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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叫“大连”的志愿者(报告文学) 发布时间:2020-03-1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朝全(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大连小伙儿,不满28周岁,因为名字里有个强字,我们就称他“小强”吧。小强原计划从上海乘高铁去长沙谈生意。2月13日路过武汉时,阴差阳错地下了车,从此开始了悲欣交集的一段难忘经历。

  误打误撞到了武汉

  小强1992年5月出生,在大连经营一家手游工作室,已婚,儿子不满3岁。过完元宵节,小强计划去长沙。他每年都要去长沙,找和他一起做手游工作室的师傅拿脚本和IP。这时全国的新冠肺炎疫情正处于胶着状态,尤其是湖北和武汉的疫情处于高峰。家里人很担忧,但小强在网上查了一下,看到湖南包括长沙的疫情并不严峻。他安慰家人,说谈好生意就回来。

  他简单收拾了行李,只背了一个包,带了一两天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从大连乘飞机到上海,在上海住了一晚。

  2月13日早上8:24,小强坐上上海虹桥开往长沙南的G576次列车。车票是上海到岳阳东的二等座,3车6F靠窗。

  车厢里人很多,都戴着口罩,都不交谈。小强坐在座位上,一直玩手机。快到中午时,他感觉肚子有点饿,就走到9号餐车买了盒饭。他看到临近的8号车厢里有很多空位,就找了一个靠窗的坐下来吃饭。再走回拥挤的3车厢实在有点麻烦,因此,吃完饭他就继续坐在座位上玩手机。玩了不到1小时,就听见列车员喊:武汉站到了,请8号车厢的全体乘客下车。

  13:25火车准时停靠在武汉站。车厢里嘈嘈杂杂的,只有小强坐着没动。乘务员喊他:小伙子,该下车了!

  小强回答:我是去长沙的,不是到武汉。

  列车员说:这节车厢人家都是到武汉的,你自己误打误撞来了这个车厢,又跟他们坐在一起这么久,要不你也跟着他们都下去吧!

  这时,小强才注意到他身边坐的几个人,果然都已站起来拿好行李准备下车。前面是一位大叔,右边是夫妇俩带着一个孩子,后边还有一个大学生。

  小强拿着车票想走近去和列车员说理,列车员却一个劲地往后退,说: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没办法,小强不想为难人家,就从高铁上下了车。下车后没几个小时,他就后悔了。当时他如果强硬地要求留在车上,列车员也未必能赶他下去,毕竟他的车票是到岳阳而不是到武汉,谁也不能强迫他下车。但是,这个1米83的小伙子觉得人家那么催促他下车,那话说得让他实在不好意思再硬留在车上。

  站在站台上,小强不知所措。这时,他看到刚才坐在前面座位上的那位大叔,就过去问他去哪里,大叔说他是回武汉的医生,要参加一线的救治工作。

  小强问他:您能不能捎我一程?

  大叔就捎了他一段路,然后给他放下来。

  得想法离开武汉!小强心想。

  他打开手机,发现离汉火车票全部停售。又用打车软件搜索离开武汉的其他交通工具,发现快车、出租车、顺风车都停了。在大连就知道武汉已经封城,但只有到了武汉,才感受到什么叫封城——也就是所有留在武汉的人都不能离开武汉!

  他给110打电话,希望警察能帮他;给120打电话,对方回答,现在没有车可以离开武汉。

  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吧。

  下午,小强给家里打电话说自己被困在长沙了,暂时回不了。他想,如果家里人知道自己的处境,肯定会急疯的。

  小强打算找家酒店住下来,但搜遍各种网站也订不上。他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沿途商店都是关着的。

  天快黑了,又下起小雨,变得阴冷。小强想,找志愿者看看能否帮到自己。他搜索到一个本地志愿者招聘信息,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包吃包住”。这四个字对饥肠辘辘中的小强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一开始他想避免去医院。他先看到一个道路清洁的工作,就打电话,对方问:你能过来吗?小强回答:我过不去,我没有车。对方说,我们真想用你,但确实没办法来接你。

  小强又打了第二个电话,是招聘司机的。对方说:如果你想来的话得自己带车,要是你没有车的话,就得等。但他等不起呀,天就要黑了,他得马上找个地方住下。

  怎么办呢?他想起2月8日听到过大连派出医疗队支援武汉的新闻。他想,要不就去医院当志愿者,医院总会管吃住吧?但是他不知道大连医疗队在哪一家医院。他搜索了一下最近的医院,搜到武汉市第一医院,电话打过去,对方说:来吧!我们正缺人。小强问:能不能开车来接我?对方说:你得等一等,我们现在车辆也紧张。

  等了40分钟,车来了。晚上9点,小强终于到达武汉市第一医院。

  时间太晚了,医院一时也没法给他安排合适的住处,告诉他暂时在地下车库搭个简易床对付一晚上。小强把医院给的一张折叠床打开,盖上医院给的一条被子。又累又冷又担惊受怕,一晚上都没睡好。

  半夜他听见有人痛哭,看见医院工作人员推着一具尸体送到殡仪车上,家属就跟在后面哭,既不能靠近去看也不能去触碰他们逝去的亲人。小强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他被吓哭了。

  向家乡求救

  第二天是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这个日子小强本该留在爱人身边,陪着儿子。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早起来就要开始工作。他想得很美:到了医院,怎么着都会花一两天培训新手吧,他先待两天,两天里兴许就能找到办法离开了。没想到医院人手奇缺,根本没时间搞培训。

  督导老师让小强跟着自己学,教他怎么穿脱防护服,给他分配了任务——直接进到九楼的病房里,负责23病区。

  小强人高马大,防护服和手套都没有适合他的尺寸。穿好防护服,总觉得不是这儿不对就是那儿不对,稍微一使劲儿,手套就从袖口崩开了,他特别害怕,因为皮肤都裸露出来了。支援武汉的南京鼓楼医院医疗队护士长朱欢欢赶紧带着这个笨手笨脚的小伙子出去给他消毒,又给他找了一副长手套戴上。从那天起,朱护士长每天都要从南京医疗队给小强拿一副长手套。

  小强怀疑护目镜也有问题,一吸气总觉得眉毛那里有凉风。他很担忧,赶紧去找督导老师。督导老师回答:只要没有唾沫或是固体的东西沾到眼睛上,有护目镜挡着就没问题。

  但他还是半信半疑,又接连问了好几个护士,大家都说没问题,他才相信。别人都是戴两层手套,小强却坚持要戴三层,袖口处还用胶带层层捆起。

  小强的工作是清理患者的生活垃圾、拖地和卫生消毒。一天工作12小时,早上7:00到11:30,下午1:30到5:00,傍晚6:00到晚上10:00。早上进去收拾70多位患者前一天晚饭的餐盒,然后分发早饭,中午去收一下早饭餐盒,分发午饭,傍晚去收午饭餐盒,再分发晚饭。每天早上7点他还负责给医务人员消毒,往他们的鞋底上喷洒消毒液。晚上下班前还要负责收拾医护人员脱下来的防护服。他每天要三次出入病房,因此要换三套防护服。

  第一次到病房里收饭盒,小强伸手拿起饭盒,感觉饭盒下面黏黏糊糊的,糟糕,有水!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完了,我被传染了!手里拿着饭盒,手足无措。

  当他终于把饭盒放进垃圾袋掉头要走时,又听见患者喊:小伙子,还有垃圾桶。

  小强一看,垃圾桶里有吃剩的苹果核、酸奶盒,这些都沾过病人的嘴,肯定都有病毒呀!他怕极了。

  他慢慢蹲下去,感觉风就从脸颊两边被挤了出来。他不敢再站起来,心想:我一站起来,脸颊就会再吸进空气啊!

  这一整天,小强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晚上,医院方面告诉小强,已给他安排附近的一家酒店的单间,带卫生间,有电视,还有WiFi。

  下了晚班,昏暗的路灯照着空旷的马路,小强独自走回酒店。这个年轻人轻轻哼起歌手海鸣威的一首歌:

  我走在没有你的夜里

  好大的北京

  我哭都没有了声音

  我坐在没有你的家里好冷清

  你走得如此地肯定

  我躺在没有你的回忆冷冰冰

  我痛都没有人伤心

  我站在没有你的窗前

  看孤独的风景

  此时此地,他觉得,这首歌唱的正是自己。

  这天夜里,小强内心非常惶恐,害怕病毒会找到他。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孤单单一个人在武汉,人生地不熟,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早上,小强打起精神到病房去。75床的老大爷一直在流鼻血,他不小心把擦鼻血的纸扔到了正在收拾卫生的小强腿上。小强吓坏了:这下完了!跑不了了!肯定被感染了!

  旁边的护士看他发怵的样子,就对他说:小伙子,你去把撮子拿来,再拿点卫生纸来,我帮你一起收拾。小强不敢动,看着护士拿纸去包地上的血再往垃圾桶里放,非常感动,他对她竖起大拇指,说:你是真汉子!比我都爷们!

  护士对他说:你现在就出去,把腿处理一下,然后消下毒。

  小强如获大赦,他真的怕了,这地方没法再待下去!

  两天来一连串的打击让小强打起了退堂鼓:我得赶紧另找工作,这个活儿不能干了!

  但是,他上网搜,但凡招人的,都是医院。

  是啊,这时候,工厂企业几乎都已停工,最缺人的就是医院!

  2月16日是小强到医院工作的第三天。每次看到患者痛苦的样子、窒息、剧烈的咳嗽,他就特别恐惧和紧张。前一天和他说话的一名患者进了ICU,隔壁病房传来谁又被列为疑似病例,一整天小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到了晚上,他感觉呼吸和胸口都挺沉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染病了,半夜三更都睡不着,越想越怕,他想求救,他给能想到的求助部门都发了求救微信和短信,也想到了自己经常听的大连交通广播。

  2月17日凌晨1:15,小强在大连交通广播微信公众平台上发出了一条求助微信。

  17日早上,大连交通广播电台《欢乐同行》主持人高峰发现了这条微信名叫“时光手游”的特殊消息:

  记者你好,我是一名在大连长大的大连人,目前我被滞留在武汉,在武汉第一人民医院做义工,每天会面对70多个病人,跟他们零距离接触,每天会看到很多患者病危,甚至死亡的都有,慢慢地我觉得害怕了,但是不敢跟家里说我在武汉,更不放心跟家里人说我在医院做义工,每天在病房工作6个多小时。我看到大连来了医疗队,但是找不到他们,我特别想跟家乡的人在一起奋斗。有时候我很怕自己被感染,没机会再回去见到我的父母、妻子,还有我不满三岁的儿子。不敢跟父母打视频电话!真的很害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但是作为一名中国人,大连人,我不畏惧病毒,可是作为一名儿子、丈夫、父亲,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们,我还有未尽的义务!给你们发这个信息,我是想如果真有不测,我希望你们能帮我告诉我的家人,告诉我的儿子,他的爸爸是个勇敢的中国人,是个勇敢的大连人。我叫XX强,身份证号是210……电话是199……希望你们可以帮我转达!此致,敬礼!一名奋斗在一线的、普通但却勇敢的大连人!

  节目播出后,听众纷纷留言。大连交通广播迅速反应,立即成立援助报道小组。当天晚上20:36,节目组的记者联系上了小强。小强说,我不奢求现在就能走,只想大连的医疗队如果有返回大连的,第一批带上我就行,特别感谢你们!其实现在着急也没用,我在这里每天也有住的地方,一日三餐都有,也是为国家尽一份力。

  电台记者姜馨然感觉小强的心理状态很糟糕,急需心理疏导。于是,电台紧急联系上了派驻雷神山医院的大连援鄂医疗队,帮助小强联系上大连医科大学附属新华医院领队刘医生。刘医生告诉小强,因为他不习惯戴口罩,现在长时间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两层的N95口罩和医用外科口罩,感到胸口沉重是很正常的。

  听了刘医生一番话,小强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落难到孤岛上的人,忽然看到一条可以带自己回家的船。从那天起,刘医生就和小强保持联系,询问他的状况,提醒他做好防护就可以避免被感染。

  一天中午,在酒店大堂外,一群医疗队员正在合影。突然,小强听到有人喊他:小伙子,你抢镜了!

  小强一听,这些人口音和自己有点像,就问:你们哪里来的?

  对方说,我们是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一院派来的黑龙江医疗队。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黑龙江医疗队的领队和小强互加了微信。晚上,医疗队给他送去了红肠、士力架和各种零食,还送去了沐浴露、洗发水和剃须刀。他们送的吃的太多了,小强就分给别的护士和义工一些。

  工作之余,小强就看护士们忙碌,看她们怎么跟患者打交道,他问:护士姐姐,你们这样零距离接触患者不怕被传染吗?

  护士耐心地告诉他:我手套虽然碰到患者了,但立马做手消就没事了。记住,从病房出来,不管你手碰没碰东西,都应该立马做手消;在病区里不要用手去碰身上任何部位,因为脱防护服时你不知道哪里是被沾染过的。

  就这样,护士姐姐一点一点地教他。小强自己也一点一点地积累,慢慢地战胜了恐惧。

  但他心里还是很排斥同患者说话。每次进病房前,他都是先吸一口气,然后憋住气再走进病房,快快收拾完,快快出去。

  小强喜欢和护士姐姐们聊天。护士们知道了他的经历,都夸他挺机智勇敢,挺棒的。有个护士说:你的经历让人想到了电影《人在囧途》。

  突然就变成了网红

  2月24日,农历二月二,龙抬头。黑龙江医疗队专门送给小强一套理发器,让他给自己理发。

  2月26日,有位四十多岁的女患者治愈出院。小强很惊奇,就跟她聊天,问她这个病究竟是什么情况。这位大姐把小强当成了医生,流着泪连声道谢:感谢你们!谢谢你们!

  小强想,这个病真能治好啊!他又揣摩:大姐都四十多岁了,自己抵抗力和体格肯定比她好,即使感染了也一定能治好。这下,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2月27日起,大连交通广播电台通过官方微信、微博和抖音同步推出《大连义工小强的武汉日记》,受到越来越多大连人的关注。

  小强的心态越来越平稳了,他从义工转成了志愿者,劳动强度也降低了,每天只需工作6个小时。

  他变得更有耐心,和患者时常能有一些交流。虽然大连和武汉的方言有很多差别,但小强每次都很耐心去倾听。他感觉这些患者都很乐观,很友善,比如54-56病床的患者,有时小强要进病房,这时如果患者没有戴口罩,他们就会喊小强等一下,等戴好口罩,再让他进去。

  有位大妈入院时情绪不好,看到小强后,情绪变积极了,由衷感慨:只有中国才有这么好的青年。

  武汉志愿者何女士接到大连广播电台听众王建军的电话,知道小强因为个子高,防护服不合适,就把手里所有的大号防护服都给他送去了。

  小强的心底慢慢生出了乐观和幽默。譬如医生说:小强,把袋子给我用一下。小强回答:好的,这就给你,伙计!大伙儿都被逗笑了。

  小强在护士站对面电梯口墙上贴了一张纸,写着“大连小伙等候处,九楼女神守护者,若有需,召必回,请喊‘大连’”。每个字里的点,他都画成爱心的形状。闲下来时他就搬把椅子坐在那里守候。护士们需要搬东西、推送饭车什么的,都喊“大连”。

  进入病房污染区穿防护服的过程相当烦琐,也非常耗时,要求一丝不苟严丝合缝。先要戴上N95口罩,再戴上外科医用帽子,接着穿上一次性鞋套,再穿上全身套的防护服,然后戴第二层帽子,再穿上外隔离衣,隔离衣的系带系在背后,然后再穿上外鞋套,戴上外手套。每天,小强都严格地按照这套程序来穿戴,不敢有一丝疏忽和懈怠。有一天傍晚,姜馨然连线采访小强,小强说时间快到了得马上走。姜馨然说:就最后一个问题了!但小强坚决地说:不行!我得赶紧去病房,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小强把自己微信号的签名改成了生命有终点,人生须无憾!

  在他看来,自己这次在武汉的经历,大概是命运安排他为武汉做点什么——为了让人生没有遗憾。

  黑龙江医疗队的老乡经常给他送东西。小强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回去后一定要去一趟哈尔滨看望这些亲人。

  姜馨然逗他:你不先来交通台吗?

  小强:肯定去!回大连第一个去交通台找你们。然后再去哈尔滨,再去南京。

  姜馨然:南京是个什么梗?

  小强:我所在的9楼病区,主管的就是南京鼓楼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他们给了我很多帮助。

  小强又问姜馨然:我能进交通广播电视台里面吗?

  姜馨然回答:能。

  小强:可以带我媳妇一起吗?

  姜馨然:能,带你儿子也行。

  小强:回去以后我就不用怕人了。我就可以说出我的名字。我也想骄傲骄傲。

  小强成了媒体、网络红人,小强火了。

  但小强却说:我不想火,我就想过平头老百姓的日子,我只想回大连踏踏实实过我的日子。

  3月11日,大连援鄂医疗队刘领队来到武汉市第一医院。经过协调,医院安排小强做了CT检查和核酸检测。结果一切正常。

  要离开医院了。

  小强去和护士姐姐们告别。

  护士姐姐逗他:我们都还没走,你怎么就走了呢?

  小强说:我到南京找你们。

  护士姐姐说:到马林广场等着哦。

  《光明日报》( 2020年03月16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