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锋
/ 塔 台 /
塔台,透明的落地窗,呈三百六十度环回。
塔台之中,目光所及之处尽收眼底。
左侧上空,隐约飞来一只很小的燕子。它穿越蓝天、白云,眨眼间,由远及近,再看,竟是一只大鸟。
“东方航空2422航班请求降落。”
“同意降落。”
“同意降落。”
四十秒后,飞机下降,机头对准跑道俯冲,刹那间,机轮与地面发生剧烈摩擦,底部窜出一股白烟;发动机动力反推,引擎喷出强大的气流,拖住带着巨大惯性仍试图向前滑行的飞机。此时,机舱里的人一定是喜悦的,叽叽喳喳、嘈嘈切切之声在相对密闭的空间流淌。南来北往的人,出差、旅游、回家、过路,亲人间一肚子的话,在手机屏幕上浓缩为三个字:已落地。
左侧待飞区。刚才静候的一架航班缓缓驶入跑道,调正机头。东方2422航班机尾刚脱离跑道,待飞航班机长发出申请:“准备完毕,申请起飞。”
“同意起飞。”
“同意起飞。”
青岛航空6057航班加速,再加速,起飞离地,如一支箭斜斜插入云霄。
与此同时,左侧上空,又隐隐约约飘来一只很小很小的燕子……
重复这一过程:A航班落地——B航班驶入跑道——A航班脱离跑道——B航班起飞——C航班落地——D航班驶入跑道——C航班脱离跑道——D航班起飞……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一架飞机与另一架飞机之间,看似没有关系。停机坪十几架、几十架飞机整整齐齐地排列时,它们之间的确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当它们进入循环往复的工作状态后,一架飞机与另一架飞机动作发生的间隔以秒计——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墙上的格林尼治时间显示,没有超过一分钟时,它们之间,便有了关系。
飞机怎么飞,由空管指挥。
空管,空中交通管制员的简称,他们是天上的交通警。
塔台的空管管飞机的起落。管飞机在地面滑行的进入位。管从机场地面到海拔两千七百米高度的空间。
起飞、落地、航速、航向、高度……空管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都与飞机有关,与旅客有关。瞬间的判断与决定,关乎一架架飞机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距离地面五十米高的塔台外侧环绕的边廊上,风声呼呼灌耳。我看见东航2422航班已经安然地停在停机位。不大工夫,机舱门打开,“缩小版”的旅客拎着行李箱,一个接一个走下舷梯,踩到地上,有的抬头看了看天,有的四处张望。但他们的目光都没有在塔台停留,他们不知道这一座机场范围内最高建筑物里面的年轻人,刚刚为他们乘坐的航班提供了导航。此时,这些年轻人无暇凝望旅客,哪怕一眼。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三十年前,兰州中川机场每天航班起降为几十架次,如今,为几百架次,这些年轻人要为瞬息万变的空中流量寻找并提供最为安全可靠的解决方案。
/ 进 近 /
离港的航班扶摇直上。从海拔两千七百米至海拔六千六百米高空,由“进近”负责。
进近空管看不到飞机,两眼“茫然”。他们面前的一台台显示器,或高或低,或左或右,悬挂与摆放。整个大厅是仪器的世界,雷达、气象、飞行轨迹、航班号、飞行速度、风向、风力……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指令”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但声音都不大,互相不干扰。几十个空管与几百个机组或机长热线对接,传递信息。看似程序化,没有温度,其实,温度高度浓缩于异常简单的指令,一架架航班的机组、机长,是能感受到的。
从海拔两千七百米向海拔六千六百米高空拉升的过程中,飞机风驰电掣,不断穿越云层。上了飞机,坐在舷窗旁,你便会看见那云。云海翻卷、起伏,扑面而来,恨不得将你围裹、吞噬。飞机仿佛受到某种巨大的阻力,呼啸、破解、裂竹之声在人们耳边诡谲地响起。还可能经历狂风骤雨,撞见雪,遭遇冰雹。一切的不确定因素,空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让飞机穿越祥云,避开雷区;让一架飞机与另一架飞机,错位、错层;让区域内所有的飞机,各行其道;让飞机不追尾,不对撞;让一架架飞机各归其位,是空管的职责所在。
但如此精密的操作流程,也无法保证让无垠苍穹无风无浪。
2019年7月12日,从兰州至杭州的一架航班飞至海拔三千米高度时,机组报告发动机显示异常,超温,申请低高度盘旋等待检查故障。空管王克杰、李迎春立即指挥其上升至海拔三千六百米高度,围绕DNC雷达盘旋检查。此时,飞机开始以七八百公里的时速绕圈,是一个巨大的圈。这个圈子里,圈子外,方圆十公里,上下五公里,不能出现其他飞机。空管冷静、高效地指挥其他飞机避让。四分钟之后,故障没有排除,机组申请返航。返航,便是打破既有的航班进离场顺序,加塞、插队。空管依靠雷达引导指挥其直飞“五边”,优先加入进场序列,以便最大程度地节省时间,节约燃油。十一分钟之后,机组报告已建立盲降,可以依靠仪表着陆系统降落。接力棒又由进近空管传递至塔台空管指挥。四分钟之后,飞机正常降落。
何磊高高瘦瘦,往我面前一站,我瞬间感受到压力。他担任空管已有六年时间,小时的理想是当飞行员,却被近一米九的身高限制。他将理想束之高阁,决意当好空管。他每天工作五六个时段,每个时段两个小时。每天要与机组进行近四百次的沟通,并发出准确无误的指令。在沟通过程中,如果遇到外籍机长,便要说英语。这里所有的空管,都会说英语,都说得很熟练。这是他们上岗必须具备的素质。
/ 区 调 /
海拔六千六百米之上,由区调空管指挥。
接过“进近”接力棒,还要接“别人”的接力棒。在浩瀚的星空,上百名空管指挥的飞机不再是几十架、几百架,而是几千架。几千架飞机以九百多公里甚至更高的时速飞行,其状蔚为大观,但复杂程度也超乎人们的想象。区调控制室分十个扇区,每个扇区负责一片区域,区域内,一架架飞机或入境,或出境;或飞往北上广深,或飞向山地丘陵。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二十四小时,指挥不间断,年轻人通宵达旦,夙夜在公。
而从未谋面的机长,有的幽默,有的古板,有的说中文,有的讲英语。只见区调管制室,宛如宾朋满座,大厅东南西北角,无屏障,无遮挡,一个个年轻人或立或坐,头戴耳机,手持话筒,仰头看气象、看雷达,俯身放大或缩小屏幕上的“飞机”,“丈量”飞机与飞机间的“尺寸”。于一桌一椅间,于一台台显示器间,于一个个电话间,传递温暖。我想象,万米之外,宾客肃然起敬,满目含笑。
民航甘肃空管分局的前身是民航兰州空管中心,是全国民航空管系统成立的第一个空管中心。分局所辖区域地跨甘肃、青海、宁夏区域全境及内蒙古、新疆、西藏、四川、陕西等部分地区。
两千多年前,汉使张骞率队出使西域,开辟了中西商贸文化交流的通道,将亚欧非大陆众多国家紧密联结在一起,便是“丝绸之路”。
如今,空中丝绸之路的黄金段,正在一百六十六名空管所负责的东西长约一千四百公里,南北宽约一千二百公里,总面积约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空域。这是一条内地、东亚、东南亚通往中亚、西亚和欧洲地区的重要通道。
离开机场时,回首间,又一架飞机从云中钻出来,准备降落。
我冲着塔台挥了挥手。
《光明日报》( 2020年02月07日 14版)