎粲状元及教坊副使李嘉明并其妹按胡琴,又公自击鼓,妓王屋山舞六幺”。当时有多个版本的《韩熙载夜宴图》流传,祖无颇看过的那幅和我们今日所见的人物和场景最为近似。可惜的是,故宫本的装裱中并没有这段文字。
在《韩熙载夜宴图》的拖尾部分,有一段楷书抄录的跋文,内容是韩熙载小传,大约是元人所作。多个版本的故事,在此被捏合到一起,包括“自污避相”“后主每伺其家宴,命画工顾闳中辈丹青以进”等重要内容。它不仅照录祖无颇提到的卷首诸人,还把两位韩熙载密友加了进来,分别是太常博士陈致雍和门生舒雅。
《韩熙载夜宴图》的资深画迷之一是乾隆皇帝,他读了拖尾的这段跋语后并不轻信,又找来陆游、欧阳修两种《新五代史》,参校之后慨叹:“记载之不可尽信如此。”乾隆在画中石绿屏风上钤盖“古稀天子”“太上皇帝”的大印。他对此图的最终评价是“绘事特精妙,故收之秘笈甲观中,以备鉴戒”。
我同意乾隆皇帝的观点,归根结底,“绘事特精妙”才是最重要的。无论《韩熙载夜宴图》成于哪个朝代,它的艺术性都决定了它的经典地位。与其说它是“政治情报画”,不如说它是画家的炫技之作:那15幅屏风,山水、花鸟,无一不精。作者用了太多笔墨刻画琵琶上的装饰、被子上的锦纹、鼓架上的细枨,还有那么多华丽的仕女衣裙,上面的纹样细如发丝,也是痴绝。(马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