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走在大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贾平凹。中等身材,穿件普通条纹衬衫,肚子凸起,有些谢顶,眼皮略浮肿,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名普通的中年男人。多年来,贾平凹深居简出,能见到他实属不易。在几天前结束的北京国际书展期间,贾平凹的小说《高兴》出版英文版,并在亚马逊平台上向183个国家的读者同步首发。这是亚马逊第一次为华人作家的作品英文版举办全球性首发活动,贾平凹在中国文坛上的地位不言而喻。正因如此,专访时,《环球时报》记者一直期待从这位大作家口中听到惊世骇俗的大道理,然而,低调亲和、稍显腼腆的他,说的都是家常话。
《高兴》讲的是农民工刘高兴进城打工的故事。“当他们经过城市时,就像风吹过一片树叶一样,谁也不会重视。但正是这批人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我希望致敬那些从农村到城市的打工者。”虽然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贾平凹始终认为自己是“农村的幽灵在城市里哀嚎”。他一直关注那些卑微的小人物的命运。“文学作品的属性就是和社会产生一种摩擦。如果从局部看,可能别人觉得我写批评的东西比较多。这就像,如果你胸前落了一个饭粒,生人看到后不会管你,只有熟人才会跟你说。”仔细一咂摸,他朴实的话里有人生百态,五味俱全,就像他家乡的特产肉夹馍。再配上贯穿始终的《武林外传》里佟掌柜般浓郁的陕西口音,他的话,更有滋味了。
当农民不易,我理解这个阶层
环球时报:您创作《高兴》的初衷是什么?希望反映中国怎样的现实问题?
贾平凹:《高兴》这本书写于10年前,是紧接着另一部长篇小说《秦腔》之后写的。《秦腔》是写在中国发生巨大变化的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衰弱的过程。《秦腔》写到中国一部分农民要离开土地走向城市,《高兴》就写农民到了城市以后的事,可以说《高兴》和《秦腔》是姊妹篇。中国正在走城市化道路,10年前、20年前中国城市在疯狂扩张,纵观世界都没有这么强烈的变化。当时的中国城市处于大拆大建最热的时期,产生了一批捡垃圾的人群,也形成了一个产业。第一批农民工里有一部分人没有技术,只能捡垃圾。当时我在了解这方面情况时,遇见我小时候的同学刘高兴,这才知道他带着儿子在西安捡废品。他们父子俩在工厂外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非常小,当时天特别热,根本睡不成觉。他就把凉席铺上水再睡。我看了以后特别感触。如果我当时没有偶然离开农村到城里来,可能我现在就在工厂里看大门。
刘高兴原来叫刘书祯,自己改名叫刘高兴,就是希望实现在这个城市过上好生活的梦想,但这些人根本融不进城市。虽然生活很艰苦,可是刘高兴特别幽默,他跟我讲了很多他的故事,特别有意思。我就产生了写作欲望,去致敬那些从农村到城市的打工者。
环球时报:农村与城市最大的隔阂是什么?为什么您有一点仇恨城市?
贾平凹:城乡差别说起来就复杂了,生存的环境不一样,慢慢导致意识上、想法上都有差距。20年前,乡下人进城,从他的行为举止、表情、衣着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现在很多农村的年轻人在城市里闯荡,从外表上分不太出来,但内部的不同只有自己知道。
我出生于农村,农村还是比城市辛苦得多,困难得多。当一个农民确实不容易,我不是说同情,起码是理解这个阶层。我也不是仇恨城市,城市也是一个平台,可这里也充满着分配不公、待遇不公,人越多的地方矛盾越多。就那些东西,大家都在争夺。我喜欢看《动物世界》,自然界的竞争很残酷,豹子把牛吃掉了,可能残酷得很。可是豹子要喂它的孩子,它带着病、怀着孕还要捕猎。它吃牛必须要选老弱病残跑不动的或者小牛。为了你的孩子去捕杀别人的孩子,那又很残忍。当然,人类要文明一些,吃你不是当场吃掉,而是用各种名誉、地位、金钱慢慢把你消灭掉。所以,不能说掠食不对,也不能说掠食者不对,没有办法说世界的秩序。
游名川、读奇书、见大人
环球时报:您的书翻译成外文的还远远不够,其中有什么阻碍?
贾平凹:我上世纪90年代写的一批作品被翻译出去了,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和外界基本断了联系,这几年作品才开始被翻译得多起来,覆盖了十多种语言。相比之下,英文译本比较少,更多还是被翻译成法语。英语译本最近一两年才有三四本,基本上是我作品的十分之三四。大部分作品还没有被翻译出去。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走得更远一些,不同语言的读者都能读到它。这是我的心愿。我非常感谢有各方面的力量来促成这件事,尤其像亚马逊这样知名的世界性平台,通过它向世界推广,对于中国作家和作品走出去大有好处。翻译家也很伟大。现在很多作品都涉及到基层人,基层人必然要说基层话,翻译工作还是很困难的,翻译相当于重新创作了一次。从某种角度上说,世界文学其实就是翻译文学。如果不翻译,谁也不知道你。
环球时报:对于如何搞好文学创作,您曾谈到要“游名川、读奇书、见大人,以养浩气”,能否具体解释一下这几个层面的重要性?
贾平凹:“游名川”是要多跑一些地方,多看一些自然的东西。“读奇书”就是要精读一些有名的、经典的好书。“见大人”是见有见识的人、高人,就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意思。吸收别人的东西才能加强自己。如果你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好东西,你做一个东西就老以为自己好得很,其实人家看你的东西根本就不行。
环球时报:有人认为,中国文学中写人性恶、社会灰暗的那一面较多,缺少写善的、给人光明的东西。您怎么看?
贾平凹:中国现在正处于社会转型期,一方面物质特别丰富,现代人的思维开放程度也比几十年前高。但同时社会矛盾也很多,社会分配不公、贫富差距拉大、特权等问题都爆发了。这就是中国历史特殊的社会节点。除非我写科幻小说,或者写古代,如果写现实必然会牵扯这些内容。这就导致表面一看,中国作品里揭露的、阴暗的东西比较多,但中国社会就处于这个时期。
人类的天性都是追求美好的,谁都想把日子过好,没有人说我今天生明天就去死,或者我今天结婚明天就准备分手。为什么产生文学?文学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好。什么叫活得更好?有人偏重这个方面,有人偏重那个方面,都是从各种角度推动人类往美好的地方走。如果局部地看,可能觉得我批评的阴暗面太大了。这就像,如果你胸前落了一个饭粒,生人看到了以后不会管你,你的丑或美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有熟人才会跟你说。这跟社会生活中的道理是一回事。大事想不通的时候把它变成小事来考虑。世界局势看不懂时,把它变成单位的一件事,你就能看懂了。
河里有石头,浪花才特别壮观
环球时报:感觉您现在很淡泊,对批评、赞扬都无所谓了。那么,您对诺贝尔文学奖还有期待吗?
贾平凹:世上任何东西都不是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是由你来决定的。写作是我的爱好,是我生活的方式,也是生命的方式。你不给我发稿费,不给我什么表扬,我还在写,习惯了。就像老农民一样,他干不了农活,还在门口编筐子。现在不是说我已经枯竭了,也不是因为惯性要写作,我觉得自己还有强烈的创作欲望。现在对我来讲,不是说缺吃缺穿,生计问题解决不了,我就想多写一些东西。
环球时报:写作使您获得了名利,同时也面对激烈的批评。您曾经给友人送了一幅字:“大人小心,圣贤庸行”,这表达了您怎样的心境和人生哲学?
贾平凹:“圣贤庸行”是老话,“大人小心”也是老话,我把这两句话挪到一块了。“圣贤庸行”是说,那些圣、那些贤的行为都要像平常人一样。“大人”就是地位很高的人。人做得越大,行为就一定越要小心。你再大,也得过普通人的生活。
人这一生每天都可能遇到神,也可能遇上魔鬼。今天有太阳明天或许就下雨了,没有说谁过得平平安安、顺顺畅畅。我觉得,如果你要把事情做得很大、很有成绩的话,这一生必然要有很多磨难,要遇到很多的神、很多的鬼,阴和阳的方面都有,才可能庇护着你走得更远,如果太顺搞不大。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讲,都不愿意经历磨难,但从整个人生过程来说,磨难实际是好事情,“吃亏是福”这个道理过来人才知道。我从小磨难就多,创作以后争议也特别多。在20多岁时,谁要骂我、批评我,就感到很委屈、很恐惧,害怕自己不能写作了,反正就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的。过后一想,你要感谢那么多磨难。就像河水一样,没有石头,水流过来是平平静静的;如果有石头,流过来的浪花特别壮观,很好看。
环球时报记者张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