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访谈测试信息6测试信息5测试信息4测试信息3测试信息2




网站首页 > 中华文苑

三月正青春(报告文学) 发布时间:2020-03-2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春雷(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协副主席)

  “我叫肖思孟。孟子的孟,不是梦幻的梦。”

  电话中,她热情却又认真地对我说。

  是的,在近期的新闻报道中,她的名字大多被写成肖思梦。采访之前,我曾想,这应该是一位清纯、漂亮且浪漫的女孩子。

  3月上旬,由于她仍然在武汉市第七医院病房做护理工作,我只能通过视频和电话联系。视频中的她正蜗居轮休,戴着一顶可爱的小红帽,的确清纯且漂亮,但谈到疫情,谈到工作,她马上收起浪漫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并摘下帽子,露出白亮亮的光头。提及自己的名字,她也格外较真。

  “我的孟,是孟子的孟。”

  “我当然也有梦,但每一个梦,最需要的是脚踏实地……”

  

  肖思孟的生命,有着别样的沉重。

  她,是一个遗腹子!

  1994年10月,她出生于河北省秦皇岛市青龙县一个名叫拉马沟的小山村,乳名梦梦。此前一个月,她的父亲遭遇车祸,不幸去世。

  第二年,母亲抱着小梦梦,改嫁到邻镇的拉拉岭村。继父纪友义,是一位家境贫困的民办教师,兄弟五人,多半光棍且残疾,所以年过三十,尚未婚配。

  办理妻子户籍时,好友向纪友义耳语:要让女孩改姓纪。

  可是,这个朴实、善良的汉子啊,不仅没有这样做,而且还时常送她回拉马沟村,看望肖家的爷爷奶奶。是啊,儿子去世了,孙女就是两位老人唯一的精神寄托呢。

  看着女孩健康,看着妻子病弱,想着家境赤贫,本来可以拥有自己亲生孩子的纪友义,便主动提出,不再生育,全心全力养育小梦梦。这个特殊家庭,虽然异常贫寒,却从来不缺少恩爱和温暖。

  到了上学年龄,长辈和邻居们再一次郑重劝说纪友义,一定要给小梦梦改姓。他们说,这个孩子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又与肖家亲密,如果再不随你姓,长大后肯定会远走高飞,谁为你养老?但这个固执的民办教师,仍然不改初衷。不仅如此,他还为她取了一个有特殊寓意的名字,肖思孟。

  纪友义抚摸着女儿的头,深情地说:“肖,是你亲生父亲的姓。他虽然去世了,但你要永远感恩父亲。梦,虽然美妙,但总是飘忽。咱家穷,将来你要扎扎实实地做事。所以,我把梦改为孟。这是孟子的孟,孟子与孔子齐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根!”

  母亲身体欠佳,因此小思孟从幼儿园到初中,由继父一手带大。虽然纪友义待小思孟如同己出,却从不溺爱,不仅学习上严加教导,为人处世上更是时时叮嘱——要学会吃亏、先人后己,要有责任心,更要有爱心。

  在父亲的宠爱和教诲里,小思孟出落成了一个纯朴善良、温柔体贴的大姑娘。

  2013年高中毕业,肖思孟考取河北中医学院,护理专业。2016年大学毕业后,她以优异成绩,考入河北省中医院,成为该院呼吸二科的一名护士。

  母亲患有高血压、颈椎病和腰椎间盘突出等慢性疾病,需要长年服药。父亲虽已转为国办教师,但年近花甲,由于多年劳累过度,已切除胆囊,还患有胃糜烂、鼻炎、便秘等病症,近日,又做了喉异物切除手术。而且,父母还供养着两个光棍兄弟,其中一位残疾。生活的重担,像山一样压在这个小家庭身上。懂事的肖思孟参加工作后,总是将自己的大部分收入,寄给父母,补贴家用。

  同时,她还以护士的专业和细心,为父母详细制订康复计划。所有的用药,都是她精心选配。不仅如此,父母的通信费、家里的水电煤气费,等等,所有可以通过手机远程缴纳的费用,全部由她包揽。纪家的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只剩下肖家奶奶,她也时常买衣寄物,嘘寒问暖。

  每天,她都会给父母发去许多微信图片,汇报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上学的时候,她喜欢三毛、琼瑶小说和一些消遣类杂志,可参加工作之后,她的业余阅读逐渐向文学、历史方面靠近,尤其喜欢唐诗、宋词等古典文学和传统文化。

  有一次,她给父亲打去电话,首先吟诵了一段:“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而后,询问作者何人。

  父亲不明就里。

  她接着诵读:“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再问语出于谁?

  父亲一时想不起来。

  “爸爸呀,您怎么把咱俩的根本都忘记了?”

  “怎么回事?”父亲一头雾水,大惊失色。

  “这是孟子的名言。而且,您的名字,也来自于他老人家啊。”

  “哈哈哈……”纪友义恍然大悟。

  渐渐地,这个善良可人的小姑娘,已经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和主心骨!

  二

  2020年春节快到了,父母早早动手,鸡鸭鱼肉、蒸烤囟煮。

  纪友义和妻子每天念叨啊,女儿哪天放假,哪天回家。从石家庄到秦皇岛,高铁票245元,太贵了,女儿从来不坐,而是乘坐81元车票的普通列车,但那需要行走八九个小时。今年,父母反复催促女儿,一定要坐高铁回家。他们心急啊,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女儿了。

  肖思孟早就预订了高铁票,并为爸爸妈妈和家人都准备了礼物。她还专门来到美发店,打理头发。

  是啊,她刚刚26岁,正是爱美的年龄、恋爱的季节。她特意蓄养了几年的披肩发里,藏着内心深处甜蜜的期盼呢——等到当新娘的那一天,盘一个最漂亮的发型。

  发梢轻烫微卷,空气刘海——她对自己的新发型十分满意,于是随手一张自拍,第一时间发送父母。

  看着照片中娇美的女儿,父母的心底,甜蜜蜜。

  然而,就在肖思孟起程回家的前一天,本来春节值班的同事因家中急事,不得不离开,单位里人手骤然紧张。看到这种情况,肖思孟略微犹豫了一下,便主动要求留下来值班。单位领导,喜出望外。

  她赶紧退掉车票,并给父母打电话,许诺元宵节一定回家。于是,爸爸妈妈,又开始眼巴巴地盼望元宵节。

  鼠年春节近在眼前,新冠病毒突然偷袭!

  农历大年二十九,疫区中心——武汉市宣布关闭离汉通道。举国震撼,世界注目!

  大年初一晚上,肖思孟值班。

  凌晨五点,电话骤然响起,火急火燎。她以为是“120”接诊,接听之后却是护士长:“刚才接护理部主任通知,要组建医疗队赴武汉救援,现在开始报名,自愿参加。”

  “护士长,我……报名!”她迟疑半秒,旋即坚定了语气。

  “思孟,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刚才已经考虑过了!”

  当天中午,肖思孟接到通知:“你被批准去武汉了,下午两点半集合出发!”

  啊!太突然了,就像疫情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她匆忙回到住处,简单收拾衣物。

  这是河北省派出的第一批援鄂医疗队!

  可是,如何告知父母呢,他们身体虚弱,正苦盼自己回家。肖思孟心中纠纠结结,颤颤抖抖,直到踏上南下的火车,才拨通电话。

  纪友义沉默良久,嗫嗫嚅嚅地问:“孩子,必须要去吗?”

  “我在火车上,已经开车了。”

  “哦,既然这样,我和妈妈支持你。不过,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

  三

  第二天凌晨4点,医疗队抵达武汉。

  从大巴车上向外望去,街头一片死寂,昏黄的路灯无精打采。影影绰绰的暗影里,似乎有无数伸头探脑的恶魔,正在居心叵测地打量着远道而来的北方来客。谁都不说话,空气黏稠凝滞,甚至连呼吸都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便会惹祸上身。

  新来乍到的肖思孟,接受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培训。

  培训从穿脱防护服开始,首先用消毒液清洁双手,然后戴防护帽、戴口罩、戴橡胶手套、穿防护服、戴护目镜、穿高腰鞋套、戴第二层口罩、戴第二层橡胶手套……

  人被防护装具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像茧中被五花大绑的蚕蛹。

  特别是平时引以为豪的一头披肩长发,此时却变成累赘,总有几缕头发固执地露在防护帽外。只得高高地盘在头顶,可穿上连体防护服后,又感觉紧紧绷绷,如压重物,低头弯腰、举手投足,更是牵牵绊绊。

  最危险的是脱防护服的时候,长发失去束缚,猛然披散下来,屡次触碰防护服外部。如果在实战中,必然造成病毒沾染。

  每一次穿脱防护服,都要耗费一个小时。

  投入实战的前夜,肖思孟失眠了。

  她,定定地看着镜中的长发飘飘。

  之前,爸爸曾经开玩笑说,我闺女的这头秀发,价值千元。

  然而,此时的“千金”长发,却突然变得怪异起来。

  

  肖思孟进驻的武汉市第七医院,医疗条件和医护力量比较薄弱。疫情暴发后,这里被开辟为定点救治医院,由武汉大学下属的中南医院接管。

  医院共有5个病区,肖思孟被安排在第一病区,与另一名护士负责护理16位患者。

  南北方语境不同,方言各异,对他人的称呼也五花八门。

  起初,她见到一位年长的男性患者,便按照北方习惯,上前亲热地称呼“大爷”。对方听罢,一脸茫然。原来,武汉人称年长的男性为“爹爹”、女性为“婆婆”。

  与患者交流的障碍,还不仅仅是方言难懂。戴着两层厚厚的口罩,说话闷声闷气,语音不清。可是,如果声音过大,又戴着护目镜,患者看不到医护人员的表情,往往会误以为带有情绪,因而拒绝配合。

  各种想象不到的困难,更是接踵而至。

  以前肖思孟的双手多么灵巧啊,为患者输液、扎针穿刺,伸手一摸,就能探到对方的血管。眼疾手快,轻柔稳准。

  可是现在,戴着两层橡胶手套,双手木然迟钝。加之穿着臃肿的防护服,更像笨拙的木偶。

  面前的婆婆已经70多岁了,连日输液反复穿刺,血管瘪瘪。肖思孟伸手探摸,丝毫没有手感。

  用眼睛看呢?护目镜镜片上结了一层薄雾,像隔着一层纱帘。

  心急如焚!多年前第一次为患者穿刺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紧张。

  突然,她发现护目镜镜片的边缘没有结雾,但宽度不足毫米。她竭力地歪斜着眼睛,向婆婆手腕处看去,果然看到了一条青色印记。

  这不正是血管吗?!

  随即屏气凝神,小心穿刺。可是,由于镜片边缘会产生光线折射,看到的位置与实际位置有一定偏差。

  第一次穿刺,失败了。

  她深深地长吁一口气,抱歉且柔声对婆婆说:“您要相信我啊,不要动,不要动。”

  然后,再次俯下身,侧着脑袋,眼珠上翻,盯紧婆婆手腕处的血管,小心地将针头刺进去。刚进针的时候,仍然没有感觉。随着婆婆的皮肤绷紧,慢慢进针,终于看见了回血。

  成功了!

  肖思孟这才感觉两眼酸痛。头发都湿透了,黏糊糊地粘在头顶。

  …………

  患者多多,没有家属陪床。除了打针喂药、测量生命体征等等治疗程序之外,他们的个人卫生以及吃喝拉撒睡,也完全由护士负责。

  肖思孟与同事忙得团团转,只恨非孙猴,没有分身术。

  然而,纵然如此,却又不能着急,反而更要放慢节奏。

  病房内不允许快速行走,以免惊扰浮尘,也是为了避免防护服被器物刮破;脚步呢,又不能过于沉重,否则会磨破鞋套和防护服。

  防护服破损,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虽然工作繁忙,心急如火,但肖思孟只能耐着性子,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就是经历啊,这就是磨炼呢。

  每一步,都是成长,都是成熟!

  

  飘飘披肩发,竟成烦恼丝。

  肖思孟最终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改留短发,甚至剪成“假小子”,也在所不惜!

  可是,美发店全部暂停营业。询问工作人员,内部也没有美发服务,仅有一把男士理发器可以借用。

  肖思孟,彻底死心了。

  她把眼睛一闭,对医疗队的一位同事说:“干脆,给我理光头吧!”

  同事瞪大了眼睛,眼眶里翻动着一轮轮问号。漂亮女孩剃光头?这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闻。

  “是的,我要剃光!”肖思孟的口气,斩钉截铁。

  秀发,缕缕飘落。

  眼泪,簌簌而下。

  …………

  收治患者不断增多,已有48名。

  有一位胖胖的“爹爹”,下肢瘫痪,虽然用着气垫床,但两侧股骨头外的皮肤,还是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压疮。肖思孟除了帮他擦洗身体和定时换药外,每两个小时还要为他翻身一次。

  然而,即便“爹爹”全力配合,可毕竟重病在身,下身又不听使唤,每次翻身时,肖思孟和同事都累得浑身是汗。

  最让她力不从心的体力活,是更换氧气瓶。由于医院中心供氧压力不足,一些患者需要使用氧气瓶吸氧。

  氧气瓶粗粗壮壮,又高又重,根本搬不动。她只能将其倾斜到一定角度,旋转滚动前行。

  可是,平时老老实实的大钢瓶,一旦旋转起来,脾气顿时变得十分乖张。万一偏离“轨道”,瘦瘦弱弱的肖思孟,根本不可能“力挽狂澜”。倘若失控,惊扰患者事小,若是砸伤患者呢?若是刮破防护服呢?若是碰坏医疗器械呢?

  不敢想!不敢想!

  每换一个氧气瓶,肖思孟都是战战兢兢、汗如雨下。而一个班次下来,她常常要更换七八个……

  2月8日,元宵节,这是肖思孟原定回家与父母团聚的日子。

  当天晚上,纪友义一边帮妻子按摩腰部,一边收看中央电视台的《元宵特别节目》。

  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戴口罩的光头小伙子。他瞥了一眼,不认识,便接着低头干活。

  此时,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欧阳夏丹大声说:“剪掉了一头长发的河北护士肖思孟,‘90’后的你,也许正引领着这个春天最时尚的发型……”

  听到这里,纪友义与妻子猛然抬头。这才看出,电视上的“小伙子”,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

  可是,自己的女儿,怎么变成了一个光头呢?

  他这才明白,自从到达武汉之后,女儿没有发送过一张照片,自己一直在疑神疑鬼呢。实在没有想到,日日夜夜的牵肠挂肚、半个月来的撕心裂肺,今天终于见面,却是以这样一种眼球炸裂的方式。

  夫妻两人,顿时号啕大哭。

  

  一天晚上,肖思孟刚刚接班,就发现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性患者,意识不清,总是咬舌头,极易造成窒息!

  测量生命体征,倒也正常。

  为了平复他的情绪,肖思孟不断地安慰,可他只是眨眨眼睛。

  是饿了吗?渴了吗?

  肖思孟拿来流食喂服,没有吞咽。又喂水,竟然喝掉了。她得到了回应和鼓励,于是找来注射器,慢慢喂水。直到凌晨5点,这位患者才平静下来。

  清晨,开始为患者们抽血、抽血气、测量生命体征了。肖思孟忙碌着,还时不时地走到这位患者身边,看一看、摸一摸,冲着他笑一笑。

  但愿自己的笑容,能感染他。

  从急诊部转过来一位“婆婆”,戴着无创呼吸机和导尿管。

  大龄患者往往意志比较消沉,可这位“婆婆”却十分坚强、积极配合治疗,还不时地向她眨眼和点头。

  那位上了呼吸机的叔叔,虽然病情严重、面色枯白、不能言语,但肖思孟每次护理,他的两眼中都会漾溢出感激的泪光,亮亮的。那是生命的火焰,那是新生的希望!

  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伟大的内动力。有了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肖思孟和患者们,时时在相互地加油鼓劲儿呢。

  情况日见好转!

  胖“爹爹”病情稳定,已经转入轻症病房了。

  “婆婆”由呼吸机换成了高流量辅助呼吸,并且取掉了导尿管。随后,高流量辅助呼吸,又换成了面罩吸氧。

  那位同龄人的意志也逐步清醒,可以长时间地睁开眼睛了。而那位上了呼吸机的叔叔,面色日渐红润,血氧量也趋于正常……

  轰轰烈烈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病床始终处于饱和状态。

  直到3月上旬,终于开始有空床了,一张、两张、三张……

  一张张空床,像一张张笑脸,绽开在病房,绽开在每个人的心头。

  …………

  3月中旬的一天午后,下班了。

  肖思孟在驻地宿舍里休息。她忽然发现,窗外阳光明媚,青青翠翠,一群小鸟啾啾鸣啭,兴奋而热烈。倾耳听去,还有布谷声声,悠扬且欢快。

  楼下的花园里,各种各样的花儿们,也正在热烈地盛开。层层叠叠,粉粉白白,像朝霞,似睛雪,如婴儿的脸,若新娘的羞……

  哦,来到武汉40多天了,却还没有来得及欣赏一下她的美丽。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黑黑,蓬蓬勃勃,已长成板寸,有一种说不出的刚健与挺拔。她用劲攥一下双拳,感觉浑身新添了一种别样的力量。

  于是,她拿出手机,以武汉为背景,认认真真地拍起来。

  春天来临了,战斗胜利了,头发新生了,我要回家了。

  她要选择几张最美的照片,发送给最亲爱的爸爸妈妈……

  《光明日报》( 2020年03月20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